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 贰·神祈 第十八章(2 / 2)
连宋正看着她。明明隔着数丈之遥,且她身后便是熙攘的长街,但目光同他相接之时,她却感到了寂静。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目,似乎很认真地注视着她,但她并未在那眼神中看到任何期待。就像他从不期待会在此地同她相遇,或者从不期待会和她再次相遇。那目光中的漠然令她有些心慌。
是因一月未见,所以他对自己生疏了吗?她立刻为他找出了理由,往前走了两步,祈望着拉近一点距离便能消除那令人不适的隔阂感。却在她迈出第三步时,她看到他的目光蓦地移开了。
她停住了脚步,压在她心头的冰砖更沉了,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踟蹰了一下想要叫他,却见他像是猜测到她的用意似的皱了皱眉头。就在她开口之前他转了身,像是打算离开。
她怔住了,愣怔之中她听到了极轻微的一声铃铛响。
她失神地望过去,看到左侧古楼伸出的檐角上挂了一只生锈的旧风铃。一阵风吹过,风铃欢快地响起来,却因为老旧之故,声音很是沉郁。
连三便在这时候抱着烟澜离开了,转瞬间身影已消失在小巷尽头。
巷子很快空无一人,半空中只留下了风铃的轻响。
成玉站在那儿,脸色有些发白,就像旧风铃那些沉郁的响声敲在她的心上,终于敲碎了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冰砖,那些细小的冰碴儿顺着血液流往四肢百骸,在片刻之后,令她难受起来。
成玉独自难受了片刻,却还是在午膳后又去了一趟大将军府。因在她冷静后的深入思考之中,并没有找到该对连三生气的理由。
的确,他没有理她,让她很不开心。但她又想,或许方才连三同烟澜有正事,譬如说烟澜也有什么心结,需要连三帮她开解一二,这种时候,她上前打扰的确挺没有眼色的。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因为烟澜是个自幼就居住在皇城里的公主,而常年生活在皇宫里的人,心理是比较容易出问题,像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皇帝,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毛病。
但问题在于即便想通了此事,她心中的难受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她懵懂地有些想到原因,但又立刻将闪现在脑中的那些原因抛诸脑后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至于那样荒唐。
将军府上,仍是天步出来相迎,同成玉解释,说连三他的确昨夜就回府了,但此时十九公主在府上,因他同十九公主有约在先,故而今日不便见她。又传达了一下连三的意思,说若成玉有急事,可明日再来找他,不过他这几日都有些忙,不大有空,若她没有什么急事,其实不必日日过府候他。
成玉心里咯噔了一下,她静了半晌,向天步道:“连三哥哥他觉得我有点黏人了,是不是?”
天步看上去有点惊讶,却只道:“公子的意思……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成玉就咳了一声:“哦,那、那你帮我转告连三哥哥我这时候过来也不是……”她违心道,“也不是一定想要见他什么的,我就是刚才在街上碰巧看到他了,然后顺便过来一趟想和他打个招呼,”她努力想装作随意一些,却无法克制声音中的落寞,“但既然他有其他客人,那、那就算了吧……”
天步有点担忧地看着她。
她拿食指揉了揉鼻子,掩盖住蓦然涌上心间的委屈,佯装正常地道:“既然他忙,我这几日就不过来了。”
却听天步突然开口询问她:“郡主的手,是怎么回事?”
她愣了一愣,看向自己的左手,发现袖口处有些斑驳。将袖子拉下来一点,她抽了一口气,才觉出疼,发现小臂处不知何时竟多了老大一片擦伤。可能是方才拉扯衣袖时布料擦破血痂之故,伤口又开始流血。
天步立刻伸手过来,想要查看她的伤口,她却赶紧退了一步,冒冒失失地将衣袖放下去遮住那片可怕伤痕,想了想,解释道:“可能是刚才没注意摔了一跤,没有什么。”又佯作开朗,“姐姐回去同连三哥哥复命吧,我也回去了。”说着便利索地转了身。
将军府内院临湖有一棵巨大的红叶树,树下有张石桌,连三坐在石桌旁雕刻一个玉件。烟澜在不远处的湖亭中抚琴。天步对凡世的琴曲不大有研究,因此没听出她抚的是什么曲,只觉调子忧伤,听着让人有些郁结。
近得连三身旁时,天步有些踌躇,她不大确定连三是想要立刻听她回禀有关成玉之事,还是不想。犹豫了片刻,感觉也并不能揣摩透她家殿下此时的心思,就沉默着先去给他换了杯热茶。
新换上来的茶连三一直没碰过,只专注在手中的雕件上。那是块顶部带了红沁的白玉,连三将它雕成了一对交颈之鹤,那红沁便自然而然成了鹤顶一点红,虽只雕了一半,鹤之灵性却已呼之欲出。
天步在一旁听候,直待烟澜抚过三支曲子,才听到连三开口问她:“她怎么样了?”
天步轻声:“郡主她是明白事理的郡主,听完奴婢的话,并没有为难奴婢,很听话地自己回去了。”
“好。”连三淡淡,仍凝目在手中的玉件之上,仔细雕刻着右边那只鹤的鹤羽,像方才不过随意一问,其实并不在意天步都回答了他什么。
“但郡主看上去并不好。”天步斟酌着道。便见连三的动作顿了一顿,但只是极短暂一个瞬间,刻刀已再次工致地划过玉面,便又是洁白的一笔鹤羽。
天步低声:“她以为殿下您不喜欢她太黏着您,因此让我转告殿下,她并没有那么黏人,只是今日在街上碰巧遇到您,因此顺道过来一趟和您打个招呼。”
湖亭中烟澜一曲毕,院中瞬间静极,红叶树下一时只能听见连宋手中的刻刀划过玉面的细碎声响。
天步继续道:“不过奴婢不认为那是真的。”她垂眼道,“她来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像是急跑过,或许在追着殿下回府时不小心将手臂摔伤了,半袖都是血迹,她却没有发现,直待奴婢告诉她时,她才觉出疼似的,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她停了一停,“可当奴婢说殿下不能见她时,她看上去,却像是要哭了。”
玉石啪地落在石桌上,碎成了四块。天步猛地抬眼,便看到那锋利刻刀扎进了连宋的手心,大约扎得有些深,当刻刀被拔出来扔到一旁时,鲜血立刻从伤口处涌出,滴到石桌上,碎玉被染得殷红。
天步轻呼了一声,赶紧从怀中取出巾帕递上去,连三却并未接过,只是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掌心。良久,他随意撕下一块衣袖,草草将伤处包裹起来,抬头向天步道:“再取一块玉石过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成玉一路踢着小石头回去。她中午也没吃什么东西,但并不觉着饿,路过一个凉茶铺时,突然感到有点口渴,就买了杯凉茶。今日凉茶铺生意好,几张桌子全坐满了人,她也没有什么讲究,捧着茶在街沿上坐了会儿。
她蹲坐在那儿一边喝着茶一边叹着气。
她简直对自己失望透顶。在天步告诉她连三因烟澜之故而无法见她时,她终于明白了,她真的就是那样荒唐。
她在嫉妒着烟澜。
她今日之所以会难受,会不开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于她突然意识到,连宋待烟澜似乎比待她更好。
但这嫉妒其实很没有道理,因烟澜才是连三有血缘关系的表妹,他们自幼相识,感情更深一些也无可厚非,连三待烟澜更好,实乃天经地义。虽然她叫连三作哥哥,但其实他并非真的是她哥哥。若有一天他不再想让她做他的妹妹,她同他便什么都不是。她其实从来就无法同烟澜相比。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心中竟瞬间有些发寒,因此喝完凉茶她又要了杯热茶,想暖一暖身。
喝完茶她踢着石头一路往回走,眼见得十花楼近在眼前,才想起手臂上的擦伤,又调转头向小李大夫的医馆走去。
她踢球时也常常这里擦伤那里擦伤,因此小李大夫并没有多问。但小李大夫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断只胳膊缺条腿的,在他眼中都不算伤,故而给成玉包扎完伤口后,看她坐那儿发呆像是挺闲,还让她帮忙抄了两百个药方子。
成玉觉得小李真是没有人性,但她也很对不起小李,因为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抄着药方子,结果两百个药方子没有一个抄对。太阳落山时小李来查验她帮忙的成果,打死她的心都有了,但注意到她的脸色,小李克制住了自己。平静下来后,小李坐到了她身边,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点头嘟哝:“算是吧。”
她同小李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她嫉妒连三的亲表妹这种事,连她自己都觉得不成体统,小李一定会觉得她神经病,因此她也没有同小李细谈的意思。
小李挺感慨:“哦,我们阿玉也到了拥有不能和我分享的心事的年纪了。”
成玉皱着眉头看着他:“你就比我大两岁。”
小李大夫非常自信:“但是花酒却比你多喝了许多顿。”
成玉不服气:“也不见得。”
小李想了想:“你那种去青楼找花魁涮火锅,或者青楼的花魁去十花楼找你涮火锅,都并不能算作喝花酒。”
说着将她领入了仁安堂的酒窖中,很仗义地提了两坛子好酒送她,并且豪气地指点她,说人长大了,是容易有心事,但没有什么心愁是喝两坛子烈酒还浇不灭的,如果有,小李又提了两坛酒给她,道:“那就喝四坛。”想到成玉一向的酒量,感觉四坛也不是很把稳,干脆又再送了她两坛凑成了六坛,挺满意地道,送礼就是该送六六顺。又告诉她今日朱槿去庄上收租了,明日才会回来,她今夜可以自由发挥。
因此当夜,成玉就自由发挥了,然后她就喝醉了。
成玉的毛病是,一醉得狠了,她就爱爬高。
上次小江东楼的醉清风她喝到第三坛,她爬上了楼外一棵百年老树的树顶,因方圆一百丈内就数那棵树最高。这次小李送她的烈酒也是喝到第三坛,她爬上了十花楼第十层的正脊,因方圆一百丈内就数这座楼最高。
她晕晕乎乎地跷着脚坐在屋脊上,白日里的烦心事早已忘得差不离,只觉坐得这么高,差不多能俯视整个平安城,真是畅快。同时小李送她的酒又这样好喝,小李真是好朋友。
她坐在屋顶上喝得酒坛子见了底,一时也没想到楼下还有三坛,瞧见不远处的街道上有几个幼童提着灯笼玩着追影子,觉得很有趣,就扔了酒坛子自个儿在房顶上蹦蹦跳跳地追逐起自个儿的影子来。她自幼蹴鞠,有绝佳的平衡力,因此虽瞧着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像要摔下去的样子,但每一步她总能稳住自己。
她自顾自玩耍了一会儿,目光掠过楼下鞠场时,却捕捉到鞠场旁那株参天古槐的树干后隐现了一片白色衣袂。此时并非槐树的花期,那不该是古槐的衣袂。
她的目光定在了那处,一片浓云突然遮蔽了月色,那白色的衣袂也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待浓云移开、月光再现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若没有喝醉,大约成玉会疑心自己眼花,但她今夜毕竟醉了。喝醉的成玉完全没有怀疑自己的眼睛。她站在屋檐边上想了一会儿,转了个身,将右腿对准了没有瓦当承接的虚空,右手放在左手手心里敲着拍子鼓励了一下自己:“一,二。”“二”字出口时她闭上了眼睛,右脚一脚踩空,跌了出去。
在成玉的设想中,她应该会像一只受伤的白鸟,倏然跌进夜风之中。但来人的动作却比她预想的还要更快一些,虽然右足踏空令她失去了平衡,但她的左脚还没能够离开屋檐,那人便接住了她。
鼻尖传来似有若无的白奇楠香,就像今夜的月光,幽寂的,静谧的,带一点冰凉。果然是连三。成玉就笑了。
尚来不及睁眼,连三已抱着她在屋檐上重新站稳,然后他松开了她。
“你在做什么?”那声音也像头顶的月色,带了秋夜的微凉。并且,那是一句责问。但她酒醉的大脑并没有接收到他语声中所包含的怒气,只是纯粹地为能见到他而感到开心,故而挺高兴地同他分享起来:“哦,我猜是连三哥哥你在那里,我想如果是你的话,那你一定会接住我的,我就跳下来啦!”
她无愧于心地看着他。目光落到他紧锁的双眉上,再移到他的眼睛,才终于看清了他沉肃的容色。他也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没有任何温暖情绪。这是冷淡的,并不期待见到她的连三。
白日的一切忽然就回到了她的脑海中,委屈和惶惑也遽然涌上心头,她愣了片刻,突然就伤心起来:“为什么连三哥哥一见到我就生气?”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蹙眉道:“你醉了。”
“我没有醉。”她立刻道,但想想自己的确喝了很多酒,就比出了三个手指头,“嗯,喝了四坛。”她又再次强调,“但是没有醉。”脚下却突然一软。
他伸手撑住了她,扶着她再次站稳,她仔细地分辨他脸上的神色:“连三哥哥不想看到我吗?”
他依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道:“如果不是我呢?”
她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的确醉了。不过虽然醉了,她的反应却很快,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十花楼一共十层楼,她指着七楼处突出的一个望月台,很是轻松地回答他:“那我就摔到台子上啦,也不高,又摔不死。”
“是吗?”
她这时候脑子比方才要清楚一些,因此灵敏地察觉到了那声音中的冷意,她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正好接触到他同样冰冷的目光。
他冷淡地看着她:“只要不会摔死,摔断手脚也无所谓是吧?我以为你长大了,也懂事了。”
她静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在生气。”突然抬头非常严厉地看向他,“为什么一见我就生气,”看来是又想起了方才令她难过,却因为他转移了话题而被她短暂遗忘了的重要问题,她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地看向连三,“你见烟澜你就不生气!”
他淡淡道:“因为她不惹我生气。”
听了他的回答,她像是要立刻哭出来似的:“烟澜是不是比我好?”
他静静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和她比?”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她只是感到有点累,因此坐了下来,想了一会儿,她捂上了眼睛:“那你就是觉得她比我好了。”她没有哭,那声音却很轻,也很疲惫,然后她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你走吧。”
她觉得他立刻就会离开了。她还觉得今夜他根本就不想见到她,他为何不想见到她,她也问出了理由,因为她总是惹他生气。因此他白天的态度也全有了答案,就是她惹他烦了吧。
今晚她偶尔脑子不太灵光,因此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曾做了什么令他不快,可他一向比她聪明,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也不知该如何挽回,只是感到一阵沉重。她责备着自己为什么要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本来她已经忘了,忘了的时候她就感到很快乐。
她等着他离开,但预想中的脚步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巨大的月轮照亮了整座平安城,夜已深了,整座城池都安静下来,唯有远处的街市还亮着若有若无的明灯,像是自夜幕中降落的星辰。风也安静了,却还是冷,游走过她身边时令她打了个喷嚏。
有什么东西递到了她面前,她抬眼看过去,却是一件白色外裳。“穿上。”那本该离开的青年低头看着她。她看了一眼他手中衣衫,又看了一眼他,然后她偏过了头,她没有理他,只专注地凝视着脚下自己的影子。
他顿了一顿,便坐在了她身旁,那外裳也随之披上了她的肩头。她吃惊地转过头来,正好容他握住她的右手穿过展开的衣袖,她呆住了,任他像照顾一个稚龄幼童一般为她穿好他的外衣。
她愣愣地坐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反应,最后她觉得她应该有点骨气,于是挣扎着就要将那已然被他穿得规整的外衫脱下来,却被他制住了:“不要任性。”他皱着眉道。
今晚她已听够了他的指责,因此毫不在意,挺有勇气地同他嘟囔:“我就是要任性,你管不着!”挣扎得更加厉害。
他突然道:“是我不好。”
她眨了眨眼睛,他将她已挣扎着脱掉一半的外衫重新拉上来合好,看着她道:“是我不好。”
她的眼睛突然就红了,她努力地咬了一下嘴唇,大声道:“就是你不好!”却没有再执着地要脱下那件外衫。她低着头给自己挽袖子,挽了会儿就开始历数他的罪行:“你不理我,你也不见我,你还凶我,你还说烟澜比我好!”却因为说得太快又太愤怒,自己被自己呛住了。
连宋的手立刻抚上了她的后背,他似乎有些无奈:“我没有那样说过。”
她就回忆了一下,但脑子里一片糨糊,着实也记不得他方才说了什么,因此她点了点头:“哦,那就不是你说的吧。”
但烟澜比她好的这个印象一时间却令她悲从中来,她红着眼眶问连宋:“烟澜有我好看吗?”却不待他回答,自己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根本没有我好看!”
又问他:“烟澜有我聪明吗?”依然不待他回答,自己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根本没有我聪明!”
再次问他:“烟澜有我体贴吗?”这一次她终于给了他时间回答,但他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她,他的容色终于不再冰冷,但那堪称完美的容颜里究竟包含了什么,她看不明白。她从来就看不明白连三,因此并不在意,她只是想,哦,这个问题他不想要回答。她就自己想了一阵,但关于体贴这一点她却不是那么自信了,因此有些犹豫地道:“那……我觉得我们可能一样体贴吧。”
她还想问得更多:“烟澜有我……”却烦恼地摇了摇头,“算了。”
在她安静下来时,他握住了她的手:“你不用和她比。”
但这似乎并没有安慰到她,她低着头,看着被他握住的双手,良久,她轻声道:“其实烟澜会弹琴,会唱歌,画也画得很好,她会的那些,我都不太会。”她努力地吸了一下鼻子,鼓起勇气向他坦白,“我、我特别不像话,我不喜欢烟澜,是因为烟澜其实是个好妹妹。”
“她是不是一个好妹妹,又怎么样呢?”他问她。
她突然扑进了他的怀中,她的手臂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肩膀,她的脸紧紧贴住了他的胸膛,她哽咽着说出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因为我害怕我不再是你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我害怕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我。”
有一瞬间,连三屏住了呼吸。他不记得这世间曾有一个人,光靠一句话就能让他失了心绪乱了方寸。良久,他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回应她的拥抱。
是的,他早晚会离开她。因此她需要早一点习惯。
今晚已然太超过了,这样下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他今晚根本不该来这个地方;或者就算来了,也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或者就算出现在她面前,也不该再给她亲近的错觉;或者就算他控制不住亲近了她,这个拥抱他也绝对不能回应——这一切都必须到此为止。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想要将她推开,却在此时,她抬起了头。那么近。
他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她像是要哭了,眉梢、眼尾、鼻尖,都染着樱花一般的红意,是温软的、鲜活的、带着悲伤的红,那红巧妙地点缀在雪一般的肌肤之上,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瑶池中有一种莲叫作舞妃,通体雪白的花盏,只是一点娇红染在花瓣的边缘,这时候的她,便像极了那种花。她漆黑的眼睛里蓄了泪水,含着孤寂和悲郁,就像是晖耀海的最深处。
她的眉梢眼底皆是情绪,是悲伤乞怜的意思,可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本能地维持着她的自尊。她只是那样看着他,她不常如此,或者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自己是这个模样,但那悲郁的美和那同样悲郁的柔弱却几乎令他无法抗拒。
但他终于还是在屈服之前推开了她。
可他忘记了她的固执,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再次抱住了他,身下的瓦楞一阵轻响,失神中他被她压在了身下。匆忙之中她的嘴唇扫过了他的颊边,是冰冷的唇,却像是一点火星烧过他的脸庞。
他蓦地看向她,她却没有注意,一只手撑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侧,她依然没有哭,脸上也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却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固执地看着他:“连三哥哥,你不许走,我们还没有……”
他猛地握住她的衣领将她拉了下来,然后他吻住了她的嘴唇。他感到了她身体的陡然僵硬,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放过她。
他的左手扣住了她的腰,使得她的身体紧紧贴住他,那亦使得她无法反抗,但她也没有反抗。他想她是被吓呆了,但她不能说话,因为她的唇被他堵住了。
他吻得有些用力,因此那红润却冰冷的唇瓣在他的唇舌之下很快变得温暖起来,亦变得柔软起来。她唇齿间有酒香的气息,更多的却是花香的气息。随着热吻的加深,那花香蓦地浓郁起来,她本能地喘息,换来的只是他更用力地咬着她的唇瓣,纠缠着她的唇舌。
在他的缠吻之下,她僵硬的身躯舒缓下来,脸上那悲郁的、樱花一般的红也变得冶艳,甚至整张脸都透出了粉意,像是一朵出水的木芙蓉花。手掌之下,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亦在一点一点升温。她全身上下唯一理智的似乎只有那双眼睛了,那带着泪意的眼底像下了一场大雾,含着茫然和惊颤。
她喝醉了,他乘人之危。他猛地停了下来。
月光安静地照在他们身上,照在银白的屋脊上,附近的树上,街道上,远处的街市上……远处街市的灯笼也灭了。整座城池都跌入了睡梦之中。
成玉不明白是否自己也跌进了一个睡梦之中,她呆呆地从连三身上起来,手指抚过自己红肿的唇,抚过自己的心脏,眼中满是震惊:“为什么……我不明白……”她轻声喃喃。她根本没有搞懂这是什么状况。这不能怪她。今夜她喝醉了,清醒时的她亦未必能掌控眼下情形,遑论她此时。
她看向连三。他仍躺在瓦楞之上。她的连三哥哥从来都那样坚定可靠,可此时他望着天上的银月,神色间竟出现了一丝脆弱,良久,他道:“我也不明白。不过,”他低声道,“你不用明白。”
“为什么?”
“因为,”他闭上了眼睛,“这只是个梦,这所有的一切,明早醒来,你就会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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