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檐上仙(过渡章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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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濛濛,笼得皇城内的亭台楼阁,一层朦胧的水雾。

大楚皇宫遍植梨花,一路走来,梨花开得绚烂,映着朱红的宫墙,像清清冷冷的霞。

长宁殿的梨花最甚,风一吹,簌簌地落,融融的冬雪似的,落了人满头。

……

陆瑛托着药盅走近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只见巍巍楼台间,楚巍正孤身一人,静静坐在殿前门槛上,梨白的衣袖,卷云似的摊散,衣领大开着。殿门前,梨花开落,清清浅浅,枝带春雨,斜斜地伸过来,花下影,天上人。

淅淅春雨里,君王独坐殿前,以手支颐,鸦羽般的长眉轻蹙,溶溶的梨花飘落,落在发上,落了满头。

这人,上了年纪,还是一副好容色,还跟以前一样,风采不减。

想到这儿,他忽后知后觉地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娘的,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他整日里四处奔波,朝外跑,哪比得上这人养尊处优的。

于是,思及此处,陆瑛朗声开口,戏谑地走上前,调笑道,“风雪檐上仙,白头坐宫前。”

檐下的仙人挑挑眉,把眸光瞥向他。

陆瑛厚着脸皮笑了笑,继续道,“仙人,盯着我看做甚?美景可赏够了吗?”

“我可去你的吧,”楚巍终于悠悠开口,语气懒懒的,“我可不是脊兽。”

“不像某人,成天到晚的,蹲在屋脊上。”

陆瑛讪笑了两声,老虎的屁股可不好摸。于是,他轻轻走上前,把楚巍从门槛上扶起来,却忽听楚巍冷不丁道,“梨花开得可正好?”

“这不是自然吗?”陆瑛疑惑地挑眉。

这人又要作什么妖?

熟料楚巍摇摇头,语里尽是惆怅,“开得哪里好?都开败了。”

梨花再好,也不及春雨寒。

就像他。

二十年来,功名半世,玲珑算计,也不抵形单影只、世事蹉跎。

“不过……”说到这儿,他又挥了挥衣袖,抬步往殿里走,“霜雪吹了满头,也算是白首了。”

……

薄薄雨声里,君王拂袖转身,恍若拂走满身世尘,梨花簌簌而落,落得整座宫殿,满城飞雪。

陆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男人,一时愣怔。

男人生得雍容,一张玉面,当年也是名动盛京的风采;可不笑时却很冷,仿佛和谁都隔得很远,自是有种天生的矜贵。

他这张脸一出,朝堂上不知要吓倒多少朝臣。

外人都道,景元帝暴虐果敢、英明铁血,而他却与他自小相识。

在他眼里,他却依旧,是当年那个追在他屁股后面,叫他哥哥的小可怜。

可是,一眨眼,二十年。

这二十年来,风刀霜剑,他一步步,紧跟着他,亲眼见证了他从一个深陷冷宫的皇子、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帝王,从纯真、到冷酷,从善良、到铁血,从曾经的意气风发、再到如今霜风满面;恍惚间,好像一个不真实的梦,教他分不清,这浮生的虚幻、这世事的真假。

——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年南华观下,桃花古树,他与方卓白首之约。

当年花下,一对璧人,含情脉脉,执手相约:

一约人间风露、盛世常在,二约山河永固、风月共眠。

花树下,男人一张玉面,轻轻牵起眼前少女的手,温柔落下一吻,眼底比这遥遥天上的银汉灿烂。

满天星辰里,男人笑得温柔,嗓音压得很低,语带虔诚道,此生不负,与卿相守,黄泉碧落,共赴白头。

……

那夜,熏风吹得缱绻,如水的月色下,是漫天的星斗;明月花影间,他隐在树后,听着月下璧人喁喁私语,心里既是酸涩的喜,又是苦涩的甜。

看着那么冷淡的一个人,谁成想……是个痴情种子呢?

还痴情了这么多年。

想到这儿,他唉声叹了口气,眸光又不觉瞥向楚巍。

只见薄薄雨幕里,君王孤身一人,悠悠漫步在梨花树底。他肩头落了雪,便如同落了满身孤寂,拂不尽,复还来。

当年白首之约,如今,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实现了吧。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这世间的苦,能有什么,比痛失挚爱,更加刻骨铭心?

更何况,他不仅是个男人,更是个帝王,怕是终其一生,都不得长相厮守。

……

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陆瑛默默地将楚巍扶到殿内。殿内还燃着香,陆瑛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把给香灭了,“你怎么还点这香?”

楚巍一声不吭,自顾自坐到书案后,倚着圆月似的小窗,懒洋洋开口道,“没办法,实在睡不着嘛。”

“睡不着你也不能老点着香啊,”陆瑛皱着眉头,朝他抱怨。

早就提醒他了,看看,这人又跟他耍滑头,这些年来,满口的,就没一句真话。

更何况,这香,他二十年来从未见这人用过,来路不明的,他不觉心生警惕。

掐了香,陆瑛又朝楚巍悠悠地走,药盅往他案上一放,“喝药。”

楚巍掀开盅盖,盅里的药熬得黑乎乎的,还散发着一种诡异的药味儿。

“能不喝么?”他不忍直视地别过脸。

“不行!”陆瑛斩钉截铁道,言语间还压抑着一股火气,“老子大清早特地跑到外城清言那儿给你取的。宫中的御医你又不放心,柳茗那货又跑去了西川,眼下盛京不就只有清言能救你?快喝快喝,昨晚出了那么大档子事,老子还一宿没合眼呢!”

楚巍犹犹豫豫。

陆瑛“蹭”地一下火了,这人!

从小到大,遇上喝药这点事,跟遇见洪水猛兽一样!

于是,他强压着心中不悦,皱着眉,从怀里掏出了包蜜饯,“砰”一声,按到书案上,“喏,这是旻儿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蜜饯,行了吧?”

楚巍这才轻声笑了笑,眉眼弯弯,笑得清贵,“成交。”

说罢,便优雅地端了药盅,矜持地掩袖,一饮而尽。

这人。

陆瑛抱着胳膊,看着楚巍收下蜜饯,痛快地喝完药,又优雅地取过巾栉擦了擦嘴,别扭地别过脸去,眼底满是复杂。

“你说你,要是肯好好喝药,至于拖到现在,毒解不成,每晚还睡不着吗?”良久,他还是忍不住,朝楚巍婆婆妈妈道。

熟料楚巍别过脸,倚着圆月似的小窗上,看着窗外一树梨花,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嘿!”这人!

陆瑛气急了。

他就仗着他宠他是么?

“泯善怎么也不管管你!”他气得端起药盅,“砰”一声放回托盘里。

“泯善年纪大了,哪能管得了我?”楚巍悠悠地回了一声,靠着窗,收起脸上的笑,整理起案上的书笔,“诶,说正事。”

“阿瑛,你来时,路上没碰见什么人?”

陆瑛也坐到榻上,帮他整理起奏折。

这人好久没上朝了,奏折都压了一堆,他一边理一边道,“没有,就远远看见你那二儿子,那孩子脸色不大好,你训他了?”

“嗯,”楚巍漫不经心地摊开书笔,“我只是告诉他,他背后做的那些小动作,我都知道了。”

“哼,我就晓得,”熟料陆瑛闻言,竟哼出了声,伸出手肘,戳了戳楚巍袖子,“阿巍,我早跟你说了,你可长长心吧。”

“你那二儿子看着老实正经,肚子里其实一肚的坏水;就只那帮子不长眼的士族,把他当宝贝似的捧着,这下子可好了,还跟胡人搭上了,指不定昨晚那件事他就有参与呢。”

这厮的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嗯,我知道,”楚巍淡淡地答,言语中,却压抑着一片苦涩。

他何尝不知他的焕儿对他埋了深深的怨恨?

他这三个孩子里,唯有焕儿,是最像他的一个,那温雅浅笑,眸底又满不在乎的模样,简直同他少年时,如出一辙。

他心底欢喜,却又想着为父的职责,这些年来,便不觉多苛责了些许,谁成想,这孩子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温柔、又狡诈,机敏、又冷血。

他不是没有想过,宫宴那件事,发生得蹊跷,盛京城里的水,又浑成一团,这些年来,他止不住地越发多疑,可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愿疑自己的亲生骨肉。

阿瑛这没心没肺的王八蛋不知,昨夜夜半,爆炸声响,他接到密报的那一刹那,有多心疼。

陆瑛见楚巍嗯嗯了两声,又低头沉默,心里头也不觉叹了口气。

“好啦,”良久,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安慰起道,“叫你平日里对孩子们不上心,你看看旻儿,不就给我养得……那个……活泼开朗,体贴可人的!”

熟料一提及陆旻,楚巍脸上的表情竟瞬间一滞。

“阿瑛,”半晌,他终是沉沉开口,语里有不可察见的复杂,“宫宴的事,我打算让旻儿去查。”

“嗯嗯,”陆瑛低头理着奏折,随口应了两声,却忽地,手中动作一滞。

“阿……阿巍……”良久,他颤抖着开口,反应过来,“你……别跟我开玩笑啊哈,哈……旻儿他……”

说到这儿,他“唰”地一下,撑着案,站起了身,双手合十,握紧拳头,焦虑地来回走,唇角勾了勾,似欲言又止,半晌,终是转过身来,强笑道,“阿巍,你也知旻儿他……”

“阿瑛!”熟料楚巍厉声开口,打断了他,嗓音颤抖,低下头,梨白的衣袖,掩去眸底的痛苦,“我知道。”

“所以我打算让旻儿去查。”

“砰!!”一声巨响!

“楚巍!你他妈——”

陆瑛狠狠砸在桌上!揪过眼前这男人的衣领,眸底一片通红,“你他妈的有没有心啊??”

“旻儿是你亲儿子!!”

他恨恨地摇着眼前这男人的领口,嘶声怒吼,说得咬牙切齿,眸底一片通红。

他分明答应过他的!他怎么可以如此卑鄙?

“阿瑛!”楚巍任着他,愤恨地摇着自己的衣领,痛苦地阖上眸,直到他发泄够了,才缓缓地开口,语里满是复杂,“我知道旻儿是我亲儿子。”

说到这儿,他又抬眸望向他,眼底一片酸涩,“可你也不能老圈着他吧?”

陆瑛怔怔地松开手,半晌,眼泪夺眶而出。

是了,他说得对。

他不能老是圈着他。

想到这儿,他忽有些疲惫地蹲下身,手撑着膝盖,任由眼泪,默默地流淌。

他想起了昨夜,旻儿同他说的话。

昨夜春风,当时明月,桥面上熏风猎猎,点点灯火间,他方说出那句承诺,旻儿便红了眼,高高大大的个子,一时间,却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他对他,依旧是满怀期待、心怀孺慕。

可他却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掩去眼底的羞愧。

这二十年来,刀光剑影,他这一生,都献给了这个叫楚巍的男人,他与旻儿,一直聚少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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