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人事音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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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2020年1月14日,年味开始浓起来。当天,八哥的鼻子出血不止,送到协和医院,诊断结果------鼻咽癌复发。止血后三天,八哥转回美国麻省总医院治疗。病刚轻了些,八哥下了地。对着镜子看了看,他不认得镜中的人了------满脸胡子拉碴,太阳穴与腮都瘪进去,眼是两个深坑,颧骨与左耳之间的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病是毁人的,它的来去全由着它自己,才几天,八哥体重减轻10多斤,躺在病床上的八哥像一根日渐腐蚀的钉子,锈迹斑斑。

                  八哥,或昏睡,或疼醒,高烧时、恍惚中,自己仿佛在与隧道出口的一团光亮对话,这团光亮又好像是另一个自己。“人死后,灵魂会去哪里?”“天堂。”“天堂是什么?”“是平等。人,在灵魂摆脱躯壳后,终将平等。天堂里没有表演、形象、词语、老套;没有贫穷、疾病、愁苦;没有《黍离》之悲、《黄竹歌》之哀。天堂不会总是先有答案并排除一切新问题,天堂里有爱发问的灵魂,有富裕、健康、快乐。”

                  “战争的本质是什么?天堂有战争吗?”“战争的本质是动物凶猛,杀人不用负法律责任。天堂里没有傲慢与偏见,没有核武器,没有战争;天堂有和平、爱、自由,有牧歌。”“时间的本质是什么?”“地球的自转与公转圈数。”“天堂有时间吗?”“没有。”照耀着八哥的一团光亮逐渐消散,他赶忙问道:“天堂里有商人吗?”......

                  阳光慢慢地从病房里退去,已经是下午5点多钟了,原本就够阴冷的下午也要逝去了,接下来将是更加凄凉的黄昏。八哥可以清楚地听见雨点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户,寒风怒吼的声音从窗外的树丛中传来。八哥的身体逐渐变冷,冷得像一块石头。这一夜,过得很快,八哥甚至连梦都没做。其间,他醒过一次,因为外面突然狂风大作,雨声“噼里啪啦”,将他吵醒了。他头上见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像晕倒过去而出了冷汗那么空虚舒服。

                  旁边的陪床上,八哥能够很清楚地看到56岁的芳成那高挑匀称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瘦削的脸庞和深陷的眼睛,细长的睫毛,宽阔的额头,还有两鬓黑中泛白的头发,梳成圆圆的发卷。她神情慈祥,芳容充满了智慧和勇气,她就像天使一样,脸上射出一种光芒,也让她的五官更加分明了。

                  八哥的眼睛开始左顾右盼,在自己的周围看到了无底的深渊,感到除了芳成,其他的都是虚无缥缈的,都是空虚的深渊。一想到自己飘摇着坠入一片混乱的痛中,八哥的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此刻,他感到人生正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八哥难以控制自己的眼泪,它们不争气地掉在地板上。

                  2020年1月23日,湖北省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告,全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车暂停运营,没有特殊原因,市民不能离开武汉,同时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同时,大洋彼岸的八哥在手机上获知了“武汉封城”的消息,2020年春节来临,“新冠”瘟疫席卷全球......

                  春天的脚步临近,冬天的严寒已经走远了。积雪融化了,寒风也不再那么刺骨了,在柔和的春风里,八哥那双又红又痛的脚也开始慢慢消肿了。早晚的温差也没有那么大,原本枯黄的医院草坪已经被一层嫩芽覆盖,一天比一天鲜绿,给人的感觉如同希望之神在夜晚的时候来过,每天清晨便会留下越来越明亮的足迹。

                  树吐绿、花露艳,紫色的报春花、紫罗兰好像在和八哥打招呼。

                  每个礼拜天下午,八哥都有半天的休息时间,他和芳成总爱

                  到波士顿公园散步,他们看到许多可爱美丽的花朵盛开在公园路边的篱笆下。运气好的话,还能听见树上的黑冠山雀欢快地唱歌。八哥发现,在公园之外,还有一片更广阔和愉悦的天地。那里可以直通天际,那种愉快来自远处显眼的邦克山地标,来自公园外翠绿的树木与山谷,来自从公园里穿流而过、满是黑亮曜石和闪光旋涡的明净透底的、查尔斯河支流,它蜿蜒而去终将奔向大西洋的怀抱。

                  这番景致与八哥1月份刚到时看见的只有灰白两色的冬日苍穹下的、冰霜雨雪覆盖的景色有太多的不同。美国东北的冬天,万籁俱寂,只要是被寒风刮过的地方,都是一片苍茫。冰冷潮湿的雾气被东风驱赶,飘过山峰,吹过草地与河滩,与查尔斯河上的水汽凝结到一起。冬天,查尔斯河还很混浊,而且流速很快,好像是冲进森林里的野猪,在半空发出咆哮。咆哮声中还夹杂着冰雨声和冰雹声,听起来很沉闷。河两岸的树木,由于没有树叶,如同一排排骷髅。

                  PD-1肿瘤免疫治疗两个疗程下来,八哥的病情开始稳定、好转,芳成长期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松一下了。在之前的无数个夜晚,芳成看着骨瘦如柴的八哥与癌魔抗争,她的身体因为伤心和痛苦而颤抖起来。有时,她推开病房门,把头探进去,用眼睛搜索着老公,害怕撞见死神。她走进病房,在床边停了下来,将手指伸向八哥的鼻孔。

                  但是,芳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为她担心眼前的是一具尸体,所以,往往她会先用声音试探,“八哥......”她小声地问,“你醒着吗?”他的身体动了,之后,眼帘像幕布一样展开了。芳成看到他的脸,虽然苍白,没有血色,看起来很憔悴,但却依然镇定,比起之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此刻,她心里的恐惧才消失。然后,她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八哥的额头是那么冰冷,脸颊也一样。他的双手、双脚都是冷的,但笑容依旧温暖。咳嗽了一阵后,他又筋疲力尽地合上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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