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侍寝(1 / 2)
一晃二十来天。
朝臣们关于漓江水患的折子,雪片一样递进御书房。众人众口一辞,全是要圣上佩大德于天,省偱政之所失,高居深視,抚临天下以奉宗庙。侍墨参政一条条读来,听得容胤满怀暴躁。
他知道这是一种政治正确。天灾甫至,诸事繁杂,与其担着责任谏言,不如拿一份绝对正确的折子应付。第一批递上折子来的,全是些勋贵世胄,豪门家主,平日里养尊处优,只对自己家族利益负责,白占着权臣高位,朝中政事很少参与。要等到第二批第三批,真正有价值的建议章程,才会递到御案上来。
这也是为什么,一有点天灾他就如此紧张的原因。
皇权与门阀分庭抗礼,天下乱如散砂,抵抗灾害的能力其实非常脆弱。所有家族都要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每个人都在互相牵制,无限内耗。他一条圣旨下去,声音出了皇城就会迅速消减,等下达到各城郡的时候,已经成了一纸空文。人一出生,就按照家族品第在这个社会上排好了位置,真正有才华的人,上升通道少得可怜。
没人想着治国,诸臣只求齐家。每年的各项税赋捐庸,大家都想着能少交就少交,能拖欠就拖欠,可是等遇到了天灾呢,又一个个指望他出手。要不是当年他一举倾覆林杜二氏,连收两处世家郡望的积财,现在国库里根本就没有积余。如今漓江沿岸的世家郡望,他的权力完全插不进去,荆陵隆氏郡内河道於塞却不治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等上游发水了,再手忙脚乱的去赈灾。
这个社会,需要团结一致,往一个方向使劲,才能真正富庶稳定起来。
他要集权于皇家,收天下苍生为已用。
他已经做了一些。推行科举,团结中层势力,栽培良材,并且把军队财政的大权牢牢抓在了手中。如今他亲政时日尚短,根基也不深厚,这点心思还不能流露。他要不动声色,缓缓蓄力,一点一点撬动这个体制,掐掉几个大户,为天下黎民,争取一点稳定。
容胤心不在焉,忍着愠怒,听侍墨参政把奏折一一念过,又把这个月
的笺箱看了一遍。
过了未时,云板一敲,诸位参政即散值回家。
这是他亲政后立下的规矩。凡事必有时,有弛,有止。
他御下严厉,书房里干活的成天崩着神经承受高压,就得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放松休息。所谓伴君如伴虎,生杀予夺全在帝王一念之间,越是大权在握,就越得让自己的行为可预测,有法度,给人一点安全感。否则人人提心吊胆只顾保命,全部精力都拿来揣摩他的喜怒,正事就没法干了。他有一份非常精确的时间表,由值刻宫人时时提醒,尽力保证照着上面时辰活动,很少有违背。
每月初三,他会去一次聚水阁拿书。现在时辰还早,他便让御前影卫把记录的起居注拿过来翻了翻。
御前影卫入御书房随侍后,他给安排的第一项差事,就是写帝王起居注。他每日在书房里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全要记录下来。他自己不需要这东西,叫影卫记录是为了帮助他们快速熟悉政事,顺路识记一下朝廷各路官员的姓名官职。一人一天记到现在,差不多也记了小半本。
容胤便从第一页开始,粗略的看了看。大部分人写得都不错,有的人一看就性格谨慎,事无巨细,连朝臣的长相衣饰都写了一遍,有的人则活泼很多,天马行空思路发散,添加了不少自己的补充。有人对数字很敏感,来一个朝臣就写人家身高臂长,把奏议说过的粮款数额写得清楚明白,有人显然疏于日课,字写得笨拙歪扭辞不达意,还画了幅小画,容胤就在上头朱批痛骂了他一顿。
他翻到某一页上,打眼一看就怔了怔。此人字写得一般般,关键是记录得非常利落有条理。某事因何而起,如今为何奏报,最后又怎么解决,都写得清晰明白。更可贵的是,凡事若有关联,他就留条脚注标记,思路十分通透。御前侍墨第一年进上书房尚且懵圈,他未受过专门的训练能达到这个程度,真是难能可贵。
容胤便数着日子回忆了一下,想起此人正是那个黑衣影卫,不由在心里微笑。
此人文韬武略,样样非凡。将来退宫后,不管从政从军,必当前程似锦,大有作为。
可他到底为什么穿
黑啊
容胤半天想不通,合了本子闷闷的摆驾聚水阁。
聚水阁是皇家藏书阁,里头卷帙浩繁,有很多绝版珍品。他觉得就这样藏着可惜,便命人组织誊抄,拿到外头镂板翻印,供学子翻阅传播。因此平日这里人来人往,有很多宫人当差,等到了每月初三就会全部遣出,仅留侍书女官服侍他选书。
容胤进了聚水阁,就有侍书女官和随侍宫人过来行礼。为首那位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生得清秀灵慧,一双大眼睛澄澈剔透,看人的时候,能把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倒映进去。容胤和她打了个照面,见她衣领上那一圈淡紫色镶边已经摘了,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侍书女官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深深的俯下身去。
容胤便从众人躬身让开的通道中径直走过。
这丫头是尚书台左丞刘盈的长女,小字展眉,两年前入宫,是他的承恩女官。
琉朝祖制,皇帝的一后四贵妃都是迎纳后直接册封,其他妃位则一视同仁,入宫都从承恩女官做起。凡家世在上三品的女子,年满十五岁就要入宫承恩,在各殿内跟着掌殿女官学习各项事务和日课,衣领镶紫以示身份。两年期满后要是没有恩宠,就可以退宫回家婚嫁。因为入宫是按着年龄一刀切的,时候长了,皇帝和众臣子间也有了默契,要是女子在外宫任职,便是家族不愿女子侍君,皇帝就很少染指。
衣领摘紫,便是真正的宫中女官了。
这丫头两年期满不赶紧退宫,居然选择留在宫中再不婚嫁,让容胤心里微微有点遗憾。
他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两年前他来书阁拿书,一本苑林广记遍寻不着,最后却发现在这个小姑娘手里,已经翻了一半。小姑娘吓得魂飞魄散,他看着实在可怜,就温言安慰了几句,问了家世。
她父亲刘盈勤勉温良,在朝中颇有美名。和她家世相当的青年才俊在皇城中也不少,这丫头本应有美满家庭,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想不开。
这念头只在容胤脑中微微一闪,等进了书楼行走在高大的书架间,他就把这件小事丢到身后去了。
展眉双手捧着托盘,落着三步跟在皇帝身后,看着他高大冷淡的背影,不知
不觉泪盈于睫。
这是她的良人,她的命定,她心上的血。
十五岁到了入宫年纪,她在父亲书房外大吵大闹,绝食明志,坚决不肯承恩。
她带着少女的朦胧憧憬,期盼遇见命定的人。良人也许缓归,也许错过,但是总有一天,会来握她的手,和她做一双人。他们会生一堆孩子,会吵吵闹闹过日子,也许平淡也许琐碎,但是,只有她。
她才不要做后宫女子,一路倾轧算计的爬上去,为了争一点宠爱使尽阴毒计谋,变成自己不喜欢的人。她长在深闺,却也听说过皇帝的冷酷手腕,帝王无情,服侍那样的人,她会怕。
后来她果然怕了,在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那个男人威严,又冷峻。但是当他低声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满蕴着温柔。他有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巨大力量,可是他也有着非常温暖和宽阔的胸怀。他严厉,但是温和。冷漠,但是比山更可靠。她在这里两年,两年时光,月月见他,没有迟过,也没有早一点。他的意志强硬如钢铁,心肠却柔软如丝绒。大琉朝的圣明天子,无人不怕,但是也无人不爱戴。
她慢慢的变得不像她自己,居然有点后悔没到内宫任职,争取承恩机会。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这个人,没有碰过任何人。她想陛下一定抱着他的小公主,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苦难过,才会如此心灰意冷,再不容人接近。他得了天下,却找不到一个人,能安慰他的伤心。
她和所有的承恩女官一样,开始偷偷憧憬,也许有一天陛下会爱上她。可是帝王无情啊,是真无情。两年时光,他只和她说过那么一回话。
退宫前她向母亲倾诉了衷肠。娘说太子需要人教养,明年会立云氏为后。等到了那时,承恩女官一定有雨露。如果她真的想,可以先退宫,等时机成熟,再以外封承恩的身份入宫侍奉。她大哭了一场,扯下衣领镶边,跪在了掌殿女官面前,立誓再不婚嫁,入宫做女官。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男人,躺在别人的床上。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帝王的女人。
她的良人,不是她的人。
她褪下了艳丽衣袍,选择从此守护。她希望那位云氏的嫁
娘美丽端庄,拥有世上所有的美德,能够用力的,温暖帝王的心。
一本书,轻轻的放在了她手里托盘上。
展眉悄悄瞥了一眼,漓江改道考,讲水的。
容胤在两本书之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决定只拿一本。这本书图很多,看起来似乎比较有意思。
他示意侍书女官把书送到御书房去,自己则出了藏书阁,在楼下大殿里稍微转了转。那殿外的天井里养着一泓碧青的活水,常年盈盈欲泻,反射着明亮的天光,映照得大殿内万分光明。大殿槛窗下翠樾千重,有高槐古树层层遮挡,阴凉沁骨,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主殿正堂里有一张大桌,上头整整齐齐码了四个金箱。容胤便开了一个箱子,掀开上面遮盖的玄色丝棉,翻阅里头的东西。
这里装的是他历年用过的纸笔书册,大部分已经焚毁,只有笔记留了下来。
容胤把过去写的东西胡乱翻了翻,想找到关于治水的笔记。每年的书册都拿玄色丝棉分开包裹,看不到封面,他就一个一个拆了,把里面翻得乱七八糟。
突然之间,他手指顿了顿,一时心中巨震。
他想到那个影卫为什么会穿黑衣了
容胤怔呆在那里,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一圈。
那件黑色的衣服,是一种禁制。
说明他临幸过他。
并且,很快就厌弃了。
帝王御用,多为绫罗绸缎,玄色带润泽光芒。这种丝棉玄,颜色黯淡无亮,专门拿来遮盖御用后废弃的东西。积攒到一定数量就统一焚毁。
这个东西,若是用在人身上,就成了一种禁制。皇帝若是厌弃了某个妃子,只要拿黑布遮盖宫匾,这个宫室就成冷宫,从此不能有人进出。御前影卫的荣誉终身不可剥夺,没法把他像女人一样关在后宫里,因为临幸过,又不能再放出宫外,只好用这种方式表示帝王的占有和隔绝。
他不能退宫,也不能婚娶,只能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怪不得上次秋巡他不能随侍,会有人替他惋惜。
无关前程,也不是争取什么利益,只是因为自己,已经是他唯一的良人。
所以他那么小心的,又温柔的惦记他,保护他,教他。
容胤心如乱麻,低头胡乱摆弄着
箱子里面的玄色丝棉。
他对此毫无印象。
这件事情,应该发生在他穿越前。那时候皇帝刚大婚,和皇后还没圆房,居然就干出了这种事而且干完还不管,毁了人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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