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犬与狼的时间(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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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犬与狼的时间(中)

重壁楼前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宫人们的脚步愈发急促,低低的人声在其间交错,楼中的人们已经察觉到了有什么正在逼近,正为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黎明而担忧。

大地隐隐震颤,似有百兽要从那黑漆漆的树林边缘冲出。

而重壁楼上那处最安静的帐子依旧保持着静默。

夜色中的伏兽台被雨水打的晶亮,它以四四方方的古烽火台遗址为基,却足足扩建出原本三倍的大小。其上没有过多装饰,只有一层厚重的方石砖,每块砖石之间留有半指的缝隙,是为让雨水和兽血能够下渗不积。正中的一块石砖格外方正宽大,原本是为陈列春猎中狩猎之王的猎物,如今却立着一面巨大的青铜屏风。

屏风约有六七丈之高,百步外望去仿若一堵拔地而起的城墙,其上铸着密密麻麻的铜钉,每个铜钉内里又是空心的,敲击发出的声响可传百里。

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拾阶而上、来到伏兽台的正中央。

那是一名穿着素麻白衣的年迈礼官,须发已经尽白,捧着厚厚竹簿的双手皱纹深刻,犹如一截枯枝。

细雨打湿了他的双肩,他也浑然不觉,脚步依旧不紧不慢,最终在正中的石砖前颤巍巍地席地而坐。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坐过了,但年轻的时候,他们经常会百人一起坐在大殿之上,彻夜颂念祭文直到天明。

他方坐好,另一名同样年迈的白衣礼官也已从石阶爬上来。两人眼神短暂交汇片刻又移开,颤巍巍地点头致意,后来者便挨着先到者身侧坐下。

石阶前又出现了第三人。

三人、四人、五人…...十数人,数十人,一百人。

百人组成的礼官队列端坐于伏兽台上,白衣白发,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光亮。

天地间有一瞬间的静滞,就连落下的雨水也变得缓慢起来。

然后,重甲长戈的士兵犹如洪水般从树林边缘的黑暗中倾泻而出,一双双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伏兽台后的重壁楼,杀声震天、杀意遍地。

那端坐于正中石砖上的礼官终于动了。

他似乎已经眼瞎耳聋,既瞧不见四面八方极速逼近的敌军,也听不见喊杀震天、大地颤抖的声响。苍老的手缓慢翻开那竹簿的第一卷,细长的竹简已经发黄有了虫蛀,上面的字如蝇头一般细小。

然后,他那昏花的眼聚焦在那小字之上,胡须下的嘴蠕动着念道。

“密阁卷二十二,丁部,甲一。昆州汴城三桃里徐氏,女,年六十九,军户,成丁无,未成丁一人,耕田三亩,瓦屋半间,落名籍于阙城,户契取勘明白,以凭稽考。”

他的声音方一落地,身后百名礼官齐齐开口、端的是多年唱颂祭文的功底,各个声如洪钟。

苍老的和声被巨大的青铜屏风聚拢,又以伏兽台为中心向前方扩散开来,如风起之后湖面上的波浪般层层激荡,向远方送去。

与此同时,沉重的低鸣声响起,正来自于伏兽台的正下方。

左右各三名辎重士兵将齿轮咬紧、转动摇臂,伏兽台下沉重的石板被从内推开,竟是一道石门。

门枢吱呀作响,露出门后巨大而幽深的空间。

礼官吟诵声止的那一刻,第一个人影走出了伏兽台下的那道门。

那是一名身着朴素襦裙的老妇,手中端着一盏油灯,脸上仍带着些听到自己户籍信息时的迷茫,她迟疑着迈出脚步,向着一片黑暗的前方走去。

“密阁卷二十二,丁部,甲三。闽州漳城青衣庄张氏,男,年七十三,匠户,成丁一人,未成丁三人,瓦舍二间,通明街铁铺一间,落名籍于阙城,户契取勘明白,以凭稽考。”

随着百人吟唱,第二个人从伏兽台的石门后走出,是名虬髯斑白的老汉,他手中也只得一盏油灯,仓皇四顾时,一只眼泛白,似乎已经瞎了很久。绵延不绝的报户籍声在平原上回荡,一道道人影从伏兽台下走出,竟有千人之多。或老幼、或妇孺,他们的脸上挂着迷茫,迎向黑暗中即将杀至眼前的野兽们时,身影显得那样单薄而脆弱。

然而就是这样毫无杀伤力的一只队伍,却令那些下定决心背水一战的战争奴隶们慢下了脚步。

支撑他们前进的杀气与凶煞,在这一瞬间离开了他们的身体。那些十数年前根治于灵魂深处的不安与暴虐,在雨安的雨夜就这样被轻易抽离瓦解了。

遥远的家乡、亲人的名字,无不令他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在热闹的街巷、在铺满青石瓦当的屋檐下、在城郊炊烟袅袅的小村庄、在种满沉甸甸谷穗的田野之中,他们曾经拥有过那样平静而富足的生活。

在今夜之前,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流浪的身份,以为此生将不得安息于故土。可当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黑夜中向他们走来时,那些根植于血液中的归属感再次觉醒,令他们握紧兵器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细雨如丝,丝结成网,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牵绊住了黑暗中的野兽,而猎人收割的刀才刚刚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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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壁台木栈上,玄衣内侍闪身进入纱障之中。

纱障内,男子长身而立,已经褪去帝王衣冠,只穿了最普通不过的长衫,看起来好似误入繁华里的平凡书生。

内侍官的眼底有难以掩饰的惊愕。

“陛下这是…...要外出?”男子不置可否。

“先前不是让你做准备了么?”

单将飞哑口无言。他是被告知要做好准备,可也没说是要现在就准备。

虽说在以往,对方也是想走便走,从不多交代第二遍。可眼下这情况,也不是能说走就走的吧?

他有些欲哭无泪。

“纵是有丁中尉在,陛下也还是再等上一等吧。外面如今到底算不上太平。”

何止算不上太平,那可是在打仗啊。

“哦。”男子轻轻点了点头,似乎这才想起询问局势来,“外面现在如何了?”

内侍官终于可以禀报。

“一切都如陛下所料,白氏叛军中的岳泽旧部,近八成已经降了。剩下的…...”“教黑羽营动手吧。”夙未语气轻缓,伸出一根手指撩开纱帐一角,望向不远处黑漆漆的伏兽台,“那些老家伙可还撑得住?”

眼前闪过那一众白胡子老头上台前焚香沐浴、净手漱口、精神抖擞的样子,单将飞保守道。

“大人们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从上台前的状态来看,撑到天亮不成问题。”

“白吃了多少年的薪俸,如今也算得上是派上了用场。”男子轻笑,随即叮嘱道,“切记盯好那些放出去的岳泽亲眷,莫要有人伤亡,也莫要有人走失。清点过后按户籍所在安顿好,等柏兆予做后续安排。”

“是。”

皇帝将昔日岳泽军的亲眷户籍全部清点出来、一一核查,上到老父老母下到妻女儿孙,只要还有明目可查、又尚在人世的,便通通带到雨安。那便是来时车队如此之长的原因。

岳泽本就是天成兵马,其中不乏奇人能者,一概斩杀实在可惜。若想兵不见血、重收叛离的旧部,仅仅有计谋是不够的的,还要有真真切切能打动人心的东西。

而完成这一步棋所耗费的时间与精力,绝非短短数月时间可以完成。

一个人若为做成一件事耗上一个下午的时间不算什么,可若他能为做成一件事潜心布局数年之久,那便令人心生畏惧了。

内侍官垂下眼帘。

他并不畏惧眼前的人,只是突然有些心疼他的主子。他太累了,这种累并非身体上的劳累,而是长期保证对大局把控力的同时、还要在漫长岁月中等待最终结果的倦意。

好在,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陛下,还有一事。”“说。”

“半刻钟前外面便开始吵闹了,应当是楼内有人察觉到了叛军的动向。若有哪位大人怕死要走,可要拦下来?”

“有谁要走,便脱下官服、除去羽冠、留下官印。既然做局,便要有些诚意。孤都亲自坐镇,他们有何脸面独善其身?”

“是,小的这便差人去传话。”

“未翔那边可有白鹤留的动向了?”

“黑羽前哨来报,叛军首领白鹤留突袭不成,带领一队人马向东南方向去了。”

夙未突然有一瞬间的静默。

即便布下百余枚棋子,他也清楚记得每一枚棋子的位置。

“东南,守军可是肃北?”

单将飞颔首。“正是肃北青怀候肖准。”

他预估过这种情况,却最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让离得最近的领将带人速去断其退路,如若发生变数…...”

他声音顿住了。

单将飞微微抬头看了看蹙眉的男子。他很少蹙眉,因为很少有事能令他为难。

“只要陛下以兵符传令,光要营的几名守将皆可出动,必…...不留后患。”

内侍官用了“后患”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既可以指白鹤留,也可以指代别人。

很多事他没有资格说破,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不。”年轻男子舒展眉稍、恢复了淡漠,语气却十分坚定,“切忌紧逼。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刀剑相向。”单将飞的心悬了起来。

“可是陛下,肃北乃骁骑营,拥重甲骑兵三十万,如若事态紧急,不先下手为强的话,恐怕…...”

布衣帝王轻轻看了他一眼。

“怎么?觉得孤神智昏聩了?”

他的担忧不受控制般地一涌而上,令他越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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