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传说中的传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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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杯下了肚,她开始有些微醺,盘腿托腮看着四周岩壁上已经斑驳脱落的壁画,只觉得那些飘忽破碎的人影,在篝火的映衬下仿佛活过来了一般。“陛下瞧着,这墙上的画画得如何?”

夙未瞧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四周。

“如不可执,如将有闻。笔法洗练,功法自然。”

她胡乱点点头,其实也没太听懂,只知道是夸赞的话,于是又歪着头细细端详起来。

先前在别梦窟的时候,她只匆匆瞥过这墙上的画,彼时觉得那画中人穿着怪异、还有些近乎赤身裸体,便道是些香艳的助兴图画。如今细细看来,确实和那些粗俗市井的画法不大一样,倒是有些令人疑惑的内容在里面的。

就好比那左边男子模样人,腾云驾雾却披散着头发,双目紧闭、好似半个瞎子。

“这墙上的壁画,画得都是些什么人物?为何瞧着这样古怪?”

“那不是人,是神。”男子微凉的声音在石窟内响起,激荡起低沉的回声,“传说上古的时候,神明会降临在人间,有时还会借用凡人的躯壳,称为降神。这副画描绘的,便是风神临世的时候。”

肖南回凑近了看着那画,金子碾成的古老颜料虽然不会褪色,却在经年累月的风沙中开始斑驳,原本镶嵌的珍珠宝石也掉落大半,但即便如此也依旧可以看出落笔之人对笔下人物颇有深意的雕琢。

“可这画上,似乎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神,一个睁着眼睛,一个却闭着眼睛。一个踏着云彩,一个踏着火焰。”

男人慢慢合上眼:“因为传说中,这风神最后成魔了。”

成魔了?

可若是成魔了,为何还要刻画两个形象出来呢?就像是做这画的人也不知道,那究竟是神还是魔一样。古时壁画大多歌颂善良大义、批判邪恶堕落,像这般正邪对立、不偏不倚的描绘,是少之又少的。

顿了顿,她又有了别的疑问。

“陛下又是哪里听来的这些鬼神传说?”

“从孤的母妃那里。”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显出一种少有的寂寥神色。像是有些遥远的回忆翻涌出来,侵染了他的情绪,“她常说,史学有时未必就是真实,而传说有时未必就是虚妄。”

他从未说起先皇和她母妃的事情,事实上,就连史书上对他母妃的记载也只有寥寥数笔,只因世人都觉得,那女人是个疯子。

她想起他曾经对她说,疯的人不是他母妃,而是他。

虽然这话她到如今也没大明白究竟是何意思。

即便如此,她仍忧心是自己无意中触到了他的伤心事,于是故意岔开话题。

“陛下这火塘垒得甚好。我先前教过一个岭西胖子做这事,他学了几日仍只能摆出个东倒西歪的鸡窝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先不说夸赞一代帝王善于垒火塘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她一定是脑子进了沙子才会将他同伍小六那胖子相提并论。

然而还没等她往回找补,那人已接了她的话茬。

“孤有一事,向来做的不好。”

她赶紧借坡下驴问道:“何事?”

“簪发。”

他左手的伤口正在结痂,这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慢条斯理,等那手从衣襟中拿出来时,手心便多了一样东西。

一根玉簪子。“还请肖卿,为孤簪发。”

肖南回接过那玉簪子,整个人一愣。

那是她的簪子,她那日溜进小帐时,不小心落下的簪子。

而她从帐子里顺走的半块韘形佩,此刻就在她中衣的腰封内。

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口问一些事情,可那些字眼到了嘴边,却一个也倒不出来。

她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支不论是样式还是质地都十足普通的簪子,另一只手小心穿过那人肩头的长发。

她没有篦子,只能用手指当做梳齿,小心将发丝梳通,又一捧一捧地分成股,高高盘起。

经历了这些天的波折苦难,这一把乌黑的青丝没有丝毫枯损的迹象,就只是沾了些灰尘,轻轻掸去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光泽。

人们时常歌颂玉的温润,却忘了玉石的坚硬。它是那么的坚不可摧,一般的砂石瓦砾都休想在它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划痕。

就像有些人生来注定,不是什么人和事都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的。

而她不是。

她只是这西北荒漠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随风落在哪里都不会有人记得。即便三生修来的福分,能够被人小心装在瓶子里带回家中,她还是日日夜夜地担忧着:有朝一日起风的时候,她终究是要离开的。

而如果她永远地离开了,又会有多少人记挂她呢?

许是方才那半坛子酒在肚子里作祟,肖南回的心绪有一瞬间的起伏,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只能匆匆忙忙将手中的簪子固定好。

那只玉簪静静停在那里,明明只是最普通的样式,在那人头上便好似是一只停在枝头的凤凰。

她的手缩回来,转而移向剩下的半坛子酒。

粗糙的石瓦罐子、劣质辛辣的酒液,才和她相得益彰。

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她想起那一日在她目送下走入大漠的田薇儿和贾公子。

他们那时是否也如她现下这般困顿?是否也如她这般随时都有身死的可能?

可他们还有彼此,即使下一瞬便双双罹难,他们的人生也不会如她这般还有诸多遗憾。

“陛下,我还不想死在这里。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我在小福居存的十坛子云叶鲜还没取,姚易的铺子里还有我三成银子,郝白那混蛋还没将花虬还给我,我答应了伯劳要带她去海城看泊玉海,还说要用新晋的奉银给黛姨打副新钗,李叔和杜鹃姐还在等我回去,我还没见到义父,我还没告诉他…...”还没告诉他:我喜欢你。

她说不下去了。

她的嘴还半张着,但却因为鼻腔和嗓子眼的酸涩而发不出声音。

如果她是在战场上被人一箭射死或者一刀削掉脑袋,她或许根本不会有时间在这里想这些令人难过的“如果”。

可偏偏这等死的时辰被无限拉长,令她凭空生出许多不舍来。

她的人生只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她每时每刻都在说服自己要知足、要懂得感恩,因此她从不敢去奢望很多东西。她知道有些东西从来不属于她,而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让自己不快乐。

但是就在此时此刻,当她短暂的人生即将面临终结的这一刻,她还是有些难过。

如果,如果她其实值得更好的呢?如果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呢?然而她的卑微和懦弱,令她错过了这些答案。

如果她今夕死在这黄沙之中,她将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答案。

不会知道,某个人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的存在。

“说完了吗?”

男子的声音蓦地响起,听着比平日里还要沙哑。

随后,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似是有些叹息。

“这簪发的水准,实在是有些寒酸。”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但她从对方的声音中除了沙哑,听不出任何疲倦和痛苦。

肖南回的思绪生生断住,吸了吸鼻子没敢开口。她怕一开口就会发出难听的哭腔,不仅十分的丢脸,还会显得她十足的矫情。“倒不是些要紧的事,回阙城后,你可以一一去做。”

说完这一切,他转了个身,用身体挡住了从洞口吹进来的风。

火塘里那一小簇火苗似乎又活过来些,坚强地挣扎着,维持着最后一点光亮和温暖。

肖南回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干冷的石头上,不一会就蒸发得一点踪迹也没有,就像她根本没有哭过一样。

她这一刻的脆弱,天地间除他之外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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