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1 / 2)
云州。
清秋九月。
今年第一场带着寒意的秋雨,浸染入毕业生刚刚打印出来的实习证明里。墨黑铅字晕开一点几不可察的湿痕,纸页尚且温烫。
隔着雨雾看师大校园,水汽蒸腾四弥,阴沉湿冷。
葱蔚洇润不再。春融于夏,夏湮于秋。
季节似乎从这一天开始,掩裹入一块死气沉沉的青灰色蟹壳。
“老师……”
戴着卫衣兜帽的女孩走在路上,没有撑伞,微蜷着背,捂着怀里的什么宝贝疙瘩。嘴里紧张地不停自言自语,似乎是在练习一会儿要开口讲的话。
“老师,这是奶茶……还没凉,趁热……”
她又皱眉摇摇头。
“不、不不……不该这么说。”
“老师、今天很冷,这是奶茶,我、我特地去商业街的奶茶店买来的,我知道你喜欢喝烫的,所以特地装进保温杯里……里面加了你喜欢的芋圆,还有仙草,还有芋泥,还有燕麦。黑糖珍珠没有了,所以换了红豆和……”
“啧,这些好像没有必要说得太详细。”
女孩身边逆行过去许多人。
有的人把课本举在头顶,向宿舍楼飞奔。
他们的背影慌张匆忙,没系好纽扣的衣物在风中飘得膨胀松软,像是穿着一朵朵迷离惝恍的云。
有的人脱下外套,似圣母玛利亚裹头纱一样将自己的脑袋裹起来,同样向着宿舍区,慢悠悠地踱步。只见几条悠远的模糊长影。
仿佛迷路的堕罪神明,寻找潮湿墓地的终点。
雨是倒灌的黑色宇宙海。
树枝上第一枚枯黄的叶子摇摇晃晃的,小舟一般漂泊而下。
如此这般,那从春始,至秋止的生命便轻飘飘地画上了句号。
如蚍蜉泥淖来。
如蒲草冬睡去。
.
“老师。”
被雨声包裹的教室里,才摘下湿淋淋卫衣兜帽的女孩从外套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沉甸甸的保温水杯。经过无数次的练习,说话仍带着些许紧张的磕绊。
她太过娇小纤瘦,以至于那硕大的保温杯在她手中像块铁打的沉坠秤砣,纤细手指都要抱不住似的。
“今天很冷,我、我给你买了奶茶。是……热的。”
女孩站在讲台下,颤颤抬手,将杯子伸向讲台上的人。
喃喃自语的琐碎话语,经过细纱网似的密密筛酌,只剩得这几个字。
走廊外,阴云密布,偶听几抹隐隐的闷沉滚雷声。
大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教室门口歪歪斜斜地放着一堆湿淋淋的折叠伞,雨珠赓续滑落,湿印爬到了讲台边。
才从教室后门进来的几个男生注意到讲台边的情形,发出一阵“哟呵呵”“喔哟喔哟”的起哄声,一边脱下外套抖落雨珠,一边瞥着那女孩子笑起来。
寸头男生把装着篮球的背包扔到最后一排的课桌上,怪声怪气地说:“池同学,这都第几个年头了?还不放弃我们的白教授呀!”
耳钉男生接道:“算一算——从那年的开学周起,到今年这个开学周,应该正好是第3年?”
嚼着泡泡糖的男生口齿不清地感慨:“真是够有毅力的!”
寸头男生:“毕竟人家是隔壁医科大的高材生,搞医科研究的,估计都得这么有毅力才行。”
嚼着泡泡糖的男生:“那可不?噗呲……”
被调笑的声音包围,池柚有一点不好意思,但脸上仍旧带着纯粹的笑,望着讲台上的人,手又举高了一点。
池柚的脸与气质,对于她这个年龄来说都显然偏稚嫩了。
小得还没巴掌大的脸,单纯而认真的表情,圆滚滚的一双眼清澈见底,像一只软乎的甜兔子。趴到讲台最边边,向上仰视着,望向人的眼神柔和又湿润。
即使手举高了,脚尖也踮起了,看起来还是娇小得让人心生可怜。
只是,即使全教室的男生女生都忍不住用看小动物一样的怜爱目光望着小小的池柚,讲台上的那位老师依旧冷着脸。
对于面前惹人心动的可爱女孩,那人的目光硬是连一分都没有偏。
白鹭洲像是完全没看到讲台下的任何人。
她只是低头整理好课件,然后弯腰拖来椅子,仔细地捋平茶白色旗袍的裙摆,合膝轻轻坐下。一举一合,都是镌着沉雅风骨的端庄。
乌黑发尾扫过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旧玉流苏般。
她不说话,也不抬眼,只是坐下在椅子上这一个动作,就已让人在潜意识里产生一种莫名的遐想——
似是旁人在来路上淋的都是灰土秽汤,只有她,是恰才穿过诗集中氤氲的水乡烟雨而来。
无疑,这位白教授拥有着浮华人群中难得的古典之美。
素笔国画一样的风华。
如郢中白雪,曲院风荷。
于是,大家好像也理解了为什么白教授会对那么可爱的池柚无动于衷。
——你能想象水墨画与少女漫画被装订在同一本人生中吗?
见白鹭洲完全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池柚抿了抿嘴唇,自觉地把杯子放在讲台的角落里。又低下头,从怀里翻找。
过了一会儿,池柚小心地取出一颗单独包装的润喉糖和一朵红得扎眼的花。
她再次踮起脚尖,扒在高讲台的边角,将它们摆在了保温杯旁。
随之一起被递上讲台的,还有一张池柚手写的小卡片。
卡片上不是什么肉麻的情话,甚至也不是一句简单的祝福。
而是一句奇奇怪怪的:
【此经合法途径获取。】
白鹭洲还是没抬头。
或者说,自始至终,白鹭洲都没有正眼看过池柚哪怕一秒。
池柚很知趣,不做过多的纠缠。她把卡片放在玫瑰花旁边后,就乖乖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下。
然后戴上卫衣的帽子,抱着胳膊缩起来,整个人快淹没在宽大的外套里。
铃声响起后,讲台上的白鹭洲开始讲课。
徐徐授教,轻和,不紧不慢。
池柚只是遥遥地望着白鹭洲,安静地发呆。
雨声阵阵,窗外的树叶簌簌作响。
旁边的玻璃窗已经爬满湿漉漉的雨印。像一整块正在火炉上融化的冰,淌下的水痕显得疯狂且失控。
旧痕尚未消融,新痕瓢泼而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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