第十七章(2 / 2)
她叹了口气:“我……”她将双手搭成个塔尖放在下巴下面,“我……”她又“我”了一遍,最终在连三凉凉的眼神之下选择了放弃,“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她破罐子破摔:“好看的小姐姐们想要献舞给你,当然应该让她们献啊,因为这样她们会跳得很高兴,我也会看得很高兴,大家都可以很高兴。那我看她们跳完了,我就认输回去,这也没有毛病嘛,因为我又不会跳舞啊。况且她们说得也很有道理,连三哥哥你在这里也可以休息,也不是非得要回去不可,所以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呢?”说完她想了一遍,觉得这番话真是非常有逻辑。
三殿下额角青筋跳了跳:“我没生气。”
“好吧。”她嘟哝着,“那你没有生气。”她吃了一颗葡萄,又摘了一颗给连三,试图将气氛缓和一下,“那你吃葡萄么?”
“不吃。”他抬了抬扇子,将她的手推开。
她也没有觉得尴尬,就自己吃了。连三生气的时候该怎么哄,成玉其实有经验,但她今夜大悲大喜,情绪不太稳定,怕发挥不好,不仅不能将他哄回来还要弄巧成拙,就琢磨着可能将连三放一放,放一会儿没准他自己也能好。
她打算放着三殿下,三殿下却没打算放着她,他挑眉责问她:“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你就不担心待会儿会出什么事是吗?”
她还真不担心这个,不禁反问:“这些舞姬姐姐们,她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啊,冥兽连三哥哥你都不怕的,姑娘们能拿你怎么样呢你说是不是?”
乐音陡然一高,泉池中的舞姬一下子跃了起来,红色的纱裙在空中撒开,成玉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但鉴于连三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目光只溜了个神又赶紧移了回来。
三殿下冷眼看着她,成玉觉得他可能是忍不住想要打她的意思,出于本能,朝长椅的边角处躲了躲。
看她这个动作,三殿下揉了揉额角,朝泉池吩咐了一句:“停下来。”泉池旁的乐音蓦然凝住,泉池正中的舞姬也赶紧刹住了动作,差点摔在水中。
成玉迷惑地看向连三。
他却懒得理她似的,只向着泉池中一众舞姬淡声吩咐:“换个比法。”一抬折扇,化出数本书册浮在半空之中,“跳舞看得我眼花,你们同她比背这个,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背完整本经书算谁赢。”
成玉目瞪口呆。浮在半空的那数本经书,封皮上的五个大字她特别熟,《妙法莲华经》。这本经书她帮太皇太后抄过,全书一共七万八千余字,字儿贼多。
她过目不忘,比背这个她赢面很大,便是不翻阅那本长经,此刻那七万八千余字已在她脑中呼之欲出了。
但……连三为什么要让她们比这个?
她发着愣,见连三朝她勾了勾手指,她配合地靠了过去,便听他在耳边报复性地威胁:“这个你若还赢不了,敢把我扔这儿,那这舞宴后,就换我把你扔在冥司,听懂了吗?”他挺温和地问她。
比这个她虽然赢面很大,但万一此处有哪位仙子潜心佛法,对这部长经亦能倒背如流。她打了个哆嗦:“你,”她舔了舔嘴唇,“你是认真的吗?”
三殿下的扇子缓缓抵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他附在她耳边笑了一声:“你猜。”
国师在小院中等了许久也没等着成玉将吹风的连三带回来,放心不下,出外寻找。国师没有成玉的好运,寻了好些时候才寻到这座浮岛。
穿过白叶林,倒果真瞧见了三殿下和小郡主,两人正坐在一张长椅上说着什么。但吸引了国师目光的却并非他二人,而是他们面前泉池里的数位红衣少女。
少女们皆是舞姬打扮,坐在泉池中人手握着一本《妙法莲华经》郑重记诵。
“尔时如来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佛土”的诵经声中,国师有点发蒙,心道秃驴们动作怎么这么快,传经都传到冥司来了?
国师蒙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他从胸前取出一本小册子,静悄悄靠近了那一串舞姬,拍了拍坐在最外头的舞姬的肩膀:“姑娘,我们道教的《太平经》你有没有兴趣也了解一下?”
姑娘:“……”
成玉终于还是证明了自己,没有给连三将她丢在冥司中的机会。
事实上她只背了前头三千字,下面的舞姬们便齐齐认输,并没有谁有那样的气性非要和她一较高低。成玉早已看透,明白这是因大家都不愿背书,都希望早早输给她以求尽快结束这场折磨的缘故。同时她感到以后连三要再来冥司,再也不可能有这种十来位舞姬求着向他献舞的礼遇了,大家不给他献刀子不错了。
将连三赢回来带离泉池时,成玉还在琢磨连三为何非要她把他赢回去,他这是个什么想头,又是在犯什么毛病,因此也没察觉连三喝醉了。
她后来才听说,冥主谢孤栦爱酒,酒窖中存了颇多佳酿,有些酒滋味温和,酒性却极烈,而那晚连三所饮之酒便是这一类酒中的绝品。
起初她和国师谁也没发现连三醉了这事,毕竟三殿下从头到脚看起来都很正常。
直到走下那段廊桥。
下廊桥后他们原本该向东走,连三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国师在后头犯糊涂:“将军这是还要去何地?”连三僵了僵:“……回宫。”国师扬手指了指东边的小花林:“回宫是在那边啊将军。”
成玉的确很奇怪连三居然会记错路,因为他们宫前有一片小花林,只要不瞎就不会走错,但她也只是想兴许连三有心事故而脚下没有留神罢了。
但转过那片小花林连三居然又走偏了。国师在后头冷静地提醒道:“将军,我们得拐个弯向左。”成玉此时就有些怀疑了。
好不容易入了宫门,这次连三在小院跟前的月亮门前停了好一会儿,国师也低眉顺眼地站了好一会儿,就她没忍住,胆大地问了上去:“连三哥哥,你是不是记不得你的房间在哪个方向了?”
连三神色又僵了一下,国师比她可机灵太多了,见状立刻走到了前头,一边在前方引着路一边作势数落她:“将军怎么能不记得自个儿住哪个殿,郡主你见天的脑子里净是奇思妙想!”连三先看了国师一眼,又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却接下了这个台阶,跟着国师朝着主殿行去。
成玉就确定了,连三这实打实地,是喝醉了。
醉酒,她也醉过,醉得有了行迹,那必然是难受的。虽然连三面上瞧着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岂知他不是在强忍?
这种情形下没个人近身照顾着,很不妙啊。
她赶紧追了上去。
她琢磨着,连三即便在国师跟前强撑着面子,在她面前又有什么所谓呢,她执意跟进殿中照顾,连三也不会赶她。她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对连三也的确了解,但眼看着差一点就跟进去了,半路却杀出了个季世子竭力阻挠。
季世子对她想跟去连三房中近身照顾这事极力反对。季世子的理论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即便初心只是为着照顾一个酒醉之人,深夜还孤身留在一位男子的房中也十分不妥。
但季世子也是位虑事周全的世子,并不只一味反对,他同时还提出了可行的建议,主张好在除了她这个姑娘外,此处还有国师同他两人,他们亦可以代她照料连三,此事如此解决当更为妥当。任成玉如何同他解释她和连三因是义兄妹,因此没有所谓男女大防的分别和计较,季世子也拦在殿门之前毫不松口。
国师站在一旁,看着自从季世子冒出来后脸色就更差了的三殿下,再看郡主每说一次她同三殿下只是兄妹,三殿下脸色就更冰冷一分。国师心累地感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应付这样的修罗场,不禁尝试着在夹缝中求生存,提出了另一个建议:“既然郡主和世子两位照料将军之心同样切切,那不如郡主和世子两人一同进去照料将军,世子也不用担心郡主的闺名受损,郡主也不用担心我们两个大男人照顾将军不妥当,实乃两全之……”
“闭嘴。”三殿下终于忍够了,揉着额角神色极为不耐,“都出去。”话罢砰地一声将门关了。
国师看着成玉,成玉也看着国师,二人面面相觑一阵,然后成玉转头跟依然站在殿门前的季世子抱怨:“都是你啊,”她生着闷气,“喝醉了没有人照顾很难受的。”
季世子此时倒放缓了语声,做出了退让的姿态:“嗯,都怪我,”看着她低声道,“但将军看上去很清醒,我想他能自己照顾自己。”
郡主忧心忡忡:“你根本不知道,连三哥哥一定只是逞强罢了。”
季世子没再说什么,眉头却紧紧蹙了起来。
国师看着他们此刻的情形,深深地叹了口气。
三殿下躺在床上想事情。冥司中并无日夜,他其实不需要休息。
他的确醉了,但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他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的长依。
为何竟在这时候想起长依来?他蹙眉看着帐顶,觉得可能是自己对情之一字的所有认知和理解,都来自她吧。
长依能够成仙,他功不可没。
三殿下初见长依,是在南荒清罗君的酒宴之后,她深夜出现在他房中,不惜自荐枕席,只为向他求取白泽。第二次见到她也没隔上多久,是在他平乱的北荒,她救了他数名将士,向他求取成仙之道。
这两次所求,皆是为了与她相依为命的幼弟。她那幼弟被南荒七幽洞中的双翼猛虎所伤,需以白泽为质,辅以神族圣地三十六天无妄海边生长的西茸草,以老君的八卦炉炼制成丹,一日一粒连服三百年方得痊愈。白泽,西茸草,八卦炉,皆为神族之物,她若成仙,这三样珍宝便唾手可得,正因如此,她才有那等逾越的请求。
而他那时候为何会助她成仙呢?
他蹙眉回想。哦,似乎是觉得一株被整个南荒魔族轻视,根本不能开花的红莲若能成仙,还怪有趣的。
此后他耗费了许多力气,以仙之白泽化去了她体中妖之绯泽,又助她躲过天雷劫,终于令她得以飞升;他还同掌管仙籍的东华帝君打了招呼,为她谋得了花主之位,让她能够统领瑶池。可,即便是帮了她这许多,那时候,以及那之前,他其实都未曾真正地注意过她。她的确挺有趣,同他见过的许多神族魔族女子都不尽相同,但不过也就是那样罢了。
他真正注意到她,倒是在她恋上桑籍之后。九重天上有许多规矩,有一则是生而并非仙胎、由他族修炼成仙的灵物们,证得仙位后须得戒清七情灭除六欲,否则将被剥除仙籍打入轮回。故而她即便爱上桑籍也不敢坦言,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他这位二哥。
她初时对他这位二哥动情,他便知晓,她偷偷看着他看了几百年,他顺道也将他们看了几百年。
世间之事,尽皆无常;无常,乃是流转生灭。四万余年的流转生灭中,他从未见过一事能恒长,一物能恒久,只觉世间之物世间之事,一派空空如也,全是荒芜。他的心中也一片荒芜。可一只半点佛法道法造诣也没有的小花妖,却将一份最易无常的痴恋默默保存了数百年,还颇有些海枯石烂至死不移的架势。不是不令他感到惊异的。
即便被八荒都冠以风流之名,他其实,从不知道情是什么。
长依有时候胆小,有时候却又出奇地胆大,明知情这个话题对她这样的仙者乃是禁忌,可当新上天的小花仙们私底下悄悄讨论这个话题时,她竟也敢高谈阔论:“情在发芽的时候,可能只是一种好感;情根长起来时,却生了嫉妒心;待情叶顺着根儿郁郁葱葱发起来,又有了占有欲;而当遍布了情叶的情藤漫卷了整个心海,再斩之不去时……”小花仙们听得兴起,纷纷催促:“那时又怎么?”
“又怎么?那时……悔之晚矣,便再没了主意,只要他好,怎么都可以罢。”
那些话他当日虽不经意间听到,当时却并未感到如何,只觉她的比喻有些新奇,因此也就记住了。但今日,那一番话再次重现在他脑中,却像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专为了他所说。
待情根长起来时,却生了嫉妒心。待情叶顺着情根郁郁葱葱发起来,又有了占有欲。
嫉妒心。
占有欲。
他对季明枫的嫉妒心。
他对成玉的占有欲。
这就是情。
这其实是情。
不是单纯的喜爱,欣赏;不是只求一夕之欢愉;不是有她陪着无可无不可。
这是情。自他的心底生出。虽然时常令他生气,却不令他感到荒芜的情。
得出这个结论后三殿下愣了好一会儿,他一时很有些回不过神来。
却在这愣怔之中,听到了窗户啪嗒一声响。有人跳了进来。
成玉很庆幸连三今夜忘了锁窗户。
她原本打算待季世子和国师都回房歇下了,她再悄悄跑过来照顾连三。她可太知道醉酒是怎么一回事了,着实很担忧。但季世子却似猜到她心思一般,一直守在她门口防着她出门。
她说得过季世子却打不过季世子,只好自暴自弃地招了冥姬提水沐浴打算就此歇下,结果洗完澡出门一看,季世子居然不见了。
她赶紧抓住了这个机会,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一换,顺着墙根就溜去了连三窗户底下,一推窗户,轻盈地翻进了房中。
房中一片漆黑,成玉试探着唤了声连三哥哥,无人应答。
冥司中因无日月,外头照明全靠弥漫在空中的星芒,而因星芒入不得室内之故,房中照明则需靠明珠。她来得匆忙,忘了带颗明珠探路,此时只能将窗户拨得更开些,靠着外头星芒的些微亮光辨出床在何处。
“连三哥哥,你睡着了吗?”她向着玉床的方向轻声问。无人应答。
她知道连三警醒,可此时却是如此,使她有些着慌,赶紧小跑到了那玉床前,想瞧瞧他如何了。然玉床置于房间深处,星芒的微弱亮光难以覆及此处,一片昏暗中,她根本看不出连三到底如何了。
她发愁了片刻,干脆蹬掉鞋爬上了床,伸手去够连三的额头,想看看他有否发汗。右手抚上他的额头探了探,倒是没有发汗,额头却有些冰凉。额头发凉,这是外感湿邪的症候。不过梨响照顾酒醉的朱槿时也同她传过经验,说有些人饮酒饮得过多,酒意发出来后会全身发凉,称做发酒寒,此时需喝些姜茶取暖。
连三这是外感湿邪还是发酒寒了,光探一探额头她也无法分辨,因此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感到他的脸颊也同额头一般冰凉,她的手指又顺势移到了他的颈项。便在她试着向他的领口脉搏处探去时,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连三竟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此时正握着她的右手将她压在身下。
这十足昏暗的床角处,便是两人如此贴近,她也看不见连三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到被他禁锢的右手手腕处微凉的触感、他高大的身躯带给她的压迫感,以及他慢慢靠近的、温热的吐息。
他身上有酒味,但不浓烈,反而是他衣袖之间的白奇楠香,在这一瞬间突然浓郁起来,萦绕在她鼻尖,直让她头脑发昏。她虽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状况,却本能地想要开口,但他空着的那只手蓦地抚过了她的喉头,那微凉的手指在那处轻轻一顿。
她不知自己是太过惊讶还是太过紧张,忽然便不能说话。
她呆呆地看着他,但因光线暗淡之故,她什么都无法看清。
连三其实一直醒着。
玉床所在之处的确昏暗,但自成玉翻窗跃入,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十分真切。他听到了她的轻声试探,但他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站在窗前的她。
她应该沐浴过,穿着素绸百蝶穿花寝衣,白日里成髻的长发散开了,垂下来,似一匹绸缎,漆黑而润泽。他从不知道她的头发那样长。那长发搭在寝衣之上,寝衣是以盘扣系结的丝绸长裙,十二粒盘扣,自领口系到裙角,领口开得有些低,露出一对精致的锁骨。
漆黑的长发,微蹙的眉,雪白的寝衣,银线织就的穿花百蝶翩然欲飞。
他在黑暗之中看着她,竟然无法移开目光。
他知道这并不是适合见她的时候。在他刚刚发现他对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前一刻,以及此刻,他都不应该见到她。有些事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他还没有想清楚。她这样出现在这暗室之中,再多呆一刻,他都无法思考了。
他知道她所为何来,他以为他装睡她便会回去,瞧见她匆忙来到他床前,毫无犹疑地脱鞋爬上他的床榻时,一时之间,他竟不知今夕何夕。
当她赤足爬上他的床榻时,白色的裙裾被带上去一些,露出一截愈加白皙的小腿来,因为鲜活,因此那白皙更为精致,刺得他眼睛都开始疼。他从没有这样在意过一个女子的身体,还含着这样的绮思,他想他果真是醉了,亦不能再看她,因此他闭上了眼。
但感知却更加灵敏。
他感到她靠近了他。
她周身都像带着湿润的水汽似的,当她靠近时,就像一团温热的水雾欺近了他的身体。明净而又柔软的水雾,似乎在下一刻便要化雨;而当它化雨时,不难想象,那将是纯然的、细丝般的雨露,洒落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事任何一物之上,都将极为贞静,柔美。就像要印证他的想象似的,她的手指抚上了他的额头。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那手指却无所知觉,又移到了他的脸颊。
怕将他吵醒似的,羽毛一般的抚触。无情,偏似有情。
他深知她的所有动作都只有单纯的含义,她只是担心他醉酒,但到此时,这种单纯于他,却变成了一种难以抵挡的引诱。感情上她纯净如一张白纸,但她又天生有迷惑他的本事。他从前总为她的这种矛盾生气,可此时,却只是无法控制地被蛊惑,被吸引。
几乎是出于一个捕猎者的本能,他无法自控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不能让她说话。他太知道她。一旦她开口,必定是他不喜欢的言辞。因此他的手指移到了她的喉头,给了那处极轻微的一个碰触。
黑暗中,她杏仁般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情绪。这种时候,她一向是笨拙的,她一定以为是因她自己的缘故才无法出声,故而眼中很快地又浮现出一丝惶惑。惊讶,惶惑。那让她显得脆弱。
往常他们也有这种靠得极近的时刻,可她要么是少不更事的纯真,要么是不合时宜的振振有词,总能令他立刻恼怒。他宁愿她这种时候表现得脆弱一些。
青丝泼墨,铺散在他的床榻之上,穿花百蝶的寝衣裹住她的身躯,那是一具娇娆女子才会有的身体,纤细,却丰盈。他放开了她的手腕,她没有动。他的左手在她的袖中微停了停,而后抚上了她的小臂。她僵了一下。寝衣将她的身躯裹覆得玲珑有致,却偏偏衣袖宽大,他的手指毫无阻碍地一路划过她的小臂,她微屈的手肘,而后是上臂,再然后,是她的肩,她的蝴蝶骨。刚刚沐浴过的身体,凝脂一般柔软温暖,还带着一点水雾的湿润气息。
他空着的那只手揉进了她的黑发中,青丝裹覆着他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无端便有了一丝缠绵意味。他刻意忽略了她蓦然间泛了雾色的双眼,只看到她眉心的一点朱砂,在此时红得分外冶艳。
他俯下身,他的唇落在了她的眉心。她颤了一下。就像仅被拨出了一个音节的琴弦,那种轻颤,有一种羸弱的动人。
这轻颤吸引着他继续在她脸上放肆。他轻柔地吻着她的秀眉,而后辗转至她的眼,她的鼻梁,他的手掌则紧密地贴覆着她小巧凝滑的蝴蝶骨,抚弄,揉捏,本意是为了安抚,却不可抑制地带着一丝情欲的放纵滋味。
他有些无法克制地对她用力,吻也好,抚触也好,而就在他的唇试图接近她的嘴唇时,他感到了那轻颤剧烈起来,而她的肩,她的整个身躯,在他身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他轻喘着停下来。便也听到了她的喘息,低低的,轻轻的。他贴近她的耳畔,哑声安抚她:“不要怕。”但这安抚并没有起作用,她抖得更加厉害。
他便离开了她一些。而此时,他终于再次看清了她的眼。那泛着水雾的一双眼中没了惊讶也没了惶惑,有的,只是满满的恐惧。
似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僵住了,片刻后,他终于醒过神来,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解开她被封禁的语声时,他听到她像一只被欺负的小兽,胆怯又绝望地试图唤醒他:“连三哥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阿玉啊。”
这是她为他找出的借口。
他放开了她。在熟悉的恼怒漫上心头之前,先一步涌进他内心的却是无尽的荒凉感。他的失控,他的温存,他的无法克制,在她看来只是伤害,只带给她恐惧罢了。她从来就不懂,什么都不懂。
许久,他才能出声回应她:“阿玉。”声音毫无情绪。
她被吓坏了,还躺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喘息,试图平复自己,听到他叫出她的名字,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似地。“嗯,我是阿玉啊。”她心有余悸地道,停了一下,又立刻低声补充:“我知道连三哥哥是认错了人,我不会怪你的。”
他此时真是烦透了她的自以为是,“我没有认错人”这几个字却卡在喉中无法出口。
说出口会怎样?她会怎样?他又该怎样?他自负聪明,一时却也不知此题何解。因此静默良久后,他只是淡淡道:“季明枫说得没错,以后不要深夜到男子的房中,很危险。”
她已全然平复了下来,坐到了他的身旁,蹙着眉同他解释:“我没有深夜去过别的男子房中,我也绝不会去,我是因为想要照顾连三哥哥才……”
他看着窗外飞舞的星芒,打断了她的话:“我也很危险,你懂吗?”
她的眉头蹙得更深:“我不懂,”她望着他,眼中满怀信任,“连三哥哥不会伤害我,连三哥哥是这世上绝对不会伤害我的人。”
他终于回头看她:“我刚才……”
她笃定地打断他:“那是因为你认错了人,你不知道是我罢了。”
他一生中难得有矛盾的时刻,她却总是让他感到矛盾,譬如方才,他不知道是该让她走还是该让她留,又譬如此时,他不知是该欣慰她的信任,还是该烦厌她在这种时候对他如此信任。他只能冷淡地命令她:“以后就算是我房中,也不许轻易进来。”
她立刻坐直了身体问他:“为什么?”
他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她总是这样。要想堵住她的嘴其实很简单,也不用真的和她讲什么道理,他一直知道该怎么对付她。“没有为什么,不许就是不许。”他道。
她丧气地低了头,果然让了步:“嗯,那好吧,不许就不许吧。那……”
他在她提出新的要求前利落地下了逐客令:“你可以回去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下床,趿着鞋走到了窗口,又回过头来很有些担忧地询问他:“那连三哥哥你没事吧,你真的不需要喝一碗姜茶吗?”
“不用。”这一次他没有看她。
直听到她跃窗而出,他才将视线再次移向窗前。随着她的离去,那些闪耀的星芒似乎都暗淡许多,像一只只休憩的萤火虫,因困乏而光亮微弱。
房中一时静极。
方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场绮梦。
而当她离开之后,他终于能够继续思考。
他不知情是什么,不知它因何而生,亦不知它为何会生于他同成玉之间。他只能判定,若这是情,那么从一开始,它就错了。
这桩事,错不在成玉,错不在她一心将他当作哥哥,错不在她的纯真和迟钝。错在他。自他对她生情之始,所有的一切,就都错了。他是个神,对一个凡人生出情意,对她和他都没有任何好处。在她跃窗而入之前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彼时他却疏忽了。
此时他终于想了起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突然忆起今夜在曲水苑中时,她玩笑着问起他的那句话:“难道放在今日,皇祖母再赐婚,连三哥哥你就会改变想法娶我吗?”
他那时候愣住了,因他从未想过娶妃这个问题。作为一个神族,他也还不到需考虑娶妃这个问题的年纪。
而此时,当他第一次正视娶妃这个词汇时,却只是感到烦乱和失望。
他即便对成玉生了情,也最好到此为止。
因他不能娶一个凡人。
因他娶不了一个凡人。
虽然他一贯恼怒她的天真和迟钝,偶尔生气时甚至想问她是不是被朱槿给养傻了?但此时却不得不承认,朱槿将她养成这样,太好了,她不曾对他动意,太好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这都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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