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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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深回眸。

却只见城门大开间,一青年手持梅花风灯,领一队人马,马蹄声踏破了盛京长街背后的万家灯火,在这初春霏霏的夜雨里,驰骋而来。

——黑领袍,革金带,似一只神骏的鹰,落入了人群里。

那青年勒直了缰绳,方停下骏骑,威严的眸光一扫,便如箭般,直射入了人群里。

但只见这青年面容俊冷,身形健硕,一身五城兵马司的公服,被他穿得格外挺拔;青年生就一张玉面,剑眉星目,眉眼舒朗,眼波流转间,似那青州边城外的万里青山,更似那朗朗秋日里湛蓝高旻;悠然旷远,风采卓绝。

青年开口,声如朗月:

“肃静。”

真是好生俊逸的人物。

大抵少年天性如此,对舞刀弄枪之辈,总格外心生景仰,谢深望着那人腰胯佩刀的英武身姿,不禁心生起艳羡,再联想到自己,竟生出些许羞惭来。

宋冼州一介文人,自是不会教导他武艺,不过游历之时,曾有奇遇,侥幸学上几招,用以自保,在谢深眼中,这等英俊男儿,谁人不心生向往?

许是谢深眼神太过炙热,那青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地视线一凛,朝谢深瞥来。

吓得谢深急忙阖了帘子。

青年抬眼望去,却只见摇动的车帘间,闪过一片素白的纬锦衣袖,那袖口,似乎绣了隐隐的松鹤与卷云。

青年暗自摇头,他今日在城内,领着人奔波了一下午,眼睛酸胀,精神一度紧张异常,现下已头晕脑胀,身心俱疲。

乍见一闪而逝的白影,他只当自己太过于警惕,一时看花了眼,便没放在心上,只专心问起眼前话来。

“他是何人?”

谢深合上车帘,任觉心跳不止。

许是那青年眼神太过凛冽,竟令他心生些许骇意。

“这您不知啊?”

宋冼州未答,倒是门外那小厮兴奋地将头伸进来,抢先道,“那是五城兵马指挥,陆旻。”

“陆旻?”

“哎,正是!”

“要说这位啊,那可是个人物!”

“少年英才、是真少年英才,要说惨啊、那可是相当的惨。”

那小厮见谢深理他,一双黝黑的眸子,顿时笑得弯弯。

他本就是个话唠,今日见接得这客人不苟言笑,话又少,他骇得不敢出声,默默憋了一午,这下见客人同他搭起话来,连忙高兴地放下手中的瓜子,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讲起来:

“咱就先说这位的爹——永宁侯嫡次子,陆瑛。”

“要说这陆瑛,本也是个盛京城惊才绝艳的人物。想当年,他南华观下,长剑一舞,同帝驾、谢相,并称南华三绝。

可不知怎的,二十二年前,突然抱回来个小孩儿,硬说是自己儿子。永宁侯府门槛清贵,陆老侯爷又是行伍出身,家风素来甚严;这陆瑛突如其来的一手,把老侯爷气得,打了个半死也没逼问出孩子的娘是谁。

堂堂士族高门、侯府嫡子,尚未及成家,就搞出个孩子,当时也算是个传遍盛京的丑闻了。”

这小厮说到这儿,面上却忽露出几丝惋惜,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

“老侯爷一怒之下,便把儿子赶出了家门,还连带着当年还在襁褓里的陆旻。”

“而那陆瑛,被赶出家门后,竟一蹶不振,终日里混迹市井,借酒浇愁,醉得烂泥一样。当年一身才气,现如今却……欸……”

谢深默不吱声,只静静地同宋冼州听这小厮唠叨着满腹遗憾,等他唏嘘完,又开口打断道:

“可他不是还有个襁褓里的儿子吗?”

熟料那小厮闻言,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登时神采飞扬,眉飞色舞:

“您这可说对了!”

“这陆瑛啊,被赶出家门后,种种行径确实奇怪。”

“要说他是为了儿子吧,这陆旻从小,就被他撂下不管,吃百家饭长大的;要说他心底没这个儿子吧,又不会未了区区一个小孩儿,放弃荣华富贵,被赶出家门。”

说到这儿,他四周一张望,见周边没有人,方才压低了声,对谢深和宋冼州悄悄道:

“诶,别说,那些士家门阀家里的腌臜事儿,可多着呢。”

“那会子,盛京城里人都在传,那陆瑛,都是为了陆旻他娘。大家都猜,陆旻他娘,八成是哪个勾栏里出来的。”

“不过陆旻这小子还是命好,据说连名儿都是圣上亲自起的,得了圣上关照;这孩子也争气,十八岁便过了秋闱,短短几年,就混上了指挥。大伙儿都觉得,这小子出息了,定非池中物。”

“再说这永宁侯府。当年也是造孽,这几年子孙,便越发得不行了。”

“老侯爷还在那前几年,还能勉强忙着四处嫁女;老侯爷走后,被子孙给败光了家底,现下迁回江南老家喽……”

“要我说啊……”

那小厮还意犹未尽,宋冼州却忽的,低声打断了他:

“听。”

那小厮似是还不情愿,等一回头,却忽见陆旻请退了那几名滋事的纨绔后,正打马朝向这边,缓缓而来,声音清朗:

“非常时期,宫宴嫌犯走脱,五城兵马司奉命办事,还请诸位多担待……”

不知怎的,他觉得陆旻微凉的眼神,淡淡扫过他身上,竟比那雨声寒。

他忽地想起,这位挺忌讳,有人编排他家世的。

他嘿地一笑,有些心虚。

等那声音渐渐远去时,再抬头,城门已经开了。

*******

大楚皇宫依前朝旧制,设三朝五门、左祖右社,纵轴深远。

自宫门起,经午门、玄武门、端阳门、太和门,方才始入朝阳殿。

往后这一路亭台楼阁,皆沿纵轴分布,牙璋凤阙,巍峨耸立;各有左右领卫、左右屯卫、左右骁卫,及其各司,拱卫其中。

酉初,皇城始燃灯火。

点点灯光,恰如繁星点地;远远望去,春夜绵绵夜雨里,这巍峨宫舍,便如座矗立的不夜城。

那灯火最是通明处,便是帝居。

……

宫娥点罢宫灯,便兢兢退下。

长宁殿楼台甚高,殿内装饰素雅,仅饰以沉水乌木。

当今圣上景元帝楚巍,素不喜奢丽华饰,因此,这寝殿内便装饰地格外素朴。

透过梨花木的圆月小窗,朝殿内望去,便只见紫檀架上,仅设几只琉璃釉彩的花瓶;案边,几盏鎏金铜底的缠枝宫灯。

殿内龙榻,铺就素丽纬锦,上挂淡黄蝠纹龙帐。桌上仅一玉石棋盘,数把白玉棋子。

深深屋阙,幽幽宫香。

窗下梨花榻上倚着个人,梨花白的衣袖,衬得手腕明玉珠辉。

那人容颜清俊,凤眸虽阖,不怒自威;小憩中,透着散漫矜贵。

长长的乌发未束,垂落于身后,双鬓已染斑白,眼角几抹细纹。

面色沉沉,似是染着深深疲惫。

殿内一片寂静,唯那人手中抱了只通体玄黑的猫儿,碧玺似的眼珠水汪汪的,正被揉着肚腹,打着鼾儿,模样娇憨懒散。

……

春夜里,雨声渐重,滴答敲打着殿沿,沾染着几分湿湿的寒气,似是透进了这沉沉殿里。

那人就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手中猫儿,困意丛生。

……

雨打寒窗。

就在帝君沉沉欲睡的绮梦里,后殿的窗忽“吱呀”一声轻响,滚进来一个人。

楚巍当即惊醒,却只抬了几下眼皮,似是知进来的是何人,心中已定,便抱着猫儿便翻了个身,躺罢,懒散地将手中猫儿掩在怀里。

果然,来人进了殿后,呼了两声,毫不客气地扯过桌上锦布,尚未擦尽脸上雨水,便急急开口道:

“坏消息。”

“今儿个傍晚,刑部押着的那宫中采办,在牢里自尽了,就在那使团驿丞失踪后。”

“人抓到了吗?”楚巍漫不经心问。

“尚未。”那人摇摇头。

“京兆尹连同五城兵马司的人封城搜了一下午,人也没抓到,这会子,不是出城了,就是还藏在城里。”

“我已让御龙卫乔装埋伏在城内外,就等着那人露面。”

“呵,大理寺的人,愈发废物了。”

薄薄雨声里,帝王声音透着丝丝寒凉。

楚巍压下眉间薄怒,脑中却不觉转得飞快。

昨夜,大理寺方查到这人,今早人便没了踪影,今日下午,目前唯一一个人证,还死在了刑部大牢,要说这两处没人,他是不信的。

案子查了近两月,稍有进展,线索到这儿,又忽然断了。

更何况,那宫宴一事,着实蹊跷。

当晚,他们的人分明没动手,使团便莫名中了毒,更糟糕的是——他也不幸中了招。

这情势,楚巍推测,使节里定是混了什么人。

于是,他当机立断,索性扣了整个使团,盛京城就这么大,他还不信不能查个彻底!

楚巍思及此处,心中怒火已然压抑不住。

他这几年年岁渐大了,身体和精力远不如前,便有人私下里,蠢蠢欲动,近几年来,联合多方势力,来往不停。

那些人见他管不动了,便真以为他真不管了,胆子越发的大,当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哼,经此一案,他到要看看,这一团浑水下,究竟有多少人,在这暗中作祟!

楚巍心中思绪涌动,怒火乍一上头,突然心口一痛,身体止不住痉挛得咳了起来。

……

微寒春夜里,帝王伏榻掩袖,愈发清减的身子,如同秋日里颤抖的黄叶,咳得撕心裂肺。

来人见状,眉头微皱,似是不悦,健硕的身影晃来,抬手便准备拉他衣袖。

楚巍却装似不经意间让了让身子,悄悄敛去衣袖上点点朱红。

可那人却分明看得清楚,不容分说的,便过来扶起他,欲将他扶进帐里。

他一边顺手关严了窗,一边絮絮叨叨数落着他道:

“身子还没好,就敢开着窗吹风?上次怎就没毒死你!”

楚巍知他向来刀子嘴豆腐心,便乖乖揣着猫,任他扶着,懒洋洋回嘴道:

“哼,我不好也得好。”

“我若没好,且不说那胡人,朝廷就得先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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