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梅魂若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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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梅魂若骨

天成开国大将军中,重用草莽出身者居多,梅家便是其中一支。

这大抵是因为夙氏本就是权臣出身,深知名门望族的势力盘根错节,助力总有一日会成为掣肘,一早便不能留下隐患。

梅樵十七岁上战场,十九岁便已身负战功,凭借的是勇猛无比的身手和不怕死的信念。然而也是因为如此,他年近三十才娶妻,三十又三才得子女。

梅家长子梅若冲子承父业,年少善战而名,曾是天成挂帅之将。次子梅若虚和三子梅若照都不问官途,做了闲云野鹤的武学先生。

传闻梅樵最器重长子,然梅若冲却年未及廿八便战死沙场,梅樵一夜白头、自此退隐朝局,不再过问征战之事,性情也日益古怪孤僻,朝中旧友相继归乡后,再少有故人登拜梅府。

肖南回便是这梅府里少有的客人,她对于登门拜访之类的事向来犯怵,更莫要提对方位分颇高,而她又有求于人。

生疏的主人和生疏的客人,就这么在正月的寒风中静默了许久。

终于,肖南回有些憋不住,率先开了口。

“晚辈此前在碧疆战场时,不慎将此枪折断。幸得…...”要说到那人名字时,她不自觉打了个磕巴,“幸得雁翅营丁中尉指点,这才贸然前来,还请老将军以铸枪人的身份助晚辈修复平弦,不论所需多么严苛,在下都愿意去一一争取。肖南回愿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供您差遣,只要……”

“若我要你去叛国谋反、亲手杀死心爱之人,你也愿意吗?”梅樵的话令肖南回哑口无言。

有些事,她确实做不到。

她有些着恼,又不知对方是否在有意试探自己:“老将军德高望重,怎会要晚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

“年轻人,莫要总是赌咒发誓,有些誓言你永远无法兑现,说出口便是谎言。”

梅樵那双浑浊的眼似乎在看向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

“这枪,老夫修不了。肖大人请回吧。”

肖南回万万没想到,自己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判定。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她难掩绝望。若是一开始便断了念想倒也还好,可偏偏令她燃起那一点希望的火苗,如今又彻底浇灭,仿佛心都死了两回。

她放低了姿态,声音中透出一股不易察觉地卑微:“恳请老将军再看看。您也说过此枪是我义父向您求来的,如今若是连您都说没得修了,它便真的是废了…...”

“废了那便再打一支便是,莫要执着于这一支。”

梅樵的语气并不重,却带着不容动摇的意味。

肖南回原地呆立了片刻,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随后蓦地俯身深拜,姿态仿佛在寺庙中向神明祈求祷告。

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转身离开,她将求助无门。

“晚辈已无他法,恳请老将军…...”

须发尽白的老将军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为将者,不轻易跪拜。你起身来。”

肖南回的肩颤了颤,终究还是站起身来。她望着已经断裂的平弦不肯移开视线,仿佛这样做它下一秒就会恢复原状。

那是肖准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

十四岁那年,肖准将平弦递到她手上,告诉她平弦的意义,寄予她同男子一样的厚望,定下了她与他之间的约定。

此后数年间,每当肖准不在她身边时,都是平弦陪伴她上阵杀敌、渡过难关、护她性命。

那不仅仅是一支枪,那是她与肖准之间的联系。她怎能任它就这样断掉?

梅樵见肖南回许久不语,胡须微颤,摸索着将平弦拿在手中。

那枪杆中复杂的机窍在他手里仿佛小孩随手拈来的一件玩具,三下五下便拆解开来。

“人有寿命,兵器亦是如此。你义父应当叮嘱过你,不可轻易在外人面前提及此枪的名字,你可知是为何?”

肖南回茫然摇头。

肖准没有告诉过她原因,她也一直认为,是自己不配知道。

“这枪本不是生来便如此构造,而是在很久以前便断过一回。我将它交于肖家小子的时候,便当它已经死了。”

肖南回愣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曾经日思夜想的疑问,最终竟是这般答案。

突然,她脑海中回响起从霍州返程途中、皇帝曾同自己说过的话,他说她并不知晓平弦背后的故事,还说肖准没有将全部事实告诉她…...

“你不说话,看来是不知。”梅樵的声音中有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青怀候未曾在你面前提过这段往事,大抵是因为他心中对梅家仍有愧疚。”肖南回对这接二连三的信息有些回不过神来。

按照年纪推算,肖准与梅樵已是两代将领。梅若冲战死之前,肖准似乎也与对方并无交集。

梅樵听她不语,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笑中却无几分暖意,有的只是经历风浪过后的苍凉。

“士者杀身成仁,兵者却要以他人之血肉成就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有时一念疏忽,自己便化作白骨。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这道理应当明白。”

“十数年前青萍渡一役,青怀候一战成名、领兵压境碧疆,却因求胜心切在三目关吃了败仗。那一战若非光要营弃守天沐河古渡口前来相助,肃北二十万大军生还者寥寥。而彼时光要营的领将正是飞廉将军,也是老夫的爱女梅若骨。”

肖南回难掩震惊。

天成朝中对飞廉将军的记载甚少,但她没想到对方竟同自己一样是女子。

梅樵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兀自沉浸在往事之中,连面上都透出几分光彩来:“若骨若非女子,如今早已位列将相之位。她的枪法是她兄长亲自教授,平弦是老夫亲手锻造,她是梅家开在枪头上的红缨,是我梅樵毕生的骄傲。只可惜,她遇到了那个人…...”

梅樵的脸色再次恢复了苍老,声音也渐渐冷了下来。

“她嫁了人、生了子,多了慈爱宽宥、少了凌厉杀气。她判断三目关一战有诈,又爱惜肖准乃一代将才,不惜违抗调令前往支援,对阵白浑手下悍将时深陷围困,平弦被玄铁天罡槊斩断,她自己亦身受重伤。她想回她的家乡,却终究还是没有撑到那一天。她笑着骑在马上离开的阙城,回来时却裹在草席中,老夫亦自此不知该去何处寻她。”

肖南回沉默地听着这段往事,心中感慨万千、却并无太多悲伤。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真如此奇妙。

因梅若骨伤重,肖准才会率大军在宿岩停留了几日,而就是那几日的时间令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若干年后,她继承了梅若骨的兵器、承袭了她的意志,却直到弦断之时才知晓这段往事。

或许冥冥之中,梅若骨的英魂就附在那杆枪里,无形中引领她一步步走向女将曾经走过的路,又无数次在危难中护她周全。

“飞廉将军有情有义,晚辈只愿余生沙场卫国、以继其志。但知人虽死、精神不死。老将军既做断枪重铸之事,应当也是觉得如此。”

梅樵深谙肖南回话中之意,却没有出言否认。

“老夫戎马一生,手上鲜血无数。老天留我性命,却将若冲和若骨夺了去,我怨愤于这天地不公,执念之深已然无法自控,这才会有断枪重铸。老夫曾耽于此多年,直至一朝醒悟才赠枪于你义父。你需明白,枪本刚直,世间造枪者,无不以浑然一体为上乘,繁复机巧为下乘。这把枪或许本就不该存在。”

梅樵的一番话字字落地有声,鼓点一般敲在肖南回的心上。

她喃喃开口,像是说给对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繁复机巧、落于下乘,这些我都不在乎。平弦于我的意义,远非一件兵器而已。”

四周寒风又起,梅樵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是从乘风从远方而来。

“便是再如何寄情于物,平弦终究也只是一杆枪而已,过去无法代替若骨,现在也无法代替你心中所想。你是否想过,或许你只是在为无法继续前行寻个借口罢了。”如果说对方先前的话只是疾风骤雨前的吹拂,那这一句对肖南回来说,便是惊雷闪电一般击在她内心深处。

她像在黑暗中向着一个方向不停挣扎的飞蛾,突然间四处都见了亮光,却反而失了前进的方向。

梅樵的声音依旧在四周盘旋,将那光亮燃得更盛。

“睹物思人之苦,老夫已然尝尽。然而这世间唯有逝去之物不可强求,就像这枝头的梅花,只需记得它绽放时的美,待它凋落之时便放手让它去这天地间。”

话音落地,寒风亦已穿堂而过。

枝头的梅花又落下许多,两人又像初见时那般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终于缓缓向前迈了几步。年迈将军的背脊依旧直挺,端坐时威严不可直视,但那双不再握枪的手,如今再无东西可握,只能固执地蜷成一团放在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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