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终离之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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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垆虽小、客人却不少,店中又常年只有一人看店,做事的便要格外爽利。

村里的人若是馋酒了,便要自己提着竹筒到这村口那白石头垒起来的酒垆来沽酒。

那垆后张罗打酒的妇人显然在这里做了很久的生意,垆上放着一排等着被填满的各色竹筒,她只需看一眼那些竹筒的外观,便知道那是谁家的酒筒子,喊起人来从来不会错,手下的动作也绝不会停顿半刻。

然而这一回她转身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顿住了。

这只筒子,她绝没见过。

手腕一翻,沽酒女将那竹筒不客气地扔了出去。

一道身影矫健飞出,稳稳接住了那惨被抛弃的竹筒,三两步走到垆前,声音中透着一股不解和忿然。

“为何要扔我的筒?”

打酒妇人抬头瞥了一眼那年轻女子的面容,越发肯定那确实是张白石村十数年没见过的生面孔。

“我家的酒,只卖村里人。”

肖南回的半边身子都要蹭到那垆案上去,抻着脖子去看那酒缸里的东西。

“什么酒如此宝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比小福居的云叶鲜还要好…...”

那打酒妇人身形却甚是矫健,一拉一推便护住那酒缸、又将她挡在外面,显然是没少驱逐那些没钱却馋酒的酒鬼。

“不卖就是不卖。莫要挡着我做生意,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说话间,身后那一众拎着筒的老老少少顿时一阵不满,霍州方言夹杂着闽州土话吵得她脑仁疼。

肖南回不得不暂时退开来,但她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她可是天没亮就出发、走了足足十几里山路才到的这里,怎可无功而返?

眼见方才排在她身后的那中年矮胖男子、已心满意足地打到了酒,肖南回快走几步凑上前去,手掌一翻,露出半锭银子。

那男子一愣,眼睛便定在了那银子上。

“这些,买你手里的酒。卖不卖?”

对方有些不可思议,短粗的手指捏起那银子反复看了看,确认货真价实。

“卖。”男子生怕她后悔,又再三确认一番,“你自己开的价,可莫要反悔。”依她的性子,花半锭银子买几文钱的酒,她确实得反悔。但这不是她的银子,是丁未翔的银子。那有什么好反悔的呢?

肖南回嘿嘿一笑,一手交钱一手提货。

“万万不会。”

那人见她爽快,也憨笑起来,露出一排缺了门齿的黄牙来,话都多了起来。

“其实方才也不是不卖你。我们这小地方酿酒,水都不大讲究,先前有吃坏了肚子的外乡人,非要找麻烦呢。”

肖南回看了看那酒桶里的东西,确实是有些浑浊。

但她根本不在意。比这粗劣的酒浆她又不是没喝过,她对自己的肚子有信心。

“我确实刚到此地,买些酒浆也算是拜过这一方水土了。”

那人上下打量她和她身上那件过于随意的苎麻小衫。

“姑娘是哪里来的?我们这里可不常有外人啊。”

她顿了顿,含糊道。

“北边过来的。”

不料那人却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惊一乍道。

“那你来的时候,可经过了那座山?”

肖南回摇摇头。

她没经过那山,她是今天早上刚从那山里走出来的。

“没去就好。别看那山瞧着不高、也没啥稀奇,但千万莫要靠近,山门为界、万万不可跨入半步。”

中年汉子神色紧张地交代着,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本来要迈开的腿又缩了回来。

“为何?”

对方压低了嗓子,说话间因为咬字用力的缘故而有些漏风。

“那山门内住着一位性情残暴、凶神恶煞的地仙,寻常人若是靠近必会被抓走去做苦力,再也别想逃出来。”

性情残暴、凶神恶煞?做苦力?想到那老妪指使丁未翔喂鸡时的可怕气势,肖南回由衷点了点头。

“确实确实。”

那人显然已多年没能同外乡人倾吐这些“村中秘闻”,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说起那地仙,我们都觉着是谁的冤魂成了精怪呢。要知道老早之前还有人住过那片地界,后来还不是没一个落得个好下场,如今大家都觉得那地方晦气,都没人敢提钟离二字了。”

肖南回愣住。

“你说什么?这里此前的地名叫做钟离?”

那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晦气话,连着呸了几声,这才有些懊丧地嘟囔了几句。

“说了你也未必会信。我外祖还在的时候同我讲过,说是很多年前钟离这一带连年大旱,村里人都逃得差不多了。当时突然来了一群外乡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便求来了一场大雨…...”

“外乡人?”肖南回的心砰砰跳起来,有种说不明的猜想正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多少人?从何方来的?”

“大约百十来人吧,说是从霍州那边过来的。欸,这里外乡人本就少,向当时那样来了百十来人的更是稀罕。”

“你说的那些外乡人,后来去了哪里?”中年男子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自然是遭了祸。不然你以为大家为何觉得那里晦气、还改了名字?”

肖南回愕然,手中的酒筒险些被她打翻。

“我外祖还说,那场大旱不是没来由的,或许此地注定不祥。钟离,终离,离别之地啊…...”

那买酒的男子边念叨着、边驼着背走远了,她却仍然还在原地站着,许久才拎着那沉甸甸的酒筒、向着东北方向的那座山而去。

乡间的路比不得官道,却也是无数农夫挑着担子一脚一脚踩实的泥土,走起来不累脚,只是要小心田间偶尔蹦出来的蛤蟆田蛙。

这样的路走了几里,便连田埂那般宽的路也瞧不见了,只能望着远山轮廓上的那处豁口、在荒草和乱石中蹚出一条路来。

对肖南回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因为一个时辰前,她就是这般摸着黑走出来的。

十里路后,她终于入了山门。

太阳慢慢升起来,金色的光从山顶缓缓落到山腰,将整座山分隔成一冷一暖的两片。山门内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稀烂泥地,泥地中有一条隐秘的、白石头垫出来的小径,只要踩在石头上,便不会弄脏鞋靴。

穿过荒凉的泥地、转过几道很急的山谷,眼前的景象豁然不同了起来。

嫩黄的细草铺满了整个山谷,白石露出的山体上长满了奇松怪柏,岩壁间竟还有一口热泉涌出,泉眼旁是一片笼罩在水雾中的梨树,树上缀满盛放的白花,像是正月里落了雪一般。

真奇怪,明明已经是七月了,这里竟还有梨花。

她这般想着,下一瞬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人的身影。他身上仍穿着那件她离开时的里衣,薄而透的衣料随风勾勒在他身上,像庙宇中盖在神像上的幡旗。

她愣了愣,随即很开心地举起右手来向他挥了挥,又举起另一只手、摇了摇手中的酒筒。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转过身望向她,突然便加快了脚步。

一阵风吹过,将那萦绕不散的水雾拨开来一瞬,落下的梨花大雪一样飞扬,她移不开眼、就那么定定瞧着,等反应过来时,他已到了眼前。

“你终于醒了。怎地连鞋子都没穿…...”

她话刚说到一半,便被他拉入怀中。

他穿的很少,她身上的苎麻的小衫也很轻薄,滚烫的温度迅速通过他的怀抱传递到她的皮肤上,像山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我以为你走了。”她眨了眨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这不是回来了。”

刚拍了几下,他的手臂便收得更紧了。

“不要糊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话说得,分明是个小孩子。

她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拉开一点同他的距离。

他始终低着头,披散的发丝遮住了一些表情,剩下的那些在半明半暗间闪烁,分不清是落寞还是无助。

她一定是看错了。那样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肖南回伸出手,将凌乱的发丝从他脸上拨开一点。

“我没有走,我答应过你的。”他没说话,轻颤的睫毛轻轻扫过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已经同他走了一路,接下来的路也会一起走下去。她不会离开他的。但是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让他相信呢?

她想了想,揽着他的脖颈、慢慢靠近。

鼻尖轻碰、柔软相贴,她终于如愿看到最后一丝阴霾从那双眼睛中散去。

纵使离别是此地的宿命,但她却愿意相信,击碎宿命往往只需要轻轻一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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