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齿痕(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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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样的暖流从两人交握的掌心蔓延开来,一种酥麻的感觉从手臂爬到了后背,于她周身游走,最后在心尖上掐了一把。

姜洄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她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略高于自己的体温,为了防止她乱动,他用了点力气握紧,略显粗粝的薄茧便紧紧贴着她柔嫩的肌肤。

“我没受伤……”姜洄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仍显得有几分颤抖与低哑。“我只是……吓了一跳。”

祁桓抬眼看她,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不过姜洄能感觉到,暖流正从体内缓缓退去。

“郡主,是特地来寻我的?”祁桓低声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姜洄被吓了一跳,这时脑子一片空白,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来找他。

祁桓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放肆地感受掌心的温软,聆听她紊乱的心跳。

一开始,是担心。

而现在,是私心。

她想远离他,他偏不让她如愿。

更何况,这次是她主动找上门的,多难得。

“我……”姜洄努力地回想自己来此的目的,一时忘了自己的手正被人轻轻地握着,“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姜洄艰难地开口,“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祁桓淡淡笑了一下:“其实郡主不必解释,更无须道歉,以您尊贵的身份,做什么都不会有错,即便有错,也当由底下人代您受罚。”

祁桓聪慧而敏锐,怎么会不知道姜洄的质疑是无心还是有意——这样的道歉并不真诚,她没必要,他也不需要。

她总是这样矛盾,浑身是刺地去试探他,又后悔自己造成的伤害。

姜洄碰了个软钉子,顿时脸色涨红。

“我见过你身上的旧伤,知你过得艰难,也想对你好……”姜洄轻轻一叹,“我没有因为你的身份而轻视你。”

“我知道你没有轻视我。”祁桓语中带着一丝笑意,“你是太过重视我,轻视的,是‘奴隶’这个身份,你觉得这样的身份,配不上我。”

姜洄讶然望着他清俊的面容,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尖锐地说穿了她的想法。

她也曾经派人查过祁桓的底细,但无论如何都查不出他的生父是谁,只知道他的母亲是伊祁的奴隶。但国破之时,也有许多贵族伪装成奴隶出逃,就如景昭这般。因此祁桓的父母究竟是谁,恐怕除了本人无人知晓。直到今日听他亲口所说,她才知道。

如此平凡,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郡主以为,奴隶是什么样的存在呢?”祁桓姿态极低,微仰着头,幽深的眼眸锁住了她。

“我……不知道。”姜洄眼中浮上迷惘之色,“阿父说,天道之下,万物平等,天地赋予人族灵气,不会因为尊卑而有区别,即便是草木鸟兽,也一视同仁。”她想起祁桓颈后象征奴隶身份的烙印,又低声道,“没有人生来便带着烙印,只是后天被人为定义了尊卑,奴隶与贵族,不应有贵贱之分。”

姜洄以为自己的回答足够谨慎,不会伤到祁桓,却没想到在祁桓眼中看到了一丝淡淡的轻嘲。

“郡主并不懂这个世道,尊卑贵贱之分,只存在于‘人’之间,而奴隶甚至算不上是人,而是两脚羊。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吗,高襄王以命相护的人族,并不包括奴隶在内。奴隶不属于人族。”祁桓漆黑的眼眸宛如看不见底的深渊,“你在丰沮玉门见过活殉,你觉得,他们算得上是人吗?”

姜洄冷汗顿时渗出,鼻间仿佛又闻到了尸体焚烧的焦味,耳边又响起了阵阵悲鸣。他们被挖去了双眼,割掉了喉舌,和牲畜牛羊没有分别,唯有在悲鸣中死去。

“你见过的。”祁桓笑了笑,眼中却无一丝暖色,“甚至你也为之难过,但是,这样的难过并不会持续多久,若不是我提起,你怕是已经忘了。”

姜洄想要反驳,却无力砌词。

“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同样的疼痛加诸己身。我并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处境,因为我们本就有天壤之别。你更不必道歉……”祁桓眸光终于温软了几分,也说出了一句真心话,“不是因为你身份尊贵,而是因为……你已是在这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这句话让姜洄心头一悸,却又化为了心虚。

她对他好吗?

锦衣玉食,对她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东西;灵丹妙药,也是因为他救她而受伤在先;修行功法,是因为她想将他磨砺成更趁手锋利的兵刃。

她给的不多,想要的,却是他的命。

她的善意别有所图,可真的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却觉得烫手。

“我对你……并不算好。”姜洄声音弱了几分,她觉得自己的示好,多少有种趁火打劫的卑劣,“我……数次试探你,伤过你,你也因为我而受伤。我给你的,与你付出的,并不相等。”

祁桓看着她心虚又实诚的模样,眼底不由浮现一丝笑意。

“那如何才算相等?”他似笑非笑问道,“难道也要郡主为我挡刀?”

“啊?”姜洄一怔,顿时心慌——她倒没想玩这么大。

祁桓指腹的薄茧摩挲姜洄手背娇嫩的肌肤,她的手柔若无骨,不堪一折,不像他早已经受过无数的风刀霜剑,无惧死亡与疼痛。

怎么可能让她为他舍命挡刀。

祁桓垂眸掩住了眼中的笑意与锋芒,忽地抬起姜洄的手,张口在她手上咬下。

手上传来的尖锐疼痛让姜洄惊呼出声,她下意识便抬手向祁桓推去,却在手掌即将落到他胸前时,望见了他颈上淡粉色的指痕——是她昨夜掐的。

这一掌便再也落不下去了。

是她答应过不打他了,而且,也是她说好要等价回报,他因为她受过那么多伤,让他咬下一块肉——也算公平。

于是她闭上眼,忍着痛,任由祁桓咬着她手上的软肉。

黑暗放大了感知,姜洄听见自己急促而颤抖的呼吸,擂鼓般的心跳,手背上传来齿尖陷入肉中的刺痛,伴随一片湿软灼热的触感。

但是他并没有想象中的用力,只是轻轻一口便止住了,在手背上留下了浅浅的齿痕,却不离开,唇齿抵着白皙细腻的肌肤研磨,灼热的气息伴随着疼痛扩散开来,逐渐覆盖过了疼痛,她清晰地感受着口中的柔软与坚硬。

舌尖扫过手背,带起一片酥麻,姜洄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向祁桓,便撞进一双幽暗的眼眸。

他噙着她手背的软肉,却自下而上地仰望她,月华穿过树梢,倾落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映亮了幽暗而漆黑的双瞳,还有湿润的薄唇。

眼眸更黑,唇色更艳。

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漂亮而近乎妖冶,眼底却悄然划过一抹猛兽掠食的侵略欲与攻击性,只是转瞬即逝,让人来不及发现。

姜洄只觉一点灼烫从手背蔓延到了心口,让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祁桓却在这时松了口,沉哑着声说:“我们……这便算相等了。”

姜洄僵硬不能动弹,耳中嗡鸣,脑中混沌,心脏狂跳,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其他,只知道怔怔看着祁桓眼中的笑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便相等了吗?

她模模糊糊地想。

——不用咬块肉吗?

她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种占了便宜,但好像也吃亏了的感觉。

祁桓垂下眼眸,口中似乎还残余着属于少女的甜香。他心中烧着一团火,自昨夜见到那一根竹简起便未曾灭过,但又被他隐忍着藏起,生怕伤了她。

然而她今夜的一言一行轻易地便将他好不容易压下的幽愤挑起,让胸腔中的邪火千百倍地燃起——她和其他贵族并无区别,而他在她眼中,与其他奴隶也没有区别。

他带着满腔的幽恨张口,在她手上烙下了痕迹,等待着她再次动手打他。

预料之中的手扬了起来,却是轻轻地落下,扶在他的肩头。

他惊愕地抬眼看去,便看到她紧闭着双眼,微抿着朱唇,脸上写满了委屈、不解、震惊、羞愤、害怕,但最后都化成一抹——释然。

——算了,让你咬吧。

胸腔中的怒火便骤然被一场春雨浇灭,有什么东西在心上破土而出,肆意生长,紧紧缠绕住心房。

他松了口,唇舌却不舍地流连。

少女的身上没有贵族的熏香,却有一种花果的清甜,就连掌上的肌肤都柔软而细腻。就像一个浑身是刺的果子,剥开了坚硬的外壳,露出细腻柔滑的果肉,任人品尝。

她紧闭双眼微偏过脸,不知道一道放肆的目光落在她纤细脆弱的颈上,血管因心跳加速而剧烈地搏动,咽喉因紧张而吞咽,划过动人心魄的起伏。

祁桓不由想象齿尖陷于其中的柔软,她在他颈上留下的痕迹,他应该同等相报。

——以齿尖厮磨,以唇舌吮舐。

这一刻祁桓忽然明白了高襄王所言之意。

是姜洄点燃了他的兽性,而他正用自己的人性约束兽性。

释放而出的锋芒,又缓缓地收敛回来。

“喵——”一声猫叫撕碎了夜的宁静,雪白的团子从屋檐上飞来,横插到两人之间,一道利爪向祁桓抓去,祁桓手一抬,被猫爪撕碎了袖口。

姜洄趁机把手从祁桓掌心抽出,双手抱住了柔软的毛团子。

团团瞪着湛绿的眼瞳,竖起尾巴对祁桓龇牙威吓,只是小小的一团,奶声奶气的吼叫,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它趴在一旁的屋檐上看了许久,自然是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尾巴,猛一低头却看到祁桓在咬姜洄。它登时便奓毛了,吼叫一声便跳下来护着主人,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对方体形和力量上的差距。

姜洄一手抱着团团,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它柔软的毛发。

“没事没事,祁桓没有欺负我。”姜洄柔声说着,安抚它躁动愤怒的情绪。

团团从姜洄怀中抬起头,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姜洄的话,也许是姜洄平和的语气和温柔的抚摸平息了它的怒火,它低低叫了两声,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姜洄掌上的齿痕。

——把另一个人的气息盖过去。

祁桓垂眸看着,眼中滑过一丝冷意。

姜洄手上的伤已经不怎么痛了,却有些莫名的酸麻,心跳急促而紊乱,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没有抬头去看祁桓,只将自己的目光凝在团团身上,踉跄着站了起来,越过祁桓向亭外走去——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郡主。”背后传来祁桓的声音,姜洄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关于景昭的威胁,我已经挑明了,这件事,你还需要慎重考虑。”

听到是说景昭的事,姜洄莫名松了口气,紧绷的情绪也松弛了许多。

她抱着团团思忖片刻,才转过身来看祁桓,认真问道:“如果你明知一个人有复国之心,却还是将他带在身边,会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

祁桓微微一怔,他以为自己说明了一切,会让姜洄打消念头,却没想到她竟如此固执。这也让他生出一丝不悦——景昭有何过人之处?

祁桓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才问道:“郡主对他很看重?即便已经知道他有不臣之心,也要冒险用他?”

其实不是姜洄想留景昭,她真正的目的,是想窥探鉴妖司卿祁桓的真实意图,最了解祁桓的,应该只有他本人。

姜洄没有察觉祁桓情绪的异常,坚定地说道:“如果我一定要带着他呢?”

祁桓喉结微动,声音冷沉:“除非……你也有不臣之心。”

姜洄顿时僵住。

这就是祁桓真实的心思吗……

她总以为,祁桓所求,不过位极人臣,却从未想过,他要的,比这更多。

他不只是蔡雍的鹰犬,他要的也不只是一人之下,他竟是想颠覆武朝政权!

如今他手握鹤符虎符,坐拥百万雄兵八千异士,如果确有谋反之意,只怕武朝会再起腥风血雨!

而高襄王已死,没有人能阻拦他,无论他失败还是成功,都注定生灵涂炭……

她失神地望着祁桓,眼前却浮现出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高大,孤寂,是高山,也是深渊。

祁桓从姜洄的眼中看到了惧色与忌惮,她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想与他拉开距离。

祁桓忽然明白过来,她并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他心中一紧,上前一步握住了姜洄的手腕。

“郡主。”他低低唤了一声,“我不是他。”

姜洄眨了下眼,眼中迷惘之色渐渐散去,她看清了祁桓的面容,比那人年轻三分,比那人温柔三分。

姜洄忍着颤意,轻声问道:“那你的心呢……你也有不臣之心吗?”

“我?”感受到掌心的颤抖,祁桓眼眸微动,对上那双琉璃似的漂亮眼瞳,他不明白那里为何闪烁着惊惧和不安,他心头酸软了几分,声音也因此温柔,“郡主……我是你的不二之臣。”

这样的宣誓效忠,胜过世间万千情话。

姜洄心口一悸,甚至生出了一个念头——如果三年前在苏府,她带走了他,那该有多好。

她低下头,回避祁桓的目光,却没有挣脱他的掌心。

半晌,她轻声说道:“记住你此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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