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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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后,景元帝单独留了太子和润王,高睢阳同岑嘉州告了别,拾步便往玉阶下走。

清晨的雨已不再下,苍穹泛着靓丽的蓝,远处的宫殿一座接着一座,明灿灿的琉璃瓦,像屋脊上的鱼鳞,阳光下闪着绚烂的光泽,仿佛要连接到晨曦里。

朝阳殿离天空很近,这是世间的最高处,风轻轻吹着檐角的风铃,他下了汉白玉的石阶,轻声去叫住那人,那人一身锦红的官服,孤伶伶地走在人群最后,苍松般挺拔背影,像一抹孤生的竹。

“咏归。”他追将上来,轻声道。

谢雩转过身,淡淡地颔首,锦红的官服衬着眉心的朱砂,袖影轻轻摇摆。他的衣衫穿得很端正,站在汉白玉的石阶下,身后是苍蓝的天,阳光落到他脸上,身上好像发着光,“睢阳。”

他轻声应和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高睢阳下了石阶,阳光仿佛有种端端正正的味道,他的眉宇很正,这二十年来,他一直是个端方正直的君子,“我不过和玉楼多说了会儿话,晚些时候,他要进宫,贵妃宣召他。”

“嗯,”谢雩应了一声,芝兰似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我要先回谢府,取些东西。”

“那我与你同去吧。”

于是,二人便没再说话,一同乘了车,往谢府走。谢府高睢阳不常来,不过料想这二十年来也没什么变化。谢雩是个性子冷淡的人,除了公事外的事物他不到多管,也从不管。一时间,车内无声,高睢阳只好静静地掀开帘子,望着长街上的车水马龙。雨消云霁,街上人声鼎沸,二月底草长莺飞的日子,满城的高楼间飞着纸鸢。

“睢阳,”谢雩提醒道,“快到了。”

高睢阳放下了帘子。

马车很快停了,高睢阳先踏着脚蹬下了车,随后伸手去接谢雩,谢雩朝他摇摇头,自己踩着凳子下来,他只好将手抽回去。

定国坊离皇城很近,满街坊的皇亲国戚,要不就是高官士族,朱红的牌匾,修得巍峨的大门,恨不得昭显自己镶了金的身份。

他跟着谢雩往谢府里走,谢府向来低调,青瓦白墙,和普通盛京人家没什么两样的乌漆大门。门口立着荷花影壁,挂了一水溜串江南的红灯笼

——他知道,这个堂堂一国首辅,平生最爱的,还是关起门来,小门小户的过日子。

“咏归。”二人过了荷花影壁,没往千岁引走,而是直接去了不知春。不知春树林阴翳,流水掩着淙淙溪石,穿过层层花影,碗口大的叶子沾了露珠,沾满了人衣襟。高睢阳见谢雩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埋头走,便开口道,“这回咱们去哪儿?”

他陪谢雩单独外出办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谢雩闻言转过身,他的身量过于的高,背影总是显得很单薄,他张了张口,似欲说什么,忽又蓦地一愣。

高睢阳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却只见隔了一条小径,稠密的花藤下站了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文士,那文士负着手,正拧着眉训人,模样很生。花藤挡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能看到那人生了个鹰钩鼻,尖尖的下巴,面色冷酷又严峻。

这是谁?高睢阳一脸疑惑,看向谢雩。却只见谢雩缄默不言,向他轻轻挥了挥衣袖,示意他跟上来。二人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路,高睢阳这才开口道,“咏归,那人是谁?简斋呢?”

谢雩停在小径边,他身后是幽幽的松柏,不远处便是不知春的草堂。“简斋走了,”他叹了口气道,“那人名唤‘鹫’,是府上的新管家,或许……是圣上的人。”

高睢阳沉默了。谢雩是景元帝的谋士出身,当年南华观下三绝,他随他开新政、除叶家,这二十年来,君相携手,共斥方遒,现如今,他竟是连他也不信了吗?

君心难测,永远是横亘在君臣间的一道利刺。

“唉,咏归,你这一国首辅……不做也罢!”良久,高睢阳拂了袖道。

他叹了口气。他自己担了一个闲职,没什么指望,也没什么烦恼,可谢雩是他友,他们是君子之交的同窗,二十多年来的情谊,他担心他啊。

“睢阳,你莫担心我,”谢雩开口道,他隽雅的面容很沉静,他知他是个淡泊的人,这些年来,他通透如初,“圣上愿意把人安进来……就安进来吧。况且,这本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交易。”

他为他定天下,他做他一世孤臣,只要不触及他底线,他愿意把一生卖给他。

“你呀……”闻言,高睢阳哑然。

这人。

他看着性冷,其实这么多年来,沧澜门下四君子,他是最温柔的一个。当年南华观下他温雅浅笑,不知迷倒了盛京多少少女;旁人都道他智计过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他竟没想到他这么傻,二十年物是人非,他却依旧是个真正的士大夫。

“唉,也罢,”纠结了半晌,高睢阳还是开口道,“那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有什么事,莫要再单独扛着了。”

“嗯。”谢雩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高睢阳叹了口气,二人又继续沿着小径,往不知春走。

不知春松风寂寂,枯荣带雨,庭下满园苍翠的松柏,高大的树影落下来,笼下一片浓稠的墨绿。地石上有淡淡的青苔,幽静地仿佛阳光都化不进来。

高睢阳静听着满园松风,幽叹了一声,“我倒是想简斋了。”

“简斋还在时,你这院子还算有点人气。”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谢雩道,他抬眼看了眼高睢阳,语里有淡淡的不解,“我倒是觉得你会喜欢这院子,你那琴,拿到这里弹正好。”

君子策的琴,盛京谁人不知?

“你莫取笑我了,你知晓我不是那个意思,”高睢阳苦笑道,他站在不知春门外,正了声,道,“咏归。”

他转过脸来看谢雩,眉宇间是少见的诚恳,“这里也没有旁人,你就告诉我吧。”

“你同简斋二十年情谊,简斋为何要走?”

当年梁简斋不告而别,他还纳闷,梁简斋江湖中人,却一直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同他和谢雩乃是莫逆之交。他和谢雩的关系,甚至比他和岑嘉州都要好些,不然也不会携妻儿到府上,甘愿做谢府的门客,一做二十年。

当年他不辞而别,教他心底百思不得其解;当年他问谢雩,谢雩也一副吞吞吐吐、讳莫如深的模样,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能令昔年好友,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睢阳……”谢雩垂下眸,低声叹了口气,声音仿佛散进了松风里。他低下头,眉间的朱砂也显得黯淡。

良久,他沉吟了半晌,终是道,“简斋和优昙……现在在西川,他们回了春风不渡。”

“至于当年……”

说到这儿,他忽甩了衣袖,转过身去,袖影翩翩,哑着嗓子,眸色不忍而忧愁。提到这件事,就好像将伤疤从他心口血淋淋揭下来似的,教他心底愧疚之余,不觉心疼,“当年……其实是孩子们的事。”

“深儿和梦远……是我对不起他们。”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里,除了方卓,就该是这两个孩子,岑氏对梁梦远造的孽,他至今都还不起。

闻弦歌知雅意,几乎是瞬间,高睢阳立刻便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感情的事,谁说得通呢?

一时间,他心如擂鼓,瞳孔一震,良久,这才露出淡淡苦笑。

春日的长风静静抚过庭院,满园松涛寂寂,溪泉流过石上,树影散出澹澹的涟漪。“可是咏归……”

半晌,树影渐歇,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他的肩膀笼在了阴影里,神色复杂不明,“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又正当青春的年纪,感情好了些,不一定是断袖啊!”

他一边回想起当年两个孩子如胶似漆的相处,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你想想我们当年!”

“当年我们一群世家子弟,年少轻狂,一身少年意气。三月底踏青的日子,弯弓搭箭,漫山遍野地疯跑;那年盛京春寒,我们骑马饮涧,路过溪水边,玩心大起,泼了彼此一身的水,等天黑了,耽误了出山的时辰,那个不是不管不顾的,缩在篝火边,相拥而抱,足相眠……”

“睢阳!”谢雩打断了他。

“不一样的。”

情爱的滋味,他比谁都懂。

他收了袖,转了身,望着满园寂寂的松柏,眸底露出淡淡的苦涩。

他回想起当年梁梦远看着谢深的眼睛,还是羞涩懵懂的少年不懂得收敛眸中的感情,满腔柔软的情丝像春水溢了出来。他的心旌像碧绿的湖畔,湖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春草,只等着有朝一日,野火连了天,他亲自摇旗呐喊,甘愿奉上一座心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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