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异史同贞(2 / 2)

加入书签

“还好。”

老妇点点头,对身后跟着的三名灰衣护卫示意,那三人便一一上前、手中还各拿着一条蒙眼巾。

“要进内院,需得蒙着眼。三位应当不会介意吧?”

肖南回没说话,不动声色地给身旁的丁未翔递了个眼神。

丁未翔显然明白她的意思,但却没有太多回应,只率先上前一步接过了那蒙眼巾。

她了然,知晓对方同他那主子应当已经有了些对策,便也从善如流。

“无妨。烦请老夫人引路了。”起先戴上那蒙眼巾,她还会在心底默默记下步数与方向变化,可时间久了,脑子便开始昏沉起来。

她终于理解了望尘楼后院养的那只拉磨盘的驴。黑暗令人困乏,而不见前路的空虚更会令人失去斗志。

然而就像快要入睡的人常常惊醒一般,她突然警惕起来,强迫自己调动起思绪,开始细细回想踏上黑木郡以后所见的种种。

来时她所坐的船是顺流而下的,可到达那滩涂之后,却见到不少暗中运煤的小船选择带货逆流而上、空船而下。这在其它码头是很少见的,但也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便是昏河对于沈家来说是一条绝对安全的运送通道。寻常货船在河道中遇匪是常有的事,即便是煤船也不可避免。可如果整条昏河水路都是沈家把持,那便大大降低了出岔子的可能,算得上是绝对稳妥的运送路线,即便多花些时间也是值得。沈氏曾经掌有军队,即便一朝改朝换代,但树大根深、不可能一日尽除。可除了那些灰衣护卫,她并没有在附近见到其他有规模的队伍,但或许这支看不见的“军队”就藏在那些穿行昏河之上的小船里,只有到了必要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她初来霍州、取得秘玺返回时,郝白走的是更快捷的水路,但那人却选择了更为险峻的山路,或许背后也有同样的原因。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从灰衣护卫到船夫纤夫、再到内院仆从,除了那瞎眼的老妇外,她还从未见过任何年长之人。

莫说是年长者,便是中年男女也一个未见。即便是类似门房、护院亦或是管事嬷嬷这类常常需要经验之谈的位子,也通通只见年轻男女。

她想起很早很早之前,姚易曾同她说起的关于瞿家的传闻。瞿氏一族最兴旺之时也不过十数人,便是因为族中人多难活过二十岁。想来一个氏族大家,即便不是四世同堂,也定有长老坐镇,如若只见年轻人,那定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缘由。

想着想着,前方那老妇的脚步声终于停住。

随后,眼睛上的蒙眼巾被摘下,肖南回眨眨眼适应了四周光线,望向前方。

这处院子不大,烛火却点的通明。院子里假山众多、花草却寥寥无几,反而铺着许多柔软纤细的干草,几只圆滚滚的兔子在其上走走停停,院子正中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松,老松间挂着几个巨大的鸟笼,鸟笼中都是些颜色鲜艳的小鸟。

那些鸟笼的正下方站着一个女娃娃,她穿得很是庄重,梳着双髻的脑袋上顶着三四根异常华美贵重的钗子,手中拿着一根苇草逗弄着笼子里的鸟。

她正定定望着肖南回等人,圆溜溜、黑乎乎的瞳仁里,映出的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老身拜见家主。”

年近百岁的老妇缓缓俯身行礼,肖南回难掩震惊。

北地沈氏,天成唯一拥有自己军队的地方氏族,其家主竟是个不过七八岁的女娃娃?

那老妇行过礼后,便上前轻声说了些什么,随后退至门口处、不再言语。

“钟离公子,我们终于见面了。”女娃娃负手自庭院中缓缓走来,脚下步伐很是闲散,“先前出过几桩不大愉快的案子,因此外人进府便多了些周折。礼数不周处,还请三位多多包涵。”

这话很是周到,但从这样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女童在庭院正中站定,示意他们三人落座。

肖南回注意到,那里的石桌旁有一张石椅高处一块,是以那孩子即便落座,视线也不会在他们之下。肖南回和丁未翔面面相觑,唯有夙未面色平静。

“家主可是得罪过什么人?亦或是,做过什么得罪人的事?”

女娃娃叹息,在石桌前斟上三杯茶。

“我有个仇家,我知道了它太多秘密,它便想来杀我。我与我的族人同它斗争了许多年,仍未能完全摆脱。只是这些年它有了新的目标,暂且将我放在脑后罢了。”对方言语一顿,手下动作却未停,“公子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家主摆阵跃原,又是所为何事?”

女娃娃终于放下手中那道具般的茶壶,面上最后一点孩子气的笑容也褪去,只剩下嘴角一丝略带算计的冷意。

“你我早在一年前便曾暗中相争过一回,如今便不必这般拐弯抹角了吧?”

“家主如果愿意一开始就开门见山,自然能省下不少周折。”

“上次算我棋输一着,这次却不一定了。沈家对送上门来的肥羊向来不会手软。”

“听闻霍州沈氏家大业大,家主沈石安有驾风逐浪之气,如今一瞧却是有失偏颇,对请上门来的客人竟以牲畜相称。”

那沈石安并不着恼,两只小巧的肉手垫在下巴下面,歪着头看向面前的男子。

“如今是你有求于我,便是嘴上讨得些便宜,结果又有什么分别?”

男子不答,调转话头。

“家主可知,曾有织锦,名为天绶?”

“不过传说中的东西,即便曾经有过,又能怎样?”

夙未没有立刻接话,他从袖中随意取出了那样东西,轻轻托在手上。陈旧的素色带子盘踞在男子掌心,仿佛一条冬眠初醒、随时就要吐出信子来的毒蛇。

“如若这次我前来,便是要同家主谈谈这天绶的价钱,家主以为如何?”

那沈石安的神情终于变了。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一条带子而已,值不了一块铜板。”

男子将那带子绕在指尖,似乎是在细细端详。

“或许值钱的不是这带子本身,而是织带子的人留下的信息。”

沈石安神色更冷。

“那也要能读懂其中信息,才算得上有价值。”

“带子在我手中,我若想去探究便花些时间,不想探究便拿来捆柴烧了也不是不可。”“你…...”沈石安猛地从那石椅上站了起来,但恼怒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比先前更甚几倍的冷硬,“凡事都有代价。要想得到些东西,便要付出些什么。不知为了这织锦中的预言,公子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所谓预言,有几分真、几分假?我怎知家主所言,值得我付出怎样的代价?”

沈石安无声地笑了。

她随意招了招手,那些兔子便三三两两向她聚拢过去。她随意拎起一只放在膝上,轻轻抚弄那兔子的毛皮。

“息慎一族买卖皮毛货品的时候,喜欢先带客人看货。看货时用油布遮住整张皮毛,只留巴掌大小的洞供客人品鉴。如若喜欢,则重金买下,如若不喜,也不会知晓整张皮毛的样貌、生出些什么别的心思,对买家卖家来说都算公平。公子如若不嫌,可花上一盏茶的功夫,听我讲一个故事。”夙未不语,那沈石安便兀自开口讲了起来。

“远古时候,神明祭祀和巫术占卜在赤州都十分盛行。其中有一种较为罕见特殊的卜问手法,是君王在逢极险极难之事或国运颠仆之时才会用到的手段。他们会举国之力搜寻两名最有声望的卜筮贞人前来,请他们分坐在两个房间中,同时占卜一件事情。如若卜辞大致相同,便合案而录,如若大有出入,便要将这件事的卦象预言各自记录下来、分别保存。此法叫做异史同贞。”

“相传一百年前,涅泫王朝风雨飘摇、即将覆灭之时,曾秘密请瞿家人出山,于山水穷尽之地开坛,举行过最后一次异史同贞。当时应召前去的分别有两个家族,他们都以梦境作为预言之本,一族经纬为画、织就谶书、非其族中人不能解读,一族烧骨成文、封于器中、非机缘到时不得开启。随后,这两份预言便被当时的天家小心保管起来,避于世人视线之外。”

“然而自那次预言之后不久,两个卜官出身的家族先后都遭遇了不测。夙氏兵变,维系已久的某种平衡被打破,祭祀巫术与供奉神明的传统随着涅泫古国的覆灭而陨落。烧骨的家族被神明力量蒙蔽了双眼,成为了祭坛上轮回不变的牺牲品,渐渐人丁凋敝、度日艰难。织锦的家族则因为改朝换代遭受牵连,有人密报涅泫的亡国公主曾将遗孤寄托给其族人,导致其全族上下一夜覆灭…...”

肖南回的心随着对方最后的讲述而狂跳起来,她想起在来霍州的途中,夙未曾向她讲起的那场关于前朝遗患的旧案,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追问道。

“你是说裘非羽当初逃往北地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沈石安手一松,膝盖上的兔子便蹦远了。

“姑娘,油布上的洞就那么大,手若想伸到其他地方,还是等着钱货两清再说吧。”

肖南回被噎住,她望着那半大女童,突然有些汗毛倒立。或许眼前这个人绝非外表看起来的这般年幼。

代价,她说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而就在此刻,那沈石安的目光已然落在夙未手腕之间。

“听闻高僧舍利可解百毒,是味不可多得的药引。不知公子可愿意割爱,将手上这串佛珠让与我?”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