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贵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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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话音刚落,便看到眼前之人骤然消散,脚下仿佛踩空了似的,身体猛地向下坠落。

小腿一抽,姜洄惊魂未定地睁开了眼。

外面似乎蒙蒙亮,大概刚刚日出,晨光还没有温度,依稀可以听到远处传来鸟鸣。

姜洄缓缓回过魂来,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她僵硬地转过脑袋,便看到一张沉睡的俊颜。

枕在自己右侧的男人睡得很沉,呼吸却轻浅,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锁骨。他似乎十分疲惫,身上还着着昨日外出时的官袍,竟未来得及梳洗便在她身旁睡着了。

男人的右臂压在姜洄腰腹间,几乎是将她半搂在怀里,大概是因为隔着一层被子,姜洄并没有感受到压迫感,甚至可以说,她现在身体状况好很多了。发热已经退了,身上也轻快了很多,就连胸口的伤处也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一丝愈合时的麻痒。

祁桓是一品异士,即便是睡着时也是十二分的警觉,枕边人呼吸的变化都瞒不过他的感知。此时沉睡不醒,是因为他为姜洄运气疗伤,彻底耗竭了自身灵气。

本来姜洄血祭,他就已经受了内伤,连续两日为姜洄渡气疗伤,他始终将自己置于气竭的状态,根本无暇为自己疗伤。昨夜见姜洄病情恶化,他不顾自身安危,又一次耗尽了灵气,终于不支栽倒,昏睡了过去。

姜洄倒是好了七八分了,脑子也清醒了一些,睡梦中与另一个自己的谈话让她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现在是在武朝一千两百二十九年,她如今十九岁,刚和身边这个叫祁桓的男人成婚了。但是她并不爱这个男人,因为他害死了她的阿父,她与他成婚,只是为了报仇。

这些是她三年来的经历,可是没有任何记忆,只有一句苍白的描述,这一切不像真的。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尽心竭力照顾自己的男人,会不择手段害死她的父亲。

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身旁之人都是烈风营的将士,是父亲过命的至交,他们敬仰高襄王,也关心爱护他唯一珍爱的女儿。这些人心怀坦荡,为人赤诚,他们将她保护得极好,她没见过什么尔虞我诈,更不知道世间疾苦。

对十六岁的姜洄来说,她第一次感受到恶意,是在玉京。从踏进城门的那一刻,她便感觉到了压抑。这里的城墙与屋宇都极高,遮住了大片的天空和阳光,走到哪里都被阴影笼罩。她那时便开始怀念南荒的骄阳。

玉京的人也和南荒不一样。贵族们脸上都敷着白色的粉,将花瓣碾汁,又在脸上画出花瓣的模样,就像戴着一张假面。他们说话时站得笔直,扬起下巴,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眼神像刀一样锐利。

哪怕他们带着笑接近她,她也感觉不到善意。浓烈的熏香盖不住腐朽糜烂的臭味,她只觉得恶心。

第一个让她感受到善意的,便是苏妙仪。

第一个让她感觉到清香的,便是祁桓。

也或许是伤病疲倦之时,他无微不至的关照让她生出了一丝依恋,本是初见,却如重逢。

姜洄的指尖无意识地攀上祁桓高挺的鼻梁,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便扇动长睫,从昏睡中惊醒。

幽深的眼眸锁住了姜洄,她吓了一跳,将手缩了回来,却被祁桓抬手握住了手腕。

姜洄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搭在腕上的指腹粗粝却温暖,感受着她腕间的搏动。

看他专注的样子,姜洄松了口气——他是在把脉。

“你身体应该已经好多了。”祁桓也暗自松了口气,带着三分睡意的声音显得慵懒而喑哑,他抬眼去凝视姜洄的面容,“气色也好一些了。我让夙游一会儿送些药膳来。”

祁桓说着便从床上起来。

“祁桓。”姜洄开口道,“我病了两日,阿父怎么没来看我?”

祁桓侧对着姜洄,神情让人看不分明,慢了半刻才道:“你先梳洗用过饭,晚点我带你去见他。”

姜洄看着祁桓的背影离去,心头一点点沉了下来。

祁桓回到南院,洗漱后换了一套鸦青色的常服。天色刚明朗,便又有客人来访。

“苏将军一早便在门厅候着了。”景昭犹豫着说了一句,“大人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王姬内院,因此府中无人敢通报。”

祁桓整理衣领的手顿了一下,神色淡淡道:“无妨,让他等着。”

他依旧是不疾不徐地净了手,用了膳,仿佛是有意晾着客人,丝毫没有受到他的干扰,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做完了一切,才吩咐景昭将客人带到书房。

他走进书房时,未见其人,便听到了揶揄的笑声。

“堂堂高襄王府,富贵已极,竟也有这么一穷二白的地方。”

姜洄本想杀了祁桓,这府中自然不会给他安排什么住所,所谓书房,也是祁桓临时让人清理出来的。简单的几个书架,一张矮桌,便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了,可以说寒碜得不像王府该有的房间。

旁人就算见了这样子也不敢说什么,但来者却不是一般人。景昭称呼他“苏将军”,若说二十年前,这个名号该属于他的父亲,但如今说起这三个字,人们想到的只会是苏淮瑛。

玉京贵族八姓,子、姜、姬、姚、苏、蔡、风、嬴。子为帝王之姓,姜为千年望族,自从三年前姚家被灭,一年前高襄王去世,如今姬与苏便是横行玉京的两大家族了。

苏淮瑛是苏家的嫡长子,也是苏妙仪的兄长。其父苏绍也是一名虎将,奉帝烨之命讨伐过不少诸侯小国。伊祁便是亡于苏绍与苏淮瑛之手。祁桓的生母也是因此沦为战俘,成了苏家的一名女奴。

祁桓还在苏府为奴时,便见过苏淮瑛多次。这位贵公子是天之骄子,也确有过人之处,战绩彪炳,青出于蓝。他素来高傲,目中无人,整个玉京能入得他眼的人寥寥无几。如今的祁桓身居六卿之首,旁人见了都要卑躬屈膝战战兢兢,他却能在祁桓面前谈笑自若,甚至不怕当着面讽刺他为“旧奴新贵”。

苏淮瑛身为异士,自然是一早听到了祁桓的脚步声,那一句讽刺也是有意说给他听。他徐徐转过身来看向祁桓,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庞,眉眼风流含笑,却隐藏锋芒,他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对方,才噙着笑道:“外间传言,高襄王姬耽于欢爱,日日纵情,我还以为是鉴妖司放的假消息,如今看你这气虚血亏的模样,竟是有八分可信了。贪欢纵欲,日上三竿方才会客,这可不是鉴妖司卿会做的事。”

“苏将军向来秉承人分贵贱,在本官心里,自然人也分轻重。”祁桓神色从容回道。

苏淮瑛笑了一声:“哦,我在祁司卿这里想必不是那个‘重’了。”

祁桓扫了他一眼:“不然呢。”

苏淮瑛笑容淡了下来:“那祁司卿在高襄王姬在心中,是轻是重?”

“夫妻之间的事,那就不劳旁人费心了。”祁桓越过苏淮瑛坐了下来,“苏将军一早便来,难道关心的是本官的家事?”

苏淮瑛也在祁桓对面坐下,他乃武将出身,行止间都多了几分不羁,却又不失贵重风流。

“我来是为了什么,你心知肚明。”苏淮瑛冷冷望着祁桓,“今日廷议,太宰为何驳回我执掌烈风营的请求?听说新婚燕尔的祁司卿昨夜竟孤身离开王府,密见太宰,有什么重要之事非得在这时说?”

“苏将军耳目灵通,不来鉴妖司也是可惜了。”祁桓气定神闲,丝毫没将苏淮瑛咄咄逼人的气势放在眼里,“太宰统摄六卿事务,本官自然要向他汇报,却不知将军以何身份来向本官质询?”

苏淮瑛右手在桌上一拍,发出一声巨响,实木所制的桌面轻轻一颤,霎时间竟碎为细屑。

一品异士没有压抑的怒火如有实质,山崩海啸当前,给祁桓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苏淮瑛忍了一早上的怒火此时终于发泄了出来,压低的声音冷若寒刃:“当年与你构陷高襄王通妖,我与太宰早有共识,高襄王死后,烈风营当归我苏家麾下。”

祁桓轻轻咳了一声,拂袖挥散粉尘,扫了一眼彻底被毁的木桌,眼底滑过一丝不满,语气却是淡淡:“烈风营是烈马,烈马难驯,当年高襄王被冤而死,他们不会认旁人为主,太宰也无可奈何。”

“所以我才等了这么久!”苏淮瑛怒道,“烈风营是想投在高襄王姬麾下,然而高襄王姬不堪其用,不得军心,如今她既与你成婚,军中将士也该彻底死心了。一匹马不能没有主人,否则便是废马,除了我苏淮瑛,天下谁人配当他们的主人!”

苏淮瑛语气狂妄至极,眉眼俊美而凌厉,慑人心魄。

但祁桓却稳如泰山,静若平湖,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

“苏将军,鉴妖司不干涉军机要务。”

苏淮瑛冷笑了一下:“鉴妖司是不管,但你如今可是入主了高襄王府,今时不同往日啊……怎么,难道一个鉴妖司已经满足不了你的权力欲望,连烈风营的兵符都想握在手中吗?”

苏淮瑛说着徐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祁桓,冷漠而傲慢地说道:“祁桓,不要在我面前一口一个‘本官’,哪怕你位六卿之首,得太宰宠信,在我眼里,你终究只是我们苏家出来的一个奴隶。你自出生,身上便烙印我苏府的印迹,你以为自己如今是个高官了,其实也不过是成了太宰府的奴!饿久了的狗,看到块肉便想往碗里叼,你配吗!”

苏淮瑛说罢拂袖离去。

祁桓静静地看着兀自在空中飘荡的细屑,轻声叹息:“多好的一张桌子,就这样毁了。”

“苏家的罪证,又添了一桩。”

苏淮瑛离开不久,祁桓便回去见姜洄,却没在屋里看到她,得到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答,他才知道姜洄去了祠堂。

他心头一沉,匆匆向祠堂方向奔去,少见地失了从容。

然而走到祠堂门口,他却又慢下了脚步。

祠堂的门开着,阳光只蔓延至门内数尺,偌大的房间都被阴暗笼罩。少女被阴影吞没了,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泣不成声。

和那时候一样。

他将高襄王的骨灰送回王府,姜洄抱着冰冷的罐子,眼泪无声地涌出,肩膀不住地颤抖。

她抬起头,通红的双眸死死瞪着他,迸射出强烈的憎恨与痛悔。

她那时候就想杀了他,甚至想杀了她自己。

祁桓慢慢地走上前去,记忆中的身影与眼前的背影重叠,只是眼前之人更加无助。

他在她身后半蹲下来,犹豫着将手覆在她颤抖而单薄的肩上。

“姜洄……你伤势刚有好转……不要过分悲伤。”

姜洄抽泣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向祁桓,一双清亮的眼眸哭得红肿了起来。

“我不记得了……这三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阿父为何会死?祁桓……你能告诉我吗?”

梦中听来的事,都苍白而遥远,直到她亲自走进了这间祠堂,看到父亲的灵位,悲伤才变得真实而沉重,仿佛天真的塌了下来,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的阿父是大英雄,是天下无敌的一品异士,她从未想过他会离开自己。

祁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良久,才告诉她一个故事。

“一年半前,鉴妖司收到有人密报,高襄王姜晟通妖叛国。这样的密报本不会被采信,但那人提供了翔实的证据。事涉一等并肩王,关乎社稷,因此太宰亲自过问。为查清此事,鉴妖司将高襄王暂时收监。

“然而鉴妖司还在追查之时,有人劫狱,救走了高襄王。苏大将军率神火营捉拿逃犯。神火营追至城郊,发现了高襄王的踪迹,而其时高襄王正与妖族在一起,坐实了他通妖的罪名。

“神火营受苏大将军之令,就地格杀逆贼姜晟。神火营与妖族还有高襄王大战一场……高襄王力竭身亡。”

姜洄用力摇头,嘶哑地说道:“不可能,我阿父绝对不可能通妖!”

“是,不久之后,鉴妖司便查清一切,还了高襄王清白。”祁桓垂下眼眸,不敢看姜洄通红的眼睛,“是烈风营副将通妖,陷害高襄王。候在城外的妖族不是来救高襄王的,这是一个圈套……妖族,也是来杀高襄王的。”

那一日的高襄王,腹背受敌,前面是自己战斗了一世的妖族,背后是自己守护了一世的人族,所有的刀尖都指向了他,纵然是一品异士,举世无双,也无法在那样的包围下活下来。

有很多事,鉴妖司也不敢宣之于众。

比如那一日高襄王力竭而死,死后却直立不跪。

比如那一日高襄王杀了数十个大妖,却没有将刀尖对准过人族士兵。

比如参加了那一日围剿的神火营士兵,后来全都自尽而亡。

若这些事让那些几乎信仰高襄王的烈风营将士们知道,恐怕这匹烈马会彻底崩溃、疯狂。

祁桓对这些事一清二楚,但他也不敢告诉姜洄,或许等时间磨灭了伤口,他会让她知道一切。

姜洄抬起手攥住祁桓的衣襟,仰着脸直视他的眼睛:“是谁害死他的?”

祁桓眼神一黯,低声道:“是妖族。”

“只有妖族吗?”姜洄不信,逼问道,“夙游说,你是鉴妖司卿……”

“当时,我是鉴妖司少卿。”祁桓解释道,“我带走他,是为了保护他,鉴妖司有最强大的防护法阵,只有在鉴妖司,才能保证他的安全。”

鉴妖司的刑狱,是用来关押妖王与异士的,那些牢房固若金汤,既无法从里面打破,也无法从外面攻入。

“那他安全了吗?”姜洄苦笑了一下,眼泪如珠滚落,“他死了啊……”

祁桓黯然垂眸:“是我失察……有人将他带出了鉴妖司。”

姜洄直勾勾地盯着祁桓,眼中溢满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哭哑的声音问道:“我能信你吗?”

祁桓的掌心抚上她的面颊,轻拭她泪湿的脸庞。

“姜洄,信我,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姜洄几乎要信了。

他的眼眸像无尽海域一样幽深,看似平静却又潜藏着风暴。

如果她是真的失忆,此刻便信了这唯一的依靠了。

但三年后的自己说的却和祁桓说的不大一样,有时候全部的实话也能拼凑出一个谎言。

——留在他身边,自己去挖掘真相。

姜洄轻轻靠在他怀里:“我信你……虽然我不记得了许多事,可是既然选择与你成婚,那过去的我,应该是相信你,爱着你……”

祁桓心口一抽,环住她的肩膀,垂下的眼眸藏起了心底的苦涩。

“是,我们一直相爱着,是你向陛下请旨,为我们赐婚。你不知道,那一日我有多欢喜。”

——纵然知道你并不是真心想与我成婚。

“这三年的记忆,多是痛苦悲伤,既然忘了,我们便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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