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过路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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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有人吗?”

他开了口,却发现连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肖南回?”

他提了提嗓音,周遭还是没什么动静。吉祥打了个响鼻,声音都比他洪亮的多。他察觉到这畜生的嘲讽之意,终于决定豁出去一把、找回些颜面。

“肖南回!”

他用尽平生力气在大雨中吼着,那声音似乎被密集的雨水闷在原地,只他一人听得到。

他不死心,深吸一口气又大吼一声:“肖南回!你爷爷我来找你了!没死就出个动静!”

四周依旧只有嘈杂雨声,便是再极力去分辨,也听不出任何细小声响。

郝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咬了咬牙,将一直缠在脚上的马镫解开,踉踉跄跄滚下马来,在昏暗的光线中摸索着。

他不敢走远,数着步子四下查看,迈出十步远便要回头去牵吉祥,总之是十足的小心。

在这荒凉山野间,能给他安全感的竟然只有一匹马。就这样如是往复七八回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地上那一团模糊的影子。

他脚步一顿、随即又加快,临到跟前又顿住。

她就趴在泥水中一动不动,后心的衣裳早已碎成几片,其下隐隐透出些血污来。周遭聚集的雨水积满了她所在的洼地,她的脸就栽在泥水中,只露出一半口鼻。

郝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神色镇定了许多,他走上前、小心将人翻过来,拿出手帕清理了一下糊在她脸上的泥巴,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气息全无。

“肖南回!”

他一边哆嗦、一边去拍她的脸。

地上的人毫无反应,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飞快取出银针,连落三根。三根不行,又落五根。五根银针依次落下,一次比一次力道凶狠。

“肖南回你个乌龟王八蛋!白白浪费老子两根伏骨针!还害得老子在那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坐牢做了三个月!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皮扒开取针!你听到了没有?!我要扒了你的皮…...”

地上的人终于微弱地哼了一声,随即有了微弱的鼻息。

郝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耗空了一般。

“祖师爷爷明鉴…...我只说要医将死之人,可没说过要医已经死了的。”

他收了银针、平复了一会,转头去探查伤势。

她身上挨了两下,里衣上有两道边缘锋利的口子,不知是刀伤还是剑伤。从那衣裳布料的破损来看,这两下子足以致命了,只要挨上一道即便不是肚破肠流、也得筋碎骨断。

可她身上的伤却并没有那样重,虽说也见了血,但绝非不可医治。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她后颈与腰背上的淤青。

她应当是被人用一股极大的力量扔了出去,在失去身体控制的情况下,毫无缓冲地撞在了山石之上。

若只是瘀血那或许还好说,但若是伤到脊骨、或是摔坏了脑袋…...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总要救你小命。祖师爷爷在上,保佑我这是最后一次。”他站起身来,似乎为了说服自己一般,又叨叨了几遍,“最后一次。对,最后一次…...”

将她身上破碎的衣服用做布条,又捡了些树枝将她的头和四肢勉强固定住,以防一会颠簸加重伤势。

做完这些,他便要将人送到马背上。吉祥早已摇着尾巴等在一旁,见状乖巧地跪卧下来。然而即便如此,他那常年缺乏锻炼的手脚还是用力到抽筋。

他从前行医的时候也遇到过老天爷要收人、他无能为力的情形,但像处理后事、搬动尸体这种事情,他向来没掺和过。如今这一上手才知道,什么叫“死沉”。

这人一旦失去意识,便同死人一样沉重。任她先前如何活蹦乱跳、身轻如燕,如今便同一块碑没什么两样。

一番大汗淋漓地折腾,他总算能够重新上路。

离开这条山间小道,便又回到深一脚浅一脚的山林之中。只是先前只有一人重量时就已很是艰难,如今又加一人实在是难上加难。马背上的摇晃令人有些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郝白感觉到一直颠簸的马背突然停了下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再抬头望向前方的时候,整个人一愣。

许是周遭雨落穿林打叶的声音太过嘈杂,又许是他低着头勉力维系身体的平衡、一时没有察觉周遭情形,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恍惚,那马车便在那里了。

那马车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无一处惹眼、无一处引人深究。马车前坐着的蓑衣人更是平凡地让人一看即忘。

可越是如此,越是令人觉得眼下的情形有种诡异感。

这样的一辆马车,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是原本就在这里,还是追踪他的行迹而来?是偶遇一场,还是…...

郝白的额角因为紧张而抽搐,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终于,那蓑衣车夫动了。

他摘下了蓑帽,露出一张平凡却有些熟悉的脸。

郝白额角的抽搐停住了,随即变为嘴角的抖动。

“丁…...丁……”

还没等他“丁”出个所以然来,对方身后的车厢厢门缓缓拉开。

“好久不见,瞿先生。”

他一听这称呼,便知眼前的人并非他初见时的“钟离公子”,而是拿出了另一张面孔。

帝王漆黑的眉眼像是经书上描摹的佛陀一般,可眼神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直直穿透雨幕,打在郝白的面门上,令他打了个哆嗦。这世间怎么会有长成那般眉眼的人,却生出这般神情的?

“草、草民瞿墨,参见陛下。”

黑暗中无人回应,细碎的光透过树叶照亮了地上被击打得坑坑洼洼的泥水,随即是一声遥远的闷雷声在天边炸开。

一股冷意顺着郝白的背脊爬上他的脑袋。哪怕方才面对凶吉未卜的情形,他都没有如此胆怯过。

“未翔,将人带过来。”

丁未翔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几步便走到了他面前,动作飞快地将马背上的女子转移到了马车上。

女子被送入车厢的一瞬间,一直神情冷淡的男子目光如钩子一般挂在她身上。

他看到一日前、那个温存惬意的早晨他亲手为她扣紧的盘扣,如今已连颗断裂。那件深色缁衣破碎如败絮,上面点点深色不知是泥水还是血污。

他想他应当当场冲过去,去探究那些破碎衣料之下的噩梦究竟有多可怕。又或者他应当想尽办法将她唤醒,质问她为何要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但他犹豫了。

一种奇怪的情绪袭扰着他,而从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烦恼。

他知道,那种情绪叫做畏惧。他畏惧那些答案,畏惧直面她的苦难。

也就一瞬间,他便收回了目光。

那车厢内似乎还有旁人,有些听不真切的低语声传来,帝王的神色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低语声停止,那人平静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你为何会在此处?她又为何会伤成这样?”

被问话的人七分委屈、三分哽咽。

苍天明鉴,他只是个过路人。不,准确来说,是多管闲事的过路人。

郝白强自镇定,他自问无愧,也想为身后家族争些颜面。

“草民随族人入赤州,本打算今日入阙城,所以抄了近道。途径斗辰岭时遇到了肖姑娘的坐骑,待找到人的时候已是现下情形,草民仅仅只是施针相救,其余的确是不知。”

对方没有立刻接话,只淡淡打量着他。

白衣郎中一身狼狈,脸上的白粉被雨水冲洗的七七八八、露出原本棕黑的肤色,倒显得忠厚诚实了不少。

终于,马车上的人收回了目光。

“人,孤带回去了。念在你对她的救命情分上,恕你不敬之罪。”郝白顿感心头一松,然而紧接着对方又言。

“瞿先生,今日你随族人经斗辰岭赶路,因大雨迷了路,寻路的时候撞见肖参乘失足跌落山崖,便将她救下山去。肖大人伤到脊骨,接骨后不得挪动,所以你暂时将她安置在忘尘楼修养,三月之内不见外人。孤的话你明白了吗?”

那人说话间,一名与肖南回身段相似的女子从马车中走出,身上穿的正是那深色缁衣,连发髻都梳的一模一样。

她冲着目瞪口呆的郝白略一福身,开口时就连声音也同肖南回无二分别:“我伤了脊骨,有劳先生扶我上马。”

他半张着嘴呆愣了一会、不由自主地照做了,待反应过来时,整片山林之中只剩下两人一马。

而那马车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雾之中,就如同它来时一般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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