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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媞顿住了脚步,震惊非常。下一瞬,她想起了竹语曾说过的她哥哥苔野君娶妻后便对她不好之事。回想自那日同连宋吵架后,他就将她晾在了一旁,三日来不闻不问,今日她主动去见他,还见不到他……连宋这番作为,同苔野君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妹子又有什么区别?并无区别!
原本经过三日沉淀,小祖媞的心火已差不多熄了下去,此刻又旺盛地烧了起来。
哼,她想,她可不是竹语那样的小可怜,被哥哥冷待了之后只能惆怅地抱怨。连宋不想理她,不愿待她好了,她难道就稀得理他,稀得待他好么?
又想,哼,他们还是立了噬骨真言的,那时候他信誓旦旦地立誓终此一生都将以诚心善意待她,可见都是骗人的;天火也不靠谱,连宋都违誓了,怎么还没有烧死他呢,噬骨真言也是骗人的!
再想,哼,她又不是非得找连宋商量才能帮太子。恢复太子记忆的术法,她也会,不过有些耗费精神罢了。虽然连宋说过,耗精神力的术法她施不得,以前她是给他面子才听他的话,现在嘛,她偏用!
她不愿意承认,她这一刻,比起生气,其实更多是感到难过和委屈。仿佛承认了,她就好可怜似的。
小祖媞吸了下鼻子,一边脑补,一边在心中骂骂咧咧,看到伏波殿近在眼前,她抹了一把发红的眼睛,飞快地向那华美大殿而去。
是日下午,天步匆匆闯入舞旋湖水阁,禀报小祖媞出事了之时,连宋正同鄄迩下棋。
天步尚未禀完,连宋已霍地站起。天步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被留在棋桌旁的鄄迩紧紧咬住了唇,直到连宋和天步走远,忽然发怒,将半局残棋掀翻在地,宫婢们皆不敢出声。
一路上,连宋的脸色铁青,天步从未见过三殿下脸色如此难看:“据殷临尊者言,尊上午时末曾去水阁寻过殿下,但被阁中的婢女拦在了门口,未能见到殿下。尊上有些生气,回来便去了伏波殿正殿,说同太子殿下有事要议,将众人皆屏退了。”
三殿下走得快,能跟上他便已不易,还要抓紧时间同他禀明事情原委,天步不禁气喘:“正殿大门紧闭,尊上同太子殿下待了一个多时辰,那殿门始终未开。殷临尊者觉着不对,持剑闯入殿中,方瞧见尊上竟正为太子殿下渡仙气灵泽。不知是尊者入殿惊动了尊上还是如何,尊者闯入时,尊上忽口吐鲜血,而后便晕倒了。尊者急召空山老前来诊治尊上,可不等空山老前来,尊上身周忽然漫起金光,等闲人不得近身。故而奴婢赶紧来寻殿下……”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伏波殿,天步禀了这许多,连宋一句话也没回,只紧拧着眉,径直向殿内而去。
三殿下疾步入殿,绕过迎面的一道锦屏,然后,他收住了脚步。
殿内靠窗处多了一张矮榻,榻上垫着好几只高枕。祖媞靠坐在榻上,倚着重叠的素色高枕,微微偏头,正就着殷临的手喝他递过去的茶。
女子侧卧,体态婀娜,纤长的身体被一袭金色长裙包裹,整个人仿佛笼在一片淡金色的云雾中。透过那云雾,可见她长发未绾。那发似一条流光的玄色的河,流淌在她身前。她的脸上没有太多血色,现出了一种羸弱的白。右眼的眉骨处贴了金色的细小光珠,大约是光神天生的妆容,很特别。
缥缈,脆弱,苍白,亦真亦幻,却格外美。
这并不是那个金钗之年的小祖媞。是他在安禅那殿所见的那个祖媞。成年的祖媞神。
在三殿下愣住的一瞬里,女子先出了声:“你来了。”脱去了稚气的清润女声,如裹着一重雾。见他没有回应,她也不在意,推开了眼前的白玉杯,向殷临笑了笑: “你先出去,我和……”她顿了顿,似在寻一个合适的称呼,然后她道,“我和三皇子说说话。”
殷临没有说什么,领命而去,只在经过连宋时皱了皱眉。
殿中静了片刻,在殷临关上殿门时,祖媞再次开口:“你很担心太子吧,太子他无事,只因恢复他被抹除的记忆势必需惊动他的神魂,为安他的魂,我用了定魂术,故他需多睡些时候,大概一两日吧。”
连宋走近了,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没事,那你呢?”祖媞听到青年如此问她。
她?
她回忆了一会儿她施救太子的过程。
彼时她尚是个半大孩子,做出为太子施术的决定只凭一时意气,其实并未意识到这于她将会有多凶险。施治之时,她析出了一缕神魂,欲进入太子的元神。可那缕神魂刚被析出,她体内相互对抗的两股力便失了平衡,引得元神大动,一时间神魂深处若山崩海啸。
危急之时,她凭借本能调用法力,欲平息元神的震动,幸得那一刻她的元神同夜华的神魂连在了一起。得了夜华的支撑,她误打误撞竟闯对了关窍,撑过了那段凶险时刻。
而后她顺利平息了元神的震动,又顺势以法力置换出了与体内邪力相对抗的灵力。在灵力回归的那一瞬,她的身体立刻发生了变化——她回到了成年时。与此同时,先时那些因身体退化到幼年而熟睡的属于成年的她的记忆,也尽数被唤醒了。
她想起了庆姜,想起了体内所纳的西皇刃邪力,也想起了在千绝行宫的安禅那殿里,她同那轩然霞举、风流倜傥的水神的初见。
窗户开着,今日天阴,风拂进来,带来绿樱的清甜香气。有些冷。冷意让祖媞回了神。“我亦无事。”她道。她望向连宋:“安禅那殿里你救了我,这一个多月来,也很照顾我,”话到此,她轻轻一顿,凝视着青年的眼睛,“你眼中……是失望吗?”想了想,她莞尔一笑,“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她放下撑腮的左手,两只手叠放着搁在了那高枕上,“你觉得,我是个孩子更好吗?”像是觉得这问题极有趣似的,她微微坐直了,眼含玩味,等待着连宋回答。
连宋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来到了她的榻前,俯下身来,她吃了一惊,不知他意欲为何,身子向后仰去。他一手扶住她的肩,另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体微僵,不明所以:“你做什么?”
他伸出三指,搭在她腕部寸关尺三部脉上,只略抬了抬眼皮:“你不是说你没事?我检查一下。”
他的动作太突然,诉求又很正当,她毫无防备,一时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由他去。
他靠她极近,为她把脉的动作极为熟稔。在祖媞的想象中,连宋同回复了正身的自己应当是有所隔阂的,可现下……情况显然不是这样。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时她对自己也产生了好奇。为何他离她这样近,她竟不感到排斥呢?是因她作为孩子,曾同他亲密地相处过一个多月,已对他十分熟悉的缘故吗?他的气息,他身上那种微甜而凉、似被新雨涤润过的白奇楠香萦绕于她的吐息间,令她有些恍神。
而在她走神之际,连宋已收回了手。察知她确然无碍后,他松了口气,收束了所有黑暗沉重的情绪,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淡然从容的三殿下。他随手给自己化了张玉椅,坐在了她面前,开始和她聊正事。“方才,为什么会那么说?”他问她。
祖媞却是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地重复他的疑问:“为什么会那么说?”她蹙眉,“我说了什么?”想了想,轻“唔”了一声,“哦,你是说,我告诉你我没事?”她淡淡一笑,“我原本就无事。”
连宋也笑了笑,他摇了摇头:“你在装傻吗?”他低声问她。而后他靠近她些许,直望定她的眼睛:“我是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失望,认为我不希望你回来,想让你永远当个孩子?”
祖媞的双瞳蓦地一缩,她抿着嘴唇,没有作答。
连宋依然那样望着她,缓声道:“我从没有那样希望过,所以当你回归正身,我也没有失望。”
祖媞的唇角抿紧了,叠在高枕上的手不自觉地向内握,眼中泛出了一点冷:
“所以月余相处,你对那孩子没有一点感情,是吗?”
连宋的视线扫过女子向内而握的手,未在其上停留,只是清浅一瞥,但那无足轻重的、不易令人察觉的一瞥已足以让他察知她的真实情绪。
那莹白的指自广袖中探出一点,扣住高枕的锦缎,应当是用力的,因为那秀气的玉珠一般的骨节微微地泛着红,这在某种程度上暴露了她的内心。
连宋没有立刻回答那问题。她的眼便眯了眯,而后清浅一笑,仿佛也不在意似的:“没有感情便没有感情吧。”她淡淡,“殷临或许同你说过了,我生来无七情亦无六欲,所以三十多万年前真实的幼年的我,其实并非你此前所见的那样。”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似是思虑了一瞬:“而今修得七情后再回到幼时,像是天道又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能用完整的情感,以孩子的身份,再去体验一遍这世间。这对我来说,弥足珍贵,我以为对我珍贵的,对他人也……”说到这里,察知到话语中的负气,她一愣,住了口。“算了。”最后她道。
就在“算了”二字出口之时,她的手被捉住了。她一惊,看向青年。青年垂着眸,他的手修长、有力,捉住她的指,将它们自袖中抽出,紧握了一下。她紧绷的指便泄了力。
他是在让她放松。他察觉了她的紧绷。她僵了一下。
“不要冤枉我,阿玉。”青年低声道。
她要抽回手,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源于气恼还是怎么,她微微提高了声音: “谁许你叫这个名字?”
因她挣扎,他顺势放开了她的手。
殿中静了片刻,这回是他先出声打破静谧。
“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回答你的问题呢?”他轻声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住她,仿佛无奈,又含着包容,“难道我说我对你回归正身感到很失望,你就会高兴吗?”
“你不会高兴。”他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接着道,“我从来便知你会回来,也一直做好了这准备。你是个孩子时,天真单纯,稚气可爱,我当然对孩子的你极为不舍。但我也欣慰如今你能平安归来。只是没能与孩子的你好好道别,让我感到遗憾。”说完这番话后,他用那种温和包容的眼神认真地看着她,“这就是我的全部所想。”
祖媞怔住了。安禅那殿那夜初见连宋时她便知道,这天君家的小三郎,见微知著,聪明绝伦,但她不知他还这样擅察人心。回归到成年体的那一刻,一切都有些混乱,她像从一片大雾中醒来,幼年的她和成年的她在那一片迷蒙之中融为了一体。
她其实能理智地分辨出,小祖媞的委屈和难过是出于一些幼稚的原因,但她也无法不在意,因为那些委屈和难过都那么真,是她在一个时辰之前的清晰所感。直至此时,它们依然让她心中发闷。
故而见到连宋后,她故意问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孩子更好。彼时藏在那莞尔一笑之后的,其实是试探。那一刻,她希望他答是。因为若他更喜爱孩子的她,可孩子的她已消失了,这便是个绝佳的报复。她习得了七情,懂得了爱恶欲痴,也本能地贯通了使人心伤的本领。
可如他所言,若他只喜欢幼时的她,却排斥成年的她,她真的就会高兴吗?是的,她不会。
所以,他问得很对啊,她到底是想要他如何呢?
她一时竟有些茫然。良久,她想起了他方才说遗憾未能与孩子的她好好道别。或许她心中的那些窒闷感,也是因为在回归本体时她还留有遗憾——她没有能同他有一个好的道别。可这是她的错吗?念及此,她不禁皱眉轻声:“你想与她好好道别吗?她最后……”但说到这里,又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停了下来。
青年没有催促她,仿佛对她有取之不竭的温柔与耐心。
她静了片刻,还是决定将那些话说完。但她没有再用“最后”这个词,她换了一个词,继续道:“她后来去那水阁找过你,但宫娥说你和青鸟族的女君在午歇。她想你是不是不管她了,很是生气,因此选择了自己施术恢复太子的记忆。然后她消失了,我出来了。”她轻轻咬了咬唇,“你是该遗憾,她消失的那一刻还在生你的气。”她没有说她除了生气外,还有难过和委屈,因为这样说了就好像是在示弱,而光神是绝不对人示弱的。说完这些话,她也没有看他,只微微抿着唇,鼻音中略“哼”了一声。
连宋看着眼前的祖媞。孩子的她同成年的她,面容其实相差不远,但气质着实天差地别。幼年的她,只让人觉得可爱,天真,可成年的她,一颦一笑,皆是女子的婉约情态,清婉妍丽,芳菲迷人。要将成年的她同幼年的她区分开来,十分容易。可当她抿着唇轻轻一哼时,却含着一种模糊了年龄的天真。仿佛那个稚气骄矜的小祖媞重新出现在了他眼前。
当小祖媞抿着唇轻哼时,心底掩藏了什么样的情绪,连宋是很懂的。他轻轻叹了口气:“除了生我的气,是不是还很难过?”
祖媞微微掀起眼帘,目光落在青年脸上,见他那如玉面容里竟似也含了难过之意,不由一怔;又听他轻声对她说:“对不起,让你生气,还让你难过,是我不好。”她就愣住了。
她愣住了。一颗心也蓦地攥紧。他竟知道她是难过的吗?那……那他感到后悔吗?
“是她生气难过,又不是我生气难过。”她的嗓音没来由地有些哑,但她装得很淡定,故意为难他,“你惹了她生气,同我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他并没有被她为难住,给出了一个她无法反驳的理由:“因为幼年的光神也好,成年的光神也好,不都是阿玉你吗?”
他平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来,让她再次愣住了。的确,幼年的她和成年的她,其实都是她。可他为何能如此笃定?在她的有意引导下,他不是应该将那个孩子的她同现在的她割裂开来才对吗?
见她愣怔,他微微靠近了些许,将姿态放得很低:“还是不能原谅我吗,阿玉?”
祖媞看着眼前的青年,想他真的非常聪明,有着绝佳的观察力和敏锐的洞察力,对他人情绪的把握已臻化境,很懂得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最能打动人心。
她的确被打动了,且那温柔的声音让她有些失神,总觉得曾在哪里听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他这样诚心地同她道歉,她当然不能再怪他,而他那些话,也的确让她心中的郁窒少了许多。
抛却那些郁窒,她深深呼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一句公道话了:“那我们和解吧,不过连宋君也不必对我存愧,毕竟那时候我也……”
但她的话却让他皱了眉。“我很高兴阿玉你消了气,愿意同我和解。”他琥珀色的眼睛望住她,仿佛一潭幽泉,“但为何称呼我连宋君?这称呼很不熟络。我们同为自然神,又立下了噬骨真言,彼此称呼之上,原本便该与别人不同。”
她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不禁惊讶:“你该不会还想要我称你…… 连三哥哥吧?”
听他答“这有何不可”,她哭笑不得。
“我若继续这样叫你,很不像话。”她坚定地拒绝这个称呼,“不过,”她撑住腮,“你说得也对,我们是立了噬骨真言的,自然要与别人不同。”她半身都倚在堆叠的云被锦枕上,“可连三哥哥是不行的。”她摩挲着锦枕的缎面,“我十万岁,比你大些,我叫你小三郎,仿佛更为合适。”
他不以为然:“你大半时候都在沉睡,正常来算,远远不到十万岁,叫我一声哥哥,似乎也没怎么。”
她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算法,微微张了嘴,半晌,轻瞪了他一眼:“你这样算,很是无赖。”因此时聊着的是一些无关紧要之事,不需动脑子,她便觉有些疲累了,说着说着,还悄悄打了个哈欠。
见她困乏,青年没有再逗弄她,笑了笑,道:“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你若想叫我小三郎,我又有何异议呢?毕竟我也知道,你是光神,光神很霸道,从来要的便是这世间的独一无二。而这世间,的确无人称我小三郎。”
她捂住打了一半的哈欠。她记得,这是孩子的她同他说过的话。那时候他哄骗她,想要做她哥哥,她叮嘱他那他就不能再让别人叫他哥哥。他问她为什么,她骄矜地告诉他因为她是光神,光神就是这样霸道。
也就是一个多月前才发生的事。她知道他是在调侃她,想起此事,也觉得好笑。同时又觉可叹,不禁喃喃,向青年道:“我幼时,是很盼望你降生的,但想不到你那样晚才降生,也想不到我们会这样相识,但这或许也是缘分。”
“是,”他点头,很笃定地告诉她,“这的确是缘分。”又问她,“你看上去很累,要不要先睡会儿?”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困倦了,“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却又道,“不过太子……”
“我会看着他。”他回答她。
天步在殿外守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夜幕降临,殿门终于自内被推开。三殿下怀中抱着一个女子,女子的脸埋在三殿下胸口,看不见长什么样。
自然不作他想,那应当是祖媞神。但问题是,天步惊讶地发现,三殿下怀中女子的身量比小祖媞高了不少,身材也仿佛玲珑有致了许多。
她正自凌乱,见殷临上前,脸色微沉问她家殿下:“她怎么了?”
“睡着了。”三殿下抱着女子往外走,走了两步,可能终于想起来这儿不是元极宫,人多目杂,转头吩咐天步,“步辇。”
天步闻音知意,立刻化出一张围了纱帐的黄金辇。三殿下举步迈入那金辇,四围的纱帘立刻合拢了。步辇无人抬,却自动浮在了半空,待天步跟上来后,向着扶澜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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