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三十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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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末,阿爸偕振武将军傅尔丹请旨于喀尔喀边界莫代察罕搜尔筑城囤储粮饷,喀尔喀再调铁骑一万,会盛京乌喇察哈尔、索仑喀喇沁二部,集结蒙古大军于草原西北。

春分过后,康熙以三阿哥、胤禟、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二十阿哥随驾巡幸京畿,累月始回。胤祥虽已奉旨开释,却是始终静居在府内,这中间没有领过任何差事。

天气渐暖,春酣草长,连阳光中都带了融融的甜甘味道,洒洒落落地照了满院,正是一年中难得的所谓晒书的好时节。这日吃过中饭,我便到院中去翻检着晾晒在石阶上的书籍。

光线是这样新鲜明媚,午后静得没有一丝风,只有我穿梭的影子投射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孤独而稀薄。

一本本翻过去,白绵纸的书页窸窣有声,似乎还闻得到陈旧的墨香。多少的岁月,最后也只不过是化作了这纸上没有生气的文字,留不住的,是那些写书的人和书中之人的血肉之躯。便如我知道我身边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也终将随这段历史而远去。

“绵纸不同施胶的皮料,吸湿易潮,你下次再晒应支在竹板上才好。”蓦地,一个苍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一愣,刚欲起身,康熙已在我侧旁矮身蹲下,随手拿起一册,伸指疏疏一捻,看着那书页低吟道“开函关,掩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

我微微一想,接道“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随即叩拜下去,道“给皇上请安。”

康熙却并不看我,目光犹在那书上,自语道“生忘形,死忘名也好,晒一晒也好”

静了一会儿,才将书搁回原处,直起身来对我摆了摆手,语气柔和地道“起来吧,和朕出宫去走走。”

我不解其意,只得应了声是,抬头才发现,今日康熙身边跟的既不是魏珠也不是陈起敬,却是几名一向少见的外侍太监。

康熙并未坐肩舆,只由一名太监在前引着,却是沿着甬路信步往神武门方向走去。

神武门当值的侍卫早得信开了中门,见了御驾齐刷刷掸袖跪了一地。康熙只道“不必如此兴师动

众,朕不过去景山散散。”

那景山距宫禁极近,原就是内廷后苑,和神武门隔路相望,因此走了不消片刻便已瞧见了寿皇殿。

康熙脚下一顿,那几名太监即刻会意,恭恭敬敬猫腰远远退开,皆站在寿皇殿外的月台下不再踏前半步。

康熙也不回头,淡淡地轻声道“你随朕来。”

我低头答应,跟在他身后朝殿东走去。跨过一进拱门,只见门内别有一院,却是与寿皇殿的彩漆斑斓大为相迥,梁无金、斗无画,本是一座覆着琉璃瓦的大屋倒透出些许的荒疏破败。

我又惊又疑,不由道“皇上”

康熙慢慢道“整整二十年了,朕常常都会到这里来。”默立了会儿,大步向那大屋走过去,我急忙跟了上去。

康熙伸手向那紧闭的屋门一推,那门竟未上锁,“吱呀”一声应手而开,一股酸腐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呼吸一窒。康熙却似是丝毫不以为忤,撩了袍襟便迈了进去,我想也不想,也随他进入屋内。

这屋子极为空阔,室内数扇长窗皆是关闭不开,虽在白日,也是一室幽暗,几不可辨物。许久我才看清,原来这屋子并非不能开窗,实是那窗子已被木条从内尽数钉死,屋内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破木架子床摆在墙角,一蓬灰葛布帐子绦络稀疏,已烂得不成样子,房梁上垂满了灰网蛛丝,地面上杂乱无章地堆了许多稻草,隐隐发出霉败骚臭之气。

那床上斜歪着一人,这会正艰难地爬起身来。康熙面色沉凝,只背手站在屋子正中,静静地望着那人,却不再上前。那人被我们从门外突然带进来的光亮晃得睁不开眼,抬了只胳膊在脸上遮了遮,猛地膝盖一弯,却“咕咚”跪倒,重重地磕头道“奴才给皇上请安”声音嘶哑尖利,诚惶诚恐,正与宫内各处的宦官一般无二。

我惊异地看了看康熙,心中隐约着似乎猜到了眼前这人是谁,可又不明所以。康熙叹了口气,摇头道“九公,这么多年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那人听了这话,已呜呜咽咽哭出了声,埋头伏在地上又连磕了几个头,泣道“奴才梁九公辜负圣恩。”

康熙转目看向屋外,道“你

这辈子跪得够多了,起来吧。”

梁九公却不敢起身,手脚并用膝行到康熙身前,抱住康熙的靴尖哽咽道“奴才求了皇上二十年,还是那句话,求皇上杀了奴才吧”

康熙放缓了声音,道“朕也还是那句话,朕不会杀你。抬头”

梁九公怔了怔,揩着泪慢慢仰起脸来,半开的屋门漏进一线日光,恰映在我侧颊之上,梁九公手上一抖,脸色雪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忽回过神来似的对我拼命磕头道“奴才见过敏主子,奴才见过敏主子”语声凄切,在这暗室之中,直叫人不寒而栗。

我骇了一跳,忙避开一步,急道“公公错认了我并不是敏妃娘娘”

梁九公闻声呆了一呆,这才明白过来,木然地抬头又细看了看我,身子颓然一软,跌坐在地,喃喃道“是啊,是奴才错了,敏主子她已去了二十年了怎么还会同奴才讲话呢”

我心中一酸,只觉他是说不出的可怜。

康熙探下身拉住梁九公,长叹道“连你也认错了,竟连你也认错了这许多年了,主子一分的恩,你竟要报以一世的命。”

梁九公凄然笑道“当年奴才随侍皇上驻跸多伦诺尔时,不过还是个小小的杂役太监,敏主子亦是初入宫中,尚在侍奉皇太后,奴才那时因不惯塞外苦寒,在多伦诺尔身染恶疾,几乎便要死了,若非敏主子用了蒙药秘方悉心救治奴才,奴才哪里还有其后多年的圣恩宠眷敏主子娴静温良,便是那时也从未因为奴才身份卑微而轻贱过奴才”

康熙冷冷道“所以你甘心供她驱使,竟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梁九公砰然叩道“奴才早已罪不容诛。”

康熙瞥他一眼,道“朕只要你说个错字,你只要肯对朕说个错字,朕立时便放了你,再不会在这里受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梁九公泪水涔涔而下,浑身颤抖,却咬牙道“皇上,这世上对错,当真一言可判么”

康熙惨然一笑,心神激荡,眼内茫茫地痛声道“朕只要你认个错,你竟不肯”脚步踉跄,一转身扶住门框,撑着身子厉声叫道“朕只盼你肯明白,

可你还是算计朕为什么偏要我们如此,为什么到底是你的错,还是朕的错”

我难过万分,从不想康熙竟会失态至此,忙上前两步搀住他,轻声道“皇上,还是回宫去吧。”

康熙闭目定了定神,良久才睁眼涩然道“九公,你老了,朕也老了,在这世上还有多少日子呢朕以后再不会来了,以后再不会问你了,朕现在不杀你,可朕离开的那日,也便是你该离开的日子了”说罢,把着我手,颤巍巍地往来路蹒跚而回。

走出十数丈,方听见背后梁九公嘶哑地悲号“皇上啊”

康熙脚下不停,转过寿皇殿去,那喊声越来越低,终于也随着宫殿台阁间掠过的风声,消失无迹。

扶着康熙才走过景和门,便见魏珠已堆着笑迎了过来,显是已在此张望了多时,弓身扎了个安,笑秉道“皇上,九阿哥、内阁学士蒋廷锡,及那法兰西的传教士杜德美正在乾清门外候旨。”

康熙“哦”了一声,略一思索,即道“叫他们进来吧”

魏珠应下,奔乾清门外传旨而去。我忙低头道“皇上,奴才告退。”

康熙喟然叹了口气,被我扶在手中的臂膀微微颤动,皱眉看着我,低声道“朕今岁以来,这右臂便会时常抖得厉害,写字握物都竟尔不能,甚为不雅。永宁你搀朕进去,朕不想失仪人前。”话到最后,竟有凄楚恳求之意。

我微一怔,知道他这是七情所伤,心气消结之征,心中大为不忍,只得答道“是。”

进入乾清宫时,三人已等在正殿中。除胤禟外,一人起花珊瑚顶戴、锦鸡补服,五十余岁的年纪,想来便是从二品的内阁学士蒋廷锡。另一人金发碧眼、高鼻凹目,一袭长袍束带,肩头围了领黑色斗篷,胸前佩着一挂十字架,怀中抱了厚厚一卷图轴,该应就是方才魏珠口中的传教士杜德美。

三人听见康熙进来,俱恭谨地伏身跪地叩首,连那杜德美也操着半生不熟地中文说道“给皇帝陛下请安”

康熙道“都起来吧”便由我搀着走到殿中那盘龙错金的椅子上坐下,右手死死扣在扶手之上,牢牢攥住。我垂头脚下微挪,立于他椅旁,

不经意遮在他手前。

三人磕头站起,抬眼看见我在康熙身侧,胤禟与蒋廷锡皆是面上一震,蒋廷锡是向执儒礼的文人,不由脸色大窘,赶忙又低下头去只尴尬地盯住自己官靴的鞋面。胤禟淡淡转开目光,又复沉静如水。反是那杜德美西式作风,咂舌笑赞道“皇帝陛下好漂亮的女儿。”

康熙呵呵一笑,对杜德美道“她并不是朕的女儿,而是我国蒙古郡王家的格格。”

杜德美频频点头,口中连连咕哝有声,却又说的皆是外语了。康熙抬手指了指胤禟,道“老九。”

胤禟应了声“嗻”,上前一步,译道“杜德美神父是说我大清显赫,果然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皆是仰慕拜服之词。”

康熙点了点头,捋须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此八字果然说得不错朕自康熙四十七年开始,谕杜神父等传教士分赴蒙古各部、中国各省,遍览山水城廓,用西学量法,绘画地图,迄今费十余年心力,想不到今日终得告成。亦算是将我大清亿万里之寰宇壮阔尽收尺寸之中了”

蒋廷锡弯身道“皇上以生知之圣,殚格致之功,此举实乃万世不刊之绩也。臣等蒙荷皇上教思不倦,已将所勘得之形胜绘于卷轴之上,今呈各省地图小样,表进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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