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孤勇(1 / 2)
第一百六十六章 孤勇
仆呼那消失后的一个时辰后,雨终于停了。
又过了两三个时辰,鹿松平便带着几名黑衣暗卫赶到了。
因为山石滑落的缘故,整支黑羽营又耽搁了许久才挖开泥沙、进入山谷。整片山谷狼藉不堪,雨水浇灭了灌木和林子里的火苗,也将疏松的山体泡了个透,不断有泥沙滚落、将一早开出来的道路再次掩埋。
肖南回拎着昨日移栽梅树用的那杆铁锹,在半山腰一锹一锹地挖着。
她已经挖了整整三个时辰。雨停过后,初秋的凉意在山间蔓延,她却满头大汗、几层衣衫都湿透了。鹿松平就站在不远处一颗被泥沙冲歪了的小松下,其余暗卫站得更远些,肃立在晨雾中,同那些松柏也没什么分别。
“别挖了。”
鹿松平终于开了口,肖南回却没有打算停下。
“这里有个洞口,他们都是从这离开的。只要挖开,就能带人追过去…...”
“人都走了几个时辰,你要如何追?”
“便是追不上,也是有线索的。知晓他们从那条路出去的,再派人在州界设卡堵他们。”
“既是如此,我直接排兵布阵、去卡要道,都要快过你在这里挖土移山。”
肖南回被说得烦躁,猛地将铁锹插进岩缝里。
“鹿松平,你闲得很啊!为何不去找丁未翔、还有那个什么罗合,硬要在这里缠着我?!”鹿松平的表情依旧淡淡,分明学了那人七八分的功力。
“丁中尉另有要事安排给他,至于罗合先生…...暂时还未寻到他的人。现下,我的任务是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一声轻笑从她牙缝间挤出来,听着比哭还要难听,“离开这里去哪?你要带我去追他们吗?还是带我回黑羽营?”
“回阙城。”
鹿松平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展开来。
肖南回见过那样东西,那上面有三道玉扣,宣读的时候要一一拆开。
那是皇帝的手谕。
“在下奉旨前来,请肖姑娘回城。”
肖南回一把夺过那手谕掷在地上,不远处立着的四名黑衣暗卫见状纷纷低下头去。“他都不在了,你又是奉的谁的旨?!鹿松平,你这是欺君、欺上瞒下!”
鹿松平望着眼前女子气愤的脸,只弯腰将那手谕捡起、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
“见手谕如见陛下,你这行径已够砍头十次了。”
肖南回冷哼。
“要砍我的头便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鹿松平手腕一转,那手谕的正面便直直送到了她眼前。
“手谕是一个月前写下的,上面有陛下的私印。你大可看个清楚。”
四周的空气突然便安静下来。
她不说话了、头缓缓垂下,握着铁锹的指间因为用力和摩擦已经渗出血来,她仿佛毫无察觉,只握得更紧,拼命使出更大的力气去挖那似乎永远也挖不完的沙土石块。
鹿松平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
“肖姑娘,在下陪伴陛下十数年。他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想阻止的事,他总有法子不让自己陷入被动之地。”他停顿片刻、斟酌一番,终于说出最后一句,“他会随肖家人离开,是他一早便做了的决定。你明白吗?”
肖南回仍是不语,一锹一锹地挖着。
山石松动、轰然而下,一瞬间将她挖了一个早晨的缺口再次抹平。
她望着那无情山石铸成的壁垒,仿佛看到了在无情命运面前挣扎的自己。
不远处的山脚下,几只幸存的母鸡仓皇地四处逃窜着,远山却异常宁静,就连雨后那层缥缈无形的雾气都散开来,一副天朗气清的样子。
肖南回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那把锹。
她虽迟钝些,但总归不是个傻子。鹿松平说的话她自然是明白的。
若是他不想,便是十个肖准、一百个肖黛来,他也能算出机会、逃出生天的。
说到底,是他一早便想好了,这一次要独自去面对一切、做个他口中的了结。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样难受、这样沮丧、这样失望呢?
她还记得从色丘脱险离开后、在孙太守那水牢中审完安律的时候,他就曾对她说过:天高水阔,怎会容不下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成为那个和他并肩而立的人。在最关键、最后的时刻,他选择了向前一步,将她留在了原地。
他也曾说过:人情若经不起考验,那便不要让它经受考验。
可到头来,他还是将最严酷的考验丢给了她。许久,她终于低声开口道。
“好。我同你走。”
手中铁锹狠狠插入土中,她一字一顿道。
“但走之前,我要取一样东西。”
******020202020202******020202020202******
已经坍塌的石头房前,李元元一掌拍碎了一块压住房梁的石头,又弯着腰将那些石块一一搬走。
冷不丁斜里伸出一双手,将那最重的一块推翻到一旁。
李元元拍了拍手、捶了捶背,掉头往另一边去忙活了。那双手又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
如是这般反复了三四次,那手的主人终于开了口。
“晚辈有一事相求,请前辈应允。”李元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仍弯着腰清理着压在鸡窝上的土块岩石。
肖南回见状、退开几步,单膝跪地、行了大礼。
“晚辈有一事相求,请前辈应允。”
李元元动作未停,却还是开了口。
“我若不允,你待如何?”
她能如何?不过就是在这跪到昏天黑地、肝肠寸断。可若对方铁了心,她又能如何呢?
肖南回心中百转千回地过了一遍,突然开口道。
“前辈的梅树难道不想要了吗?”
李元元果然回头,耷拉的嘴角抿地像一把弯刀。
“你敢威胁我?”
“晚辈不敢。”她终于学会了所谓面厚心黑、所谓歪理邪说,“晚辈只是实话实说。前辈这次若不帮我,我十有八九会因为手无寸铁而教人乱刀砍死,到时候人都不在了,自然无法兑现承诺、照顾那棵树。”
她话音落地许久,也不见对方回应,自知可能还是出错了招数,只得爬起身来。
肖南回转身离开,不一会却又返了回来,怀里抱着几个灰突突的团子。
她蹲下身,将怀里的东西放下,那几只迷路的母鸡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一溜烟地向李元元奔来。
一脸血污尘土的老剑宗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来,但在瞥向肖南回时又冷下来。
“拿去吧。”李元元清点着幸存的几只鸡,将它们赶进临时的鸡圈,“我知道你第一眼就看上它了。”
肖南回愣住,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李元元冷哼。
“我老太婆在这穷山恶水中,除了一身武功谁也拿不去,便只有那把废铁了。或者难不成,你是看上了这几只受了惊的鸡?”
肖南回连连摆手,还要再说什么,那李元元已经背着手向一片狼藉的后山而去,她只得跟上。
昨日还草长莺飞的林子如今一片焦土,李元元一路走、一路用脚踩灭余烬中的火星,神情愈发冷硬。
没了灌木树丛的掩映,如今的剑冢更显突兀,一眼看去就是一座孤坟。
“木主仁,可以削减剑锋之金的锐气。我在这林子里藏了它许多年,如今一场大火却要教它出山了。”肖南回看一眼李元元有些沉默的侧脸,有心宽慰道。
“有个疯子同我说过:木成炭,炭作泥,泥生林。世间万物不过如此循环往复。”
“没了就是没了,疯子的话你也能信?”李元元踢开半截焦木,抱臂站在那剑冢前,“习剑者,大多孤寡。此剑更甚,从锻出之日起便靠孤勇之气驱使。都说兵者如其人,你当真想好了吗?”
肖南回没有说话,她只上前几步,轻轻握住那在风吹雨打中已有些乌突的剑柄。
剑柄细而窄,触手寒凉,确如李元元所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之气。
都说武者与兵器间有某种看不清的因缘感应。就在她握住那把剑的某一刻,她仿佛听到了那剑身中无声的呼喊与振动。
她一把拔出了剑。******020202020202******020202020202******
八九月的阙城风高云淡,正是好时候。
肖南回从马车的车窗望出去,傍晚的丁禹路热闹而喧嚣,叫卖热汤鱼羹的小贩掀开锅子,白气就跑到大街中央去了,红彤彤的灯笼像一串串熟透的柿子挂在檐下,映得每一个人脸上都暖暖的。
春去秋来,他们的日子一直如此。时光在这里既流逝着、也停滞着。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