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洞玄(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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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浑身一震。

一卷卷竹简上记录的字句掠过眼前。

高襄王以通妖罪入狱……畏罪越狱……被诛杀于京郊荒野……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攥紧了双拳克制着身体的颤抖。

此刻,那些遥远的文字缥缈的梦即将成为现实,她原来以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却没想到一切都提前了。

那只梦中的蝴蝶扇动的翅膀,在现实中掀起了飓风。

宾客俱散,神火营的士兵向高襄王等人逼近,然而盘踞于中途的妖兽修明却拦住了去路,它仰头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神脉妖血所带来的威压让逃跑不及的凡人宾客当场软倒在地。

聚在修明身上的血色红光炙烤着它的元神,让它痛苦万分,它本就是出生不久的幼兽,虽然承袭了母亲的妖力,但终究未能完全吸收,一时之间挣不脱鉴妖镜光的束缚,只能靠着咆哮来震退敌人。

苏淮瑛目露杀意,却不动手,他看向高襄王父女,冷然道:“姜晟,妖兽近在眼前,你却不杀它,难道事到如今,还要包庇妖邪,与人族为敌吗?”

高襄王神色复杂地看着被困的妖兽,它似乎十分痛苦,勉强支撑着四肢,不愿在敌人面前伏倒。咆哮声渐弱,发出低低的悲鸣。

这让他不由想起当日斩杀修无夫妇时所见一幕。

穷途末路的妖王夫妇,仍维持着王者的尊严,不向人族屈服。修无浑身浴血,拼着一死,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他的武器,以此为妻子换得一线生机。

他惊愕地看着修无临死的眼睛,那双睿智的双目没有敌意与愤恨,在见到妻子成功逃走后,他终于死而瞑目。

高襄王看着濒死的妖王,他与他争战数十年,在那一刻终于有了结局,他大获全胜,却没有一丝喜悦。

“方才逃走的若是你,生机更大。”高襄王说。

修无气息奄奄地看着自己的宿敌,淡淡笑道:“若是你……你会自己逃走……还是将生机……让给妻子……”

高襄王没有回答,修无也不需要听到答案,因为他都知道。他了解自己最敬重的敌人,胜过世间之人。

但高襄王却在修无死后,才真正了解了这个妖王。

修无将生机给了自己的妻子瑛招,而瑛招将生机给了自己的幼子修明。

高襄王其实知道,逃走的瑛招腹中有另一股气息,那是怀有身孕的迹象。但是他没有再让人去斩草除根,也从未向人提起此事。不知道是出于对修无夫妇的尊重,还是有什么东西动摇了他的心。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修明来到了高襄王府,看着那双与修无相似的眼睛,高襄王竟犹豫了。

与修彧不同,他的眼睛,带着血煞之气,而幼兽这双冰蓝色的眼眸,太过清澈。它没有染过一丝血腥杀孽,气息干净,胜过此间诸多人。

苏淮瑛看到了高襄王的犹豫,他冷哼一声:“姜晟与妖族沆瀣一气,即刻拿下!”

高襄王长叹一声:“不必你们动手!”

他自认有罪,便要走向神火营,却被姜洄拦住了去路。

“阿父,你没有错,不能去!”

高襄王按住姜洄的肩膀,看着她焦急的面容,温声劝道:“洄洄,阿父不能抗命。”

“为何不能!”姜洄声音清澈响亮,场中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的!”

姜洄回过身来,直视苏淮瑛,目光锐利:“你很清楚,妖兽是我养的,与我阿父并没有关系。”

苏淮瑛冷冷道:“姜晟身为超一品异士,难道当真一无所知?他若是清白,此刻又为何不动手除妖?”

姜洄笑了,她忽然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报仇的对象都错了,真正想杀阿父的,不是蔡雍,而是帝烨。

蔡雍,他只是一个“忠臣”,忠心耿耿地为帝烨排忧解难。

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父亲,如果那人是奸臣,那便清君侧,若那人是天子……

她想起开明神宫漆黑的夜,泥泞的路。

“这天,早该变了。”她低喃一声,扬起明丽的眉眼看向站在身旁的男人,“祁桓,我们一起杀出去吧。”

祁桓低头看她,轻道一声:“好。”

姜洄在高襄王惊愕的目光中开口说道:“阿父,一直以来,都是你带着我前行。这一次,我们的路,让我来选。”

苏淮瑛没想到高襄王会抗旨,或者说,每个人都想不到。

当利剑刺向姜洄的时候,高襄王挡在了她身前,那时候,他就已经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苏淮瑛虽然错愕,但他是有备而来,高襄王反抗之时,苏伯奕率领的兵马也涌入王府。

身为大司马的苏伯奕已经很多年没有出手了,养尊处优的样子经常会让人忘了,他也曾经是威名赫赫的二品异士。

高襄王看着跟在苏伯奕身后的十二名异士,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王师精锐尽出,连保护陛下的十二近卫都出动了,看来,陛下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高襄王叹息一声,“我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陛下对我忌惮至此。”

苏伯奕冷声道:“你不必知道,君要臣死,难道还需要解释吗?服从,是你的天职。”

“今天这座王府是留不住了。”高襄王知道,以在场诸人的修为,一旦动手,占地百亩的王府顷刻间便会化为废墟。“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我们再动手吧。祁桓,带洄洄走。”

姜洄上前一步:“我不走。”

祁桓看了姜洄一眼,笑了笑,又看向高襄王:“我听她的。”

高襄王神色复杂地看向两人,片刻后,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我们既是一家人,便应该一起面对。”

苏伯奕一抬手,十二近卫便将高襄王团团围住。十二近卫皆是上三品的异士,甚至是死士,这些人同吃同寝,培养出无与伦比的默契,独有的战阵能加倍发挥出他们的实力。

十二近卫齐攻高襄王,高襄王沉声一喝,浩然之气荡开,风吹草折,看似坚固的房屋剧烈震颤起来。

手持鉴妖镜的异士脸色一白,口吐鲜血,不支跪地。而被镜光所困的修明趁机逃了出来。

苏伯奕脸色阴沉地看着眼前一幕,对苏淮瑛使了个眼色,苏淮瑛当即意会。

——擒住高襄王的软肋!

苏淮瑛直取姜洄,却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看到祁桓冷峻的面容,苏淮瑛眼中露出浓烈的杀意。

“找死!”他从来都看不上这个卑贱的奴隶,但偏偏是这个奴隶,狠狠打了他的脸,夺走了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苏淮瑛举剑向祁桓斩落,本想一招将其解决,却没料到竟被对方接下了这一剑。

重剑遇到了阻滞,被祁桓的灵力挡在了身前三寸之处。

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剑,对上了祁桓漆黑冰冷的眼。

——他怎么可能有能与自己匹敌的力量?

——难道是高襄王传功于他?

苏淮瑛不知道何为先天道体,只知道一个月前对修彧毫无反抗之力的奴隶,今日竟能接住二品异士的剑,这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见苏淮瑛被祁桓拦下,神火营异士不等命令,便举剑攻向姜洄。

“嗷——”一道白影伴随着一声怒啸出现,锐利无比的虎爪逼退了进攻的数人。

本该趁乱逃走的修明,谁也不知道它为何又折返回来,与姜洄并肩而战。

姜洄失神地看着眼前一幕。

高朋满座顷刻间作鸟兽散,张灯结彩也化为一片狼藉,但她却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命运的轨迹还是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阿父不是孤身一人。

她也不是。

畅风楼最高处的窗口,能看到高襄王府热闹的景象。

徐恕此刻就倚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品尝着美酒。自从姜洄带他来了一次,他便喜欢上这里的酒了。

徐恕看着王府上空骤然变色的天,灵气的激荡让周围风起云涌,显然本该祥和喜气的王府,发生了不该有的异变。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却还是觉得意外。

“他竟然会出手抗命……”徐恕微微皱眉,“他变了……”

“也会有你意外之事吗?”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徐恕没有回头,淡淡回道:“我已经瞎了很久了,自然会有失算的时候。”

俊雅高大的男子在徐恕对面坐了下来,闻着浓郁的酒味,他失笑摇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徐恕侧目瞟了对方一眼:“晏世子,不要说得好像与我很熟。”

斜阳温暖了男子温雅俊秀的眉眼,没有人能想到,这位名满玉京的东夷世子,会与南荒徐恕如旧日好友一般同席饮酒。

晏勋微微笑道:“我知道,徐恕从不与任何人相熟。高襄王对你有救命之恩,姜洄郡主与你相交多年,你杀他们二人也未有一丝手软。”

“第一,姜晟没有救过我,那是我为了接近他而故意设的局。”  徐恕神色淡漠地说道,“第二,我没有杀姜晟,只是想他死的人太多了,而我手上刚好有把刀。”

世人都以为,徐恕年少时被妖族围困,幸被烈风营所救,这才与高襄王结下了缘,却不知,一切都只是徐恕安排好的局。

没有什么羁绊比“救命之恩”更深,他也能顺理成章地留在烈风营。

但恩是假的,情自然也是假的。

“是你向苏淮瑛告密,说修无之子化身白猫,藏于王府吧。”晏勋说道,“你是何时知道的,为何没有和我说一声?”

“那天在畅风楼,我把小纸给了姜洄,在上面留了我的神识,以此监听她,不过在登阳山的时候,小纸的意识被修彧抹去了。不过也是因此,让我知道修彧原来化身白猫,潜伏在苏府。那高襄王府的另一只白猫,显然也不简单。妖胎失踪的那一夜,姜洄也正好出现在鬼市。”徐恕轻晃着酒杯,一边看着王府的灵气波动,一边徐徐说道,“从姜洄在不速楼拿了寄魂果实开始,我就觉得她有些古怪……一段时间没见,她成长了许多,也有自己的秘密了。她和姜晟不同,姜晟年纪太大,思想陈旧顽固,姜洄受我教导多年,若能拉拢她为己用,比杀了更加有利。”

晏勋低头抿了口清酒,身姿如青松白鹤,仪态优雅雍容,仿佛画中仙人走进了现实。

“姜洄郡主确实不错,我试探过她。”晏勋想起她,手臂还隐隐作痛,不由轻笑了一声,“聪明,果断,通透,该出手的时候毫不手软。”

“若能如我所愿,应该是由你迎娶姜洄,让姜晟成为你的助力,推翻武朝便少了许多阻力。”徐恕瞟了晏勋两眼,摇了摇头,“你真不济,她没看上你,让我还要费这么多精力。姜晟没那么好杀,本以为夜宴台上修彧能令他重伤,没想到姜洄用震天铃伤了修彧的元神,姜晟也因此逃过一劫。”

“如今的姜晟可是巅峰状态的实力,没有人想与他为敌,除非迫不得已。”晏勋轻轻一叹,目露惋惜,“姜晟天纵之才,可惜,明珠暗投,为虎作伥。他早已看出,帝国的根基已经烂了,否则又何必躲在南荒那么多年。当年他若能听你之劝,何至于会有今日。他誓死守护的人族,并不感激他。”

徐恕淡淡笑道:“是啊,姜晟和烈风营太过特殊,这是一股超然的力量,足以左右一切局势,若不能得到,就必须毁去。眼下高襄王府如日中天,五侯七贵哪敢起杀心,但只要这头巨龙猛虎露出疲态,秃鹫饿狼便会一拥而上,将他撕咬殆尽。”

“那你为何不等到他露出疲态再动手,岂不是更加稳妥?”晏勋问道。

“等不了了。”徐恕神色冷了下来,“姜晟未死,而高襄王府又新添一翼。”

“你是指……那个同样有先天道体的祁桓?”晏勋若有所思。

徐恕点了点头:“姜家在不久之后便会有两位超一品的异士,那天底下再无人能撼动他们的地位。天命在向姜家倾斜,若不出手,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天命……”晏勋喃喃低语,如玉的五指摩挲着逐渐凉却的酒杯,他抬眼看向窗外,目光投向高大的宫城,斜阳在宫墙那畔落下,阴影笼罩着的王城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

十几年前,少年徐恕来到玉京。

晏勋看着眸如翡翠的妖瞳少年,猛然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

“你是……我的兄长……”

东夷国有件尽人皆知之事,王后曾生下一个死胎。

东夷国也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王后生下的不是死胎,而是一个目露妖色的男婴。他一生下来便哭声响亮,国君大喜,但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孩子的眼睛竟闪着妖异的绿芒。

国君大惊之下,将孩子抛了出去,孩子落在坚硬的石阶上,却丝毫未伤。

国君认定,那孩子是妖邪降世,生怕泄露出去招来杀身灭国之祸,便让侍卫将孩子远远送走杀死,而所有知情者都被灭了口。

只除了王后。

王后郁郁多年,终于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国君欣然为其取名勋。

但王后无法从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苦中走出,又要面对失去第二个孩子的悲伤。

晏勋六岁之时,奉帝烨诏令,孤身前往玉京为质。

临行之时,王后才告知他,他还有一个兄长,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他才是东夷真正的世子。

晏勋失神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兄长,他的眼睛确如母亲所说的那般妖异。

如东海的海眼一般,深邃,漆黑,无情。

他的到来似乎并不为认亲,他问了晏勋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一栋危楼摇摇欲坠,你会怎么做?”

晏勋讶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依着本心回答:“我会添一把烈火。”

听到这句话,徐恕眼中起了万顷碧波,荡开了莫测的笑意。

“很好。”他微笑说道,“我看到武朝气数已尽,被天命所弃。你若有此心,那我来为你取火。”

晏勋的思绪从回忆走回了现实,他看着高襄王府上空翻涌的密云,心想,这就是徐恕投下的第一把火。

“没想到,姜晟竟会反抗帝烨的旨意。”徐恕神色晦暗,对于出现的意外,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安,“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姜洄的面容骤然掠过脑海。

徐恕猛地攥紧了酒杯,喃喃道:“难道我弄错了……不是他……”

“什么错了?”晏勋好奇问道,据他所知,徐恕几乎没有犯过错。

但是徐恕还没回答,王宫方向传来的异常波动让他倏然抬眸,漆黑的眼眸瞬间化为翡翠般的湛绿,映出一座高楼的影像——那是王宫中最高处的观星台。

晏勋的脸色也霎时间微微发白,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让他胸口瘀滞,呼吸不畅。

“发生了什么事?”酒杯倾倒,琼浆四溢,晏勋也失了从容,他颤声问道。

“这是什么力量?”徐恕紧紧盯着观星台,只有他能看见的黑气正从观星台向四周涌散,如毒瘴一般蔓延开来,街上行人不明所以,受到这股力量的压迫,尽皆昏迷倒地。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徐恕猛地站起身来,脸上现出少见的惊疑之色。

“难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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