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藏山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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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的庭院依旧是旧时的模样。知行停在花架处,花架上爬满了凌霄花。幽凉的石阶是谢深童年的记忆,只可惜现在不是傍晚,也不是秋暮,没有火红的落日,春日的银杏树也没有泛黄。

熏风里是春的絮语,谢澄一进了院儿,就直奔树底下的秋千而去。这秋千倒不是专门为她扎的,谢深有记忆时,这秋千就静静地待在银杏树底下,像个独守春闺的少女,也不知这些年来,贵妃有没有在上面坐过。

秋千上坠了两只系了铃的宫带,粉绿粉绿的绦子,垂下两颗玉流珠,推动起来,叮咚作响。

小姑娘掏出了帕子,擦干净了座上的积水,就独自坐到秋千上,穿了绣鞋的玉足一蹬,犹自不满足,扭过脸来,娇娇软软地喊,“大哥——”

“核桃公公——”说着,又蹬了两下脚,嘟嘴道,“推我。”

无奈,知行只好放下手中的糕点,走到银杏树底下去推她。谢深接过那盘糕点,站在二人身后。他没推过秋千,掌握不好力度,只好静静地看着小姑娘轻盈地随秋千上下起伏,嘴里发出快活的笑声。

“阿澄,”他轻轻开口问,“娘和贵妃说的那件事,你可知道?”他语气很轻,眼神淡淡的,心底却在着急。

贵妃生来就有主意,岑氏又是稳妥的性子,今日两个女人关起门来谈话,神情不对劲,临走时还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教他敏感的内心,一时有些脱离掌控的复杂。

“大哥,”少女无奈地停下来,眼神有些同病相怜地望向他,“咱俩也算难兄难弟了。”

“娘要办春日宴了。”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谢深有些无语。春日宴的习俗,他是知道的。每年三月三,春闱前,士族有踏青的活动;每年这个时候,盛京里的高门大户总会出面请贵妃做东,办一场春日宴,邀请适龄的少年少女,吟诗作对,郊游踏青;说好听点,叫“雅集”,说难听点,就是相亲,好叫那些个世家公子贵女看对了眼,日后联姻,也可称作一场锦上添花的“美谈”——士族的婚姻,又有几个,是真心的呢?

有时候,谢深觉得,家族是个笼子,他们是被关在笼中的鸟雀,门关着,锁死了。

人活在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

“娘竟说都没和我说一句。”一时间,他眼底有些伤心,他昨日刚回了盛京,今日就被莫名其妙地宣进了宫里,还被定下了一桩不情不愿的事,教他心底莫名的抗拒。

岑氏总是如此,谢雩的放任,教她一手包办了三个子女全部的命运,她一个人独揽了多年,也不知是祸,还是幸。

“春日宴吗?奴婢的家乡江南,倒也有春日宴这个习俗。”兄妹二人缄默间,一直未开口的知行道,春日的长风拂过庭院,银杏树哗啦作响,树影像散开的涟漪。他的嗓音温柔,有种怀念的味道,“只是春日宴摆在了花朝,花朝当日,男女折花相赠,寻有缘人,解花签、品花糕,共度佳期……”

“唉,核桃公公……”熟料知行话还未说完,就被谢澄打断,小姑娘心直口快,“你原也过花朝啊……”

“阿澄!”谢深厉声打断了她。

谢澄一愣,随后立即反应过来。

她方才那句话,和讽刺知行是个阉人有什么区别?

一时间,谢澄慌了,小姑娘手忙脚乱,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得胡乱抓着知行的袖子,磕磕巴巴道,急得都快哭了出来,“核、核桃公公!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放在心上啊……”

“小姐……”知行无奈地对她笑笑。少女无意的话像一把刀,直直刺进他心里,教他心痛血流。可这多年深宫沉浮,他内心纵再多不甘与傲气,也只得压在心底。

深宫数十载,他学会的,唯有先将自己,低进尘埃里。

于是,他蛰下身去,蹲在少女面前,温柔地伸出手,拨开少女的额发,擦了擦她湿润的眼角,玲珑笑道,“小姐跟奴婢道什么歉?”

“小姐是主子,奴婢是奴婢,奴婢就是小姐面前的一条狗。”

“知行!”谢深看得难受。

他低声喝止了一声,就拂袖转过身。

少年内侍温文尔雅,低眉俯身的动作温良恭谨,教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就是这一份恭谨,教他眼底刺痛之余,不觉别扭。

他之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少年世家子弟,即便进了宫,也不屈一身傲气,当年他在宫里受尽人欺侮,除了他本身缄默的性子,还与这满身的傲骨有关。

谢深记忆里那个知行,他是个温柔孱弱的少年,却总会在沉默之余,竖起满身固执的刺,他不会说一声好话,也从不会低眉折腰,仿佛他一贯的沉默,才是他心底的真正模样。

“谢公子……”知行站起身,伸手去拉他。犹豫了半晌,谢深这才转过身来。

二人对视一眼,相对无言。

半晌,还是知行先开口道,“难为你还记得我。”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谢深苦笑道。

春日的长风静静地吹,吹拂进庭院里。银杏树影哗啦作响,像岁月碰撞出的涟漪。树下,两个冰雪聪明的人,彼此心知肚明。

“大哥,”可是谢澄不懂二人多年间的默契,小姑娘坐在秋千上,颤颤巍巍伸出手,拉了拉谢深袖子,仿佛被他厉声呵斥的模样吓怕了,小声道,“你别生气了,阿澄知道错了,阿澄不该乱说话的。”

“阿澄……”无奈,谢深蹲下来,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头发,递给她一块糕点,“不是你的错。”

是了,不是她的错。知行苦笑着看了一眼秋千架上的小姑娘。少女金钗的年纪,盈盈的杏眸纯净得像块水晶,剔透又伶俐,合该教人千娇万宠得把她捧在掌心里。

这是他和谢深之间的事,理应与她无关。

于是,心下已定,他温柔地走上前,摸摸谢澄的头,缓声道,“小姐不必伤心,待会儿国公爷来,哭花了可不好看。”

“舅舅?”闻言,谢深和谢澄两人俱是一惊。

贵妃今天也请了岑嘉州?

知行也先是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只好掩掩袖子,欲盖弥彰地咳了咳,小声道,“娘娘有意将宴会办在曲水学府,也好借个机会,为‘那位’接风洗尘。”

那位?兄妹二人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

贵妃与宋冼州的事,整个盛京城,谁人不知?

不过二人倒都是通透的人,流言蜚语的事,这二十年来,物是人非,如今倒也不会再起什么波澜,贵妃懒得管,宋冼州也不放在心上;不过,谢深思忖着,岑氏和贵妃这回是真铁了心了,他纵再找借口推了宴会,也推拒不了为恩师接风洗尘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看好戏,火烧到自己身上……真是……

一时间,他无语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公公——”庭院外传来几声寂静的鸟鸣,愣神间,朱红的宫门处闪进一道明黄的身影。

“太子殿下。”知行躬身敛袖,优雅行了一揖。

来人正是当朝太子,楚熠。

“苏公公……咦?静渊表哥!澄儿妹妹!”楚熠慌慌张张跑进宫门,却见三人都站在庭院里,忽愣了一下,看向知行。

“太子殿下,”知行脸上的表情似是有些不悦,他缓步走上前,轻声道,“您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楚熠缩着脑袋挨训,他似是很怕他,待知行说完,这才伸着脑袋,看了眼谢深,拉过知行,小声道,“苏公公,你在这儿就好,那姓莫的没再来找你吧?”

知行摇摇头。

楚熠松了口气。“那就好……”

言语间,似乎充满了担忧。

几步外,谢深带着谢澄转过身去,非礼勿听的道理,兄妹二人都懂。

说完了悄悄话,楚熠这才转过身,他面容清秀,长得很像贵妃,眉宇间却有岑嘉州的影子,是一种很干净的少年气,“静渊表哥,澄儿妹妹,对不起啦,刚才实在有急事和苏公公说。”

少年挠着头,笑得腼腆,衣襟处别了一块小小的琉璃镜,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晕。

“哼,太子哥哥,你还说,”谢澄从秋千上下来,粉绿的裙子带着春的气息,像鲜嫩的春草,像风吟下的莺啼。

少女头上的金钗微颤,语气娇娇软软地喊,“你每次跟核桃公公说话,都把我撂一边。”

“好好好,我的错,”楚熠笑着举起双手。他脾气是真好,生在楚家,却像朵污水里长出的白莲,皇宫中龙潭虎穴,他却依旧干净得不染世尘。真不知那些个士大夫,为何总说他烂泥扶不上墙面。

少年温温和和走到谢澄面前,忽袖子一翻,变出了只机关小鸟,“看!”

“凤头鸢。”

凤头鸢小小的一只,托在少年干净的掌心上,额头点红,身后拖着长长的鸟羽,木质的纹路,雕刻得绚烂又精致。

谢澄好奇地捧过凤头鸢,却只见这木质的小鸟忽扑棱棱着翅膀飞了起来,绚烂的鸟羽浮在空中,喙里发出清脆的莺啼。

“哇,怎么做到的?”谢澄发出一声惊叹,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少年脸上尽是朝气蓬勃的笑,他轻轻走上前,轻盈一跳,伸手就将凤头鸢从天上够了下来,“这有什么难的,我只不过在里面加了些小机关。改明儿,我把自己做的黑火给放进去,叫这鸟儿放烟花给我们看。”说着,他又摆了摆袖子,袖风间,的确有股硝石的味道。

“殿下!”知行十分生气,黑火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物品,景元帝都讳莫如深,他竟自己做了出来;更何况,这凤头鸢常见于烟花之地,青楼姑娘们房里的摆设,竟教他光明正大地拿回了宫来,若教朝堂上那些个老顽固们看见了,明日上的折子还不得参死他!

“苏公公,”熟料楚熠这回并未怕他,有些事上,他有自己的坚持。他转过脸来,无奈道,“那些个老朝臣说就说去吧,反正大楚缺了我这个太子,也不会倒。”

“您!”知行气得甩了袖子。

他这是破罐破摔了吗?

谢深很少见知行发这么大的脾气,于是,他走上前,拉了拉他的袖子。

而那边厢,楚熠又笑呵呵地戴起了琉璃镜,兴奋地给谢澄讲起了凤头鸢的事;他自小便是如此,他是大楚的太子,却心思单纯,在常人无法理解的机械奇巧上,有种超脱世俗的天赋。岑家常出怪才、鬼才——他便是其中之一。旁人总以为他离经叛道,却殊不知他心底的满腔热爱与赤诚。

……

“娘娘把太子交给你了?”谢深和知行走到花架后,私语道。

这是他们儿时最喜欢待的地方。

“嗯。”知行小声道,阳光落下来,孱弱的眉眼衬着眼前绚烂的凌霄花,有种脆弱的美感。

谢深随即没再吱声。

于是,两个儿时曾经交心的人,便一齐静静站在庭院里,且听风吟。

雨后的天空是澄澈的蓝,朱红的宫墙总是显得很高,贵妃庭院内的花架上爬满了凌霄花,一个个金黄的骨朵儿,像宫里贵人们醉酒后,打翻的金盏。

良久,絮絮风语里,谢深小声开口道,“知行。”

“这些年……你在宫里……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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