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付与百川流(下)(2 / 2)
他今日没有穿甲,只穿了最普通不过的薄布长衫。
她看惯了他穿着厚重光要甲的样子,如今见他站在那里,才发觉他实则还是少年身量,风吹起他身上的衣裳,勾勒出的轮廓清瘦得很。
清了清嗓子以示存在,肖南回缓步上前。
“平川弟找我何事?过会陛下车驾就要走远了,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
夙平川没有回头,依旧站在那里,背挺得很直,头却一直低着。
“那日你同我说战后共饮,却一直没有兑现。如今可还算话?”
肖南回恍惚了片刻,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自己似乎在碧疆遇上白允的那次突袭前,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她方才知道白允的存在,事情接二连三地袭来,哪有什么心思同他喝酒?
往事不过才逝去数月,她却仿佛已经过了多年。
抿抿嘴角,她点点头:“算话。”他终于抬起头、转过身来,指了指亭中那方石桌旁的石椅,示意她一同坐下。
肖南回这才发现,距离那日家宴不过几日未见,他似乎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大对劲。
夙平川拿起那石桌上唯一的酒壶,斟了两杯酒,一时无话。
燥热的风凝滞了,四周的空气潮湿而凝重,像一块打湿的毯子蒙在人身上,连呼吸都倍感压迫。
她叹口气,有些猜到对方在为何事难开口。
“你若是为了薄夫人的事,大可不必自责。以我对你的了解,当然知道那件事同你无关。况且我并无碍,你也当放宽心。”
她知道他的难处,本想再多说几句宽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那日皇帝所言,自觉也没什么立场去同情对方一个王府出身的少爷,只能自嘲般笑笑。夙平川却一反常态地肃穆。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长出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眉宇间似有痛和怨,那向来高傲扬着的下颌长出一层淡青色的胡茬,给这张原本年轻的脸蒙上一层憔悴与愁绪。
“你知道吗?她是我娘过身前便被父王接进府中的。”
她?薄夫人?
“她能进府,必然是有些手段的。我娘生性豁达,知她那点心思、几乎不与她有过多来往。但我那时还小,许多事情都不明白,还曾一度与她走得亲近。娘知道了,却从未怪责于我,只是自己神伤忧愁,外人面前也绝不显露一二。那是她的骄傲,也是她被人拿捏欺辱的把柄。”
肖南回默然。
即便先行的人是梅若骨,薄夫人终究还是输了太多。她不觉得梅若骨一生凄凉,反而有些羡慕她。
有关梅若骨的往事她都是从旁人处听来的,但她愿意相信那个活在旁人记忆之中的女子最真实的模样。
她已经走了很久,但人们仍对她念念不忘。就如映水重楼一般,即使已经离开枝头很久,香气却依旧萦绕在空气中没有消散。
“我曾发过誓,定不会要我未来的妻承受如我母亲一般的忧愁和悲伤。那时候总是觉得,只要誓言发得够狠,那便一定可以遵守。可长大后才明白,一切不过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慰藉罢了。”
夙平川的语气是如此郑重,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之深更令她不敢承受。
她并不傻,听的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而到了此时此刻,她也并不想装傻。“其实我也…...并没有怪你。”舔了舔嘴唇,肖南回嘿嘿笑了两声,“要么,你就当我还了债。当初在岭西的时候我还扒过你衣服呢,咱俩算是扯平了。”
一提到过去,夙平川的脸上闪现出短暂的暖色。
那是深秋的碧疆,他出征被俘、困在那茅草搭成的简易牢房里,嘴里塞着两个脏馒头,因为女子扒开他的衣襟而气红了眼眶。
她让他好好活着,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句话他之后想了很久,支撑着他最终走出了碧疆。或许未来也会支撑他走到更远的地方。
所以人的记忆其实是会发生扭曲和改变的吧?
不然为何那明明是个寒冷饥饿的夜晚,他如今想起却觉得温暖而令人满足?
夙平川的目光落在女子手腕上那露出一半的铁环,那抹停在嘴角的笑终究还是慢慢淡了下去。
但是,她和他之间的回忆,可能也就只有这些了。从今往后、到老到死,他都只能靠着这些回忆过活度日。
那日父亲差人将他关在画居隔壁的院子、直到她离开府上才将他放出来时,他便知道:他和她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了。
便是今日他要与她见这最后一面,也是央求了外祖父帮衬,才得以出府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错过,却早已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雷声隐隐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同他沉重的心跳声混作一团,带着一种闷痛。
昔闻离别意,许做天涯客。
今知离别苦,难寻梦里人。
夙平川最后深望一眼那人的脸庞,一字一顿开口道。
“我娘说过,人这一辈子,总要有几句话是当真的,说过便不能轻易反悔。”
肖南回愕然,半晌张了张嘴。
“你要…...同我说什么?”
同你说,我喜欢你。
同你说,我会好好待你,做我的妻可好?
但这些话他终究不能说出口,因为他终究不能做到。
夙平川拿起桌上的酒壶缓缓斟上两杯酒。
清澈的云叶鲜洒出几滴来,似乎是因为那捏酒杯的手指有些颤抖,又兴许只是因为那杯酒斟得太满。
“从今日起,夙平川同肖南回不会再私下相见。你若还是右将军,你我便并肩作战。你若入那宫墙之中,你我便遵君臣之礼。”这是说给她的,也是说给他自己的。
语毕,他拿起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瞬间已然起身,视线却离开了她的脸,再没有勇气抬头多看一眼。
“以后莫要唤我平川了,像最初时那样,叫我左将军罢。”
他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第一滴雨水也随之落在这片混沌的大地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点落成线、线连成幕,雨水在转瞬间便密集起来、在天地间连成一片分不开的桥,诉说着百川之水都从天上来。
夙平川的话音已湮没在嘈嘈雨声中,说完那一句,他便转身急匆匆冲入雨幕之中。
马蹄声渐远,雷声又滚滚而来。
肖南回坐在亭子中央,呆呆望着那个背影离开的方向,许久才讷然起身。吉祥在雨水中不安地刨着蹄子,她走上前牵住它,这才突然发现,马鞍上别着一支已经深绿的梅枝。
现在这个季节不会有梅花了,有的只是与普通草木无二的绿叶。
夙平川说过要亲自摘映水重楼给肖南回。
他永远记得自己的承诺。
可承诺许下的时候梅花已经落了,而等到来年梅花再开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在他身边了。
君心今犹在,付与百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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