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妖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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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看去,种族不下百数,花草精怪,蜂蝶飞鸟,乃至蛇鼠狐狼,几乎什么都有。

难道朱厌和朱鸾也是住在这里?

那白衣神仙把苏妙仪带到这里,是何居心?

祁桓也看出了姜洄的担忧,他握住姜洄的手腕说道:“这里的妖族,只怕会对你不利,你不要进去。”

姜洄摇了摇头:“你对妖族不了解,自己去太危险了。你放心吧,妖族就算想抓我威胁阿父,它们大多也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妖兽对人族的脸孔分不太清楚,它们更多是靠嗅觉和气息来分辨。”

姜洄在南荒与妖族打交道更多,对多数妖兽的习性都了然于胸,因此并不惧怕。

她更担心的,是这些妖族对苏妙仪不利。

“祁桓,你找个空屋,换一套妖族的服饰,用它们的气息来掩盖我们身上的气味。”

见姜洄如此镇定自若,祁桓也不再劝阻,他牵着姜洄的手,悄悄向妖洞靠近。

长长的围栏挡住了两人的去路,门口有一对妖兽正在看守,两只都形如野猪,猪头人身,背上长着肉翅。

“哎哟,痛死我了……”粉色的猪妖靠在地上呻吟,“刚才那人下手也太狠了,差点没把我骨头拆了。”

黑色的猪妖神色也不好看:“要不是我躲得快,也被他撕碎了,现在后背还疼呢。”

“那人什么来头,九阴大人都对他这么客气?”粉猪好奇道。

“我哪里知道,要是知道,我哪还敢拦他。”黑猪说着又哼唧了两声,“他怀里还抱着个人,嘿,看起来挺好吃的。”

“你这个馋鬼,就想着吃,别人嘴里的食物,你也敢抢。”粉猪骂了一声,“你回屋里去,把药油拿来给我擦一下,我浑身都痛,痛得快死了。”

黑猪撇了撇嘴:“行吧行吧,下次有人肉吃,你可别跟我抢。”

黑猪说着便往村里走去。

粉猪趴着哼唧了几声,被祁桓敲了一下后颈,登时晕倒过去。

姜洄神色凝重地走出来:“它们刚才口中的人,应该就是妙仪了。九阴大人……”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她一颗心沉了下来:“北域妖王,烛九阴。”

如今八荒分四方,东夷西陵,南荒北域。

北域灵气最盛,是最靠近天梯的地方,丰沮玉门便是北域的核心,而武朝也因此选择定都玉京。

东夷濒临无尽海域,生机最旺,虽然妖族众多,但妖族占据的是海域和岛屿,与滨海的人族倒是可以暂时相安。

西陵地势险峻,多高原,人族与妖族都稀少。

而南荒瘴气弥漫,人族与妖族征战不休,已有数百年。

四方之地皆有妖王,南荒妖王便是虎妖修无,而北域妖王则是烛九阴。

烛九阴人面蛇身,通体赤红,坚硬如红玉,双目竖瞳,口衔火精,呼气如焰,也是有着一丝神血的大妖。

据传当年神界取了人魂与神髓合二为一,造了巫圣,与此同时,也以兽血和神髓造出了四种神兽,分别为帝鸾、负岳、云蛟、吞天。这四种神兽各自拥有神脉与神力。后来四神兽与其他妖族交合,诞下了一些血脉不纯的大妖,这些神兽旁支虽然神脉稀薄,但对其他妖族也有血脉压制。如朱鸾便是帝鸾的旁支,而烛九阴传闻是云蛟的旁支。

四大神兽自矜身份,向来深居于洞天福地之内,不与妖族同流合污,也不屑与人族往来。这些有着稀薄神脉的大妖便趁机为害八荒,称霸一方。

烛九阴在千年前便已成名,修无与之相比还是晚辈,不过传说烛九阴曾败于武朝先祖之手,因此蛰伏千年不出,也有人说烛九阴可能已经死了,却没想到他非但活着,还就在离玉京最近的一座山下,挖空了登阳山,种出了建木,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姜洄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件事回报父亲,但眼下更紧急的是苏妙仪的安危。

两人潜入村中后,很快便找到了一个空屋。屋中十分简陋,看起来这些妖族一直在模仿人族,但未能改去自己的生活习性。

祁桓在柜子里找到了两套衣物,虽然是粗布麻衣,但好在尚算干净。人族是灵智之兽,妖族修炼至化形期,都会幻化出人形。早期的妖族化为人形后并不知道以衣物蔽体,都是光着身子行走,还是向人族学会了穿衣,但大多数妖族不会那么麻烦地去学织造,都是烧杀抢掠了人族村落,把人族的东西据为己有,甚至直接吃掉村子里的人,而自己装模作样地扮起了人。有些村子甚至全村都是妖怪。

眼下姜洄二人换上的衣物,显然便是妖族从人族偷抢而来。

姜洄从屋中的摆设与气息判断,这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一对垂耳狐。垂耳狐体型娇小如猫,耳朵却比脑袋还大,这种妖兽多出没于寒冷干燥之处,与其他妖兽混乱的雌雄关系不同,垂耳狐多是一夫一妻,关系稳定,共育后代。

化形期的妖兽实力与人族六品异士相当,这屋中既然有人的衣物,那说明两个屋主至少也是化形以上的修为。

两人相背换好了衣物,走出房门,祁桓便将换下的湿衣服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藏好。

姜洄仔细观察四周环境,刚要离开,便听到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顿时绷紧了后背,紧张地看去。

只见稻草堆下探出了一个小小的狐狸脑袋,脑袋上顶着两个又长又尖的耳朵。那只小狐狸看起来只比团团大一些,浅黄色的皮毛柔软蓬松,一双眼珠子乌黑发亮。它用鼻子到处拱,发出吱吱呜呜的低鸣,朝姜洄的方向走来。

“娘亲,你回来啦!”小狐狸发出欢快的叫声,四肢一蹬,便扑到姜洄怀里,眯着眼睛在她身上拱来拱去,闻到熟悉的气息,它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娘亲,我肚子饿啦……”

姜洄僵硬着身体,低头看着把自己错当成母亲的小狐狸。它看起来应该年纪很小,还未能化形,却会口吐人言。它也分不清人族的长相,只是闻到了姜洄身上的气味,便以为是娘亲化成人形了。

祁桓一回头便看到姜洄怀里抱着只幼狐,那幼狐还一口一个娘亲地叫着。

祁桓眼神一动,抬手便要将那幼狐杀了。

幼狐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看向祁桓:“爹爹,你没事啦!我就知道娘亲能把爹爹救回来!娘亲把那些猎妖人都杀了吗?”

姜洄朝祁桓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动手。

小狐狸很快又耷拉下耳朵,声音也低落了下来:“娘亲,叶子在草堆里躲了好久了,果子吃完了,肚子好饿好饿,都没有出来。叶子有听话,娘亲不要生气……”

叶子应该就是这小狐狸的名字,从它的话听来,它的父亲应该是遇到了猎妖人,母亲出去救他,临走时让它在草堆里躲好。

“叶子,娘亲带你去找吃的。”姜洄摸了摸叶子的脑袋,温声说。

叶子耳尖颤了一下,高兴了起来,又狐疑道:“娘亲,你的声音好像变了。”

姜洄咳了咳:“娘亲受伤了,所以声音变成这样了。”

叶子紧张地问道:“娘亲还疼吗,叶子帮娘亲舔一舔。”

兽类受伤,往往都用舌头舔舐伤口,叶子也贴心地想帮自己的娘亲。

姜洄忙拒绝了它的好意:“不用了,已经舔过了。”

祁桓皱着眉头,用口型问道:“为何不杀了?”

姜洄无声答道:“掩饰。”

祁桓心领神会。

叶子又转头看祁桓:“爹爹也受伤了吗?”

祁桓轻咳一声,说:“嗯。”不等叶子开口表示尽孝,他又说道,“你娘亲已经舔过了。”

姜洄的脸顿时烧了起来,差点没站稳。

祁桓说得太过正经,她都不好意思发作,显得自己心虚。

“我们快走吧。”姜洄低低说了一句,便抱着小狐狸朝外大步走出。

人族有鬼市,妖族有妖市,只是和人族的鬼市不同,这里的妖市高达十层,分散在不同的枝丫之上。

妖族的修为大多可以从外形上看出,未能完全藏起本体特征的,修为便较低,越像人族的,修为则越高。而不同的妖兽之间还存在着血脉压制,如猫对鼠,龙虎对百兽,这种血脉上的威压让妖族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阶级差异。

妖市上来往的妖族大多修为不高,露出兽耳首尾的不在少数,姜洄抱着小狐妖行走在一众妖族之间,并没有引来其他人的关注。

那个带着苏妙仪来此的白衣男子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往来妖族都对他的来历议论纷纷。

“那男人好生厉害,一挥手就把守卫都打趴下了。”

“你怎么就知道是男人了,也许是个男妖呢,不然怎么会知道烛龙洞入口?”

“可我看不出他的真身,也闻不到兽味。”

“人家高你几个大境界,你当然看不出他真身了。”

“这么强的修为,不管是人是妖,只怕都是来者不善啊……”

“九阴大人让花梨左使亲自迎接,他应该不是来挑事的吧。就算是来挑事的,他单枪匹马,难道还能打得过九阴大人?”

“蝶妖刚才说,她见到林芝右使从崇阳洞出来,去取了回雪丹。”

“回雪丹?那可金贵着,九阴大人的火精毒素只有回雪丹能解,那男的也不像中毒了。”

“是他带来的那个人中了毒。”

“嗯?为什么要给人解毒?”

“谁知道呢,兴许是怕毒坏了不好吃吧。”

几只小妖怪席地而坐,围着木桩子打磨而成的矮桌,你一言我一语地嚼舌根。桌上用粗糙的陶器盛放着酒菜瓜果,不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下骨头果核了。

若不是这些妖族都长得怪模怪样,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和人族的酒楼客栈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热闹繁华,洋溢着浓浓的烟火气。

但仔细看的话,区别还是很大。

底下的店铺门口挂着一张贵族美人皮,有猴妖当街叫卖“新鲜的孩儿脑”,头顶牛角的妖怪在墙上挂起木牌,上头刻着歪歪扭扭的大字——下品异士里脊,一百贝。下品异士心脏,五百贝。

她捂住了口鼻,脸色发白,强忍恶心。

祁桓握住她的肩头,轻轻抚着她的背脊。

“你还好吗?”祁桓低声问道。

姜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只是有点恶心。”

这些景象让姜洄想起当年在南荒妖泽时见到的活牲,那些被修无圈养起来当作牲口的人族。

祁桓扫了一眼热闹的妖市,神情却是平常:“其实和鬼市并无差别。”

姜洄苦笑一声:“人族把兽类当成食物,剥下兽皮为衣,把妖体炼成法器,妖族也把这一切无分巨细地都学了去。人族如何对待妖族,他们也如何对待人族。”

妖族看鬼市,与人族看妖市,感觉基本相似,都是物伤其类。

“不。”祁桓轻轻摇头,“不是人族对妖族如此,而是人族对人族,亦是如此。”

姜洄心头一紧,她抬起头,看到祁桓毫无波澜的双眸。

他早已对这种吃人的场景司空见惯,又怎会觉得愤怒与恶心。

但姜洄却也分明地看到了,那看似平静的黑眸之下,藏着汹涌的逆流。

这让她不由轻轻一颤。

叶子从姜洄怀中抬起头,小爪子挠了挠姜洄的手背:“娘亲,你是不是难受?”

姜洄说不出话来,祁桓轻拍它的后背,低声回道:“娘亲没事,你不用担心。”

叶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它抽了抽鼻子,奶声奶气地说道:“娘亲,叶子闻到杨桃的香味了,叶子想吃杨桃。”

不远处便是一个水果铺子,摊上随意而杂乱地堆放着各种果子,卖果子的是只体形不大的灰熊,正挠着肚子打鼾。

祁桓手疾眼快地从摊上拿了几个果子,放在姜洄怀中。

叶子两只爪子抱起一个杨桃,大概是饿坏了,急急忙忙就连啃了几口,险些被噎到。丰沛的汁水溅了出来,酸甜的果香冲淡了一丝烦恶,姜洄呼吸稍缓,又感觉到手背被挠了两下,低头便看到叶子用双爪捧着啃了一半的杨桃,两只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她,乖巧又可爱。

“娘亲也吃。”

姜洄神色复杂地看着小妖狐,哑声道:“我不饿,你吃吧。”

叶子低下头,嘟囔道:“娘亲每次都说不饿,把果子留给叶子吃……”

姜洄闻言,忽觉心头一酸。

一些久远得快要模糊的记忆又鲜明了起来。

她已经快记不清自己娘亲的模样了,却还记得她身上的气息,还有掌心的温度。那时父亲叛离家族,与母亲在洄水之畔成婚。南荒妖兽肆虐,常有人向他求救。父亲若听闻有妖兽袭击人族村落,便会率部下出征,这一走有时是数日,有时是百日。

只有一次,过了半年还没等到阿父回来,只听说他去的那个地方有妖兽作孽,发了洪灾,很多人都死了。

母亲终是等不下去了,她带着三岁的姜洄出了门,跋涉了不知多久,一路艰难却又坚定地向前。

那时候姜洄听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娘亲不饿,洄儿吃”。

抚着她发顶的手纤瘦而温暖,她把姜洄背在身后,单薄又坚韧的背脊像一张温暖的网包裹着姜洄,她们走过尸横遍野的大泽,空无一人的荒村,终于见到了人烟。那些形容枯瘦的难民听说她是姜晟的妻子,急忙簇拥着将她,将她送到了父亲身边。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这半年来的灾难,若不是有姜晟带着烈风营帮他们抗击妖族,抵御洪灾,这里的人早已死绝了。

后来她们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已派了人回去报平安,只是那人在半途死于妖兽掌下,并没有将消息带回。

母亲跋涉月余,没有幽怨,只是心疼地抚摸父亲消瘦的脸庞和新添的伤口。

或许是因为那一次的长途跋涉,让母亲本就羸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不久之后便与世长辞,临去时,她握着姜洄的手温声叮嘱。

“洄儿要坚强起来……帮阿母……保护好阿父。”

只有她见过,威震八荒攻无不克的姜晟也会有软弱和孩子气的一面,他只会在她面前委屈流泪。她若不在了,谁来当他的依靠,抚平他的伤口?

所以她殷殷叮嘱姜洄——阿父要守护人族,洄儿要守护阿父。

姜洄没有忘记母亲临终前的话语,所以这些年来,她始终把阿父放在心上最重要的地方,只要是阿父的心愿,她都努力地去完成。

她没有开神窍,无法修行,便跟着父亲学骑射,跟着徐恕学巫术,想要有自保之力,不让阿父为她担心。阿父希望她能找一个安稳的归宿,远离南荒的战乱,她便也听话地回到玉京,认真地相看每一个男子,只是阿父却看那些贵族男子都不顺眼,觉得谁都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

她本以为,这世上的夫妻,应该都和她的父母一样,相爱至死不渝,但苏妙仪却说,世间婚姻大多身不由己,贵族夫妻往往貌合神离,而看似宠爱女儿的苏伯奕夫妇,最后却将女儿远嫁万里之外的侯国,使她成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

或许就像祁桓说的那样,妖族会吃人,而人族比妖族更懂得如何吃人。

小妖狐的母亲,有着拳拳爱子之心,亦有为救伴侣舍生赴死之情,那与人族何异?

而玉京中那些啖人血肉,背信弃义,寡恩薄情的贵族,又与妖鬼何异?

姜洄一时陷入迷障,然而就在此时,建木高处忽然传出一声巨响,整株建木都为之震颤,妖怪们尖叫着四处逃窜,到处乱作一团。

祁桓攥着姜洄的手远离妖群,两人仰头看向高处,只见树冠处发出了赤红的火光,火精弥漫,周围的空气也陡然变得炙热起来。

“崇阳洞出什么事了!”妖兽们惊慌失措。

建木之上一百零八洞,而最高处的崇阳洞,便是烛九阴所住的洞府。

而那个不知名的白衣男子,也是将苏妙仪带到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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