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燕飞(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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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里,皇帝面无表情听底下吵作一团,满嘴的兵者不详,连太仆寺的太常令也跑出来凑热闹,说:

“年前初冬,长安城下了场冻雨,枯索的树木上凝结出一层霜,满城‘雨木冰’,正合《春秋》所载,坊间有云,‘雨木冰,达官怕’,这都应在了文相公身上呐!”

皇帝看他年纪一把,胡子乱翘,暗道这会马后炮又有何用?懒得去理,太常令不甘心,继续抖索着胡子,颤巍巍说:

“陛下可记得去岁秋天,天象异常,荧惑掩太微上相,天帝的南宫那就是圣人的政事堂,天上的上相星,对应的自然就是相公们,厄运将会降临在几位宰相身上,由重及轻,正是动了兵戈,才有今日祸事啊。若不及时罢兵,只恐怕政事堂的相公们不得安宁。”

皇帝沉吟:“那会儿,正对成德用兵,太常寺是提了,”他斜眼望着太常令,“既然天象不对,你们太常寺是干什么吃的?就没法子破解凶灾?”

太常令赶紧应话:“停止对淮西用兵便是破解之道。”

皇帝哼了声:“兜这么一大圈子,还是这一套。”

话音落了,跳出几人,言之凿凿地恳请皇帝罢黜谢珣,以安抚藩镇。皇帝额上青筋一窜一窜的,“要朕罢黜自己的宰相,来讨好藩镇?”鱼辅国暗暗瞄着皇帝嘴角,腾蛇纹隐隐抽搐,知道皇帝是动怒了。

这是恢复上朝的第一日,各路人马,火力全开,铁了心要把皇帝轰一轰似的,尤其之前本就不主张对淮西用兵的朝臣,此刻,皇帝听阵阵风言乱语,厌恶透了底下这群饱食无事的文官们。目光一动,瞥向了谢珣。

谢珣人在底下,面容有几分憔悴,这些日子,他一面审案,一面亲自料理文抱玉身后事,此刻话很少,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有事说事,有理说理,你们一个个嗓门这么大做什么?”皇帝没好气地把奏章狠狠劈在案上,底下安静了一瞬。

皇帝缓口气,直接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政事堂空出的相位,得有人补上,尤其是中书令这个位子,不能空,朕已经想好了,文抱玉谢珣本就是师生关系,文相一去,他的学生理应继承老师遗志,虽不是在沙场,却更似在沙场,谢珣?”

谢珣闻言,和所有人一样,大觉意外,可胸腹中翻上来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流,顶的他想要流泪。他抬头,皇帝一道坚毅目光投来,“历来,中书令大印交接,都是前一任中书令和新任中书令皆在场,如今,你的老师不在了,朕来代替他吧。朕希望你,能够像你的老师一样,顶罡风,冒戟雨,九死不悔其志,辅佐朕重现清平盛世。”

皇帝意志坚决,说一不二,当即命在场五品以上京官往中书省政事堂去,自己则乘玉辇,带着谢珣,离开宣政殿。

如此迅疾,把人都看的一愣一愣,鱼辅国嫉妒的眼睛都要紫了,嘴里却对小黄门吼:

“还愣着干什么,陛下移驾中书省了!走啊!”

这一路疾行,政事堂里很快挤满了人,众人遮袖擦汗,满堂绯紫,好不气派。皇帝坐在上首目光略略一扫,手一挥,示意谢珣坐到屏风前,后头那幅《中书政事堂记》煌煌悬顶。

谢珣人太年轻,大周自开国以来没有这么年轻的首相,真是什么好处都占了,众人心里也嫉妒地冒酸泡,咕嘟个不停:

本朝最年轻的进士,最年轻的相公,这下倒好,文抱玉一死,他捡了个现成的中书令。

算了,算了,这个位子没那么让人羡慕,文抱玉不就在大街上被人杀了吗?更何况,淮西用兵万一失败,那他谢珣就是第一个替罪羊。

大家面上恭谨,各自心思千回百转,再看谢珣,一张俊白的脸明显是清减了,紫衫玉带正襟危坐,两道剑眉格外醒目压着星子般深沉的眼,着实英俊。

崔皓站在人群里,他抱病来的,文相公的死对他打击不小,两人当年同时外放为节度使,诗作唱和,情谊深笃,没想到骤然死于贼人之手,这让崔皓很恍惚。

人按品阶站位,一切就绪,鱼辅国抱着血红缭绫包裹的大印过来,交给谢珣,清清嗓子,扬声说:

“宰相之职,佐天子,总百官,治万事,其任重矣。今乌台主谢珣以本官兼中书令,总揽政务,统领百僚,当拜!”

除却皇帝,在场的京官窸窸窣窣撩袍行礼,作揖说:“拜见中书相公。”

谢珣脸上看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只有凝重,他伸出手,还一个虚礼:“诸君请起。”略作思忖,说“文相公的事,尚无结论,某仓促间忝任中书令,并未有充分准备。如今,既担首相之职,定当全力以赴,眼下文相公一案,亟待真相大白,淮西战事又为重中之重,国家危难之秋,还望诸君,奉公克己,齐心为国。”

他说完,拱手致意,“有劳。”众人连道“不敢”,跟着回礼。谢珣顾不上这里头有多少人是能站在自己这边,又有多少人是暗中掣肘的,站起身,冲一直旁观的皇帝深揖施礼:

“臣谢陛下。”

皇帝点点头,让人都退出政事堂,也起了身,和谢珣走到中书令厅。那里头,布置素雅,左厢房的书架,右厢房的办公大案,一切还是文抱玉活着时的陈设。再往里间去,目之所及,看到的是文抱玉用过的床榻、铜盆、手巾,物是人非,皇帝看的两眼湿润,说:

“这里,以后就是你谢珣决事的地方了。”

他在靠窗的茶座旁站定,手抚被浸淫无数次的茶具,“案子的事,我听说,嫌犯是文相公事发前不久刚认下的义女,怎么没听你说?”

皇帝的眼神陡然间又变锐利,“而且,就是中书省的藩书译语,随你去成德的春万里?”

皇帝依稀记得她娇美动人的眉眼,婉转的歌喉。

谢珣跪地叩首:“臣不敢瞒陛下,本打算事情有了结论再悉数回禀。”

“你起来回话。”

谢珣复又站起:“臣承认,对春万里早生情愫,成德之行臣遇刺,她挺身而出,臣跟她事后便有了肌肤之亲。”他说起这些,本可坦荡,但因老师的事,却不由自主觉得惭愧,“臣想娶她,但门第家世不匹配,只有走老师这条路,至于后来,臣到现在还没能下定论。”

皇帝十分意外,道:“你二十多岁的年轻郎君,想必,她不是第一个跟你有肌肤之亲的女人,能让你谢珣拐弯抹角都想娶的,必有过人之处。”

谢珣猛地想起脱脱半真半假说过的那番话,不由抬首,看皇帝的表情无恙,他只是平静说,“春万里,朕记得见过,是个绝色佳人,也很伶俐,太子跟我求她了。”

听到这话,谢珣一下就觉得蚀骨的难堪,脸涨得通红,“那是臣未过门的妻子。”

皇帝哼笑了声:“台狱的酷刑她都没招认,一个少女,恐怕是真有天大的冤屈才能熬得过你御史台的大刑。当然,你怀疑她没错,不过要是证据不充分,她始终不承认,不必太执着,毕竟她还是藩书译语,是你中书省的吏员。”

皇帝踱了两步,“太子求她,是一片孝心,难得,文相公遇刺人人自危,都怕刺客。朝野上下,要朕罢相的呼声不绝,他们都怕藩镇。太子这个时候能为文相公说话,就是体恤朕了,朕领太子这份孝心,但这个春万里,经此一事,和文相公的案子到底有牵连,他不能要,你也不能要。”

谢珣薄唇绷成一条线,不置可否,皇帝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她要是无辜,放出来后还遣回典客署,你的亲事,得朕来做主。”皇帝意味深长看他两眼,“安乐不过脾气坏些,但论家世样貌,配你谢珣还是够格的。我知道你视文相为父,要守丧,三年倒不必一年后朕就会考虑你和公主的婚事。”

谢珣很冷淡:“臣现在不考虑婚姻大事,只有老师和藩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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