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8 灵澜前缘(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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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多年前。

京都南城。

街道繁华,人来人往,小商贩们吆喝着招揽生意。

路边茶楼前,站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手中牵着一个瞪大眼睛看着来往行人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三四岁,衣着干净整洁,小脸蛋胖乎乎的,很讨喜。

她扎着两个高低不平,一粗一细的羊角辫,头发分的缝也歪歪扭扭的。

那中年男人蹲下来,拽了拽女孩的羊角辫,企图使头发看上去顺眼些——可惜失败了。

正是三岁的程小灵,和她父亲——程观察使。

“一会儿见了人,知道要喊什么吗?”程父问。

程小灵脆生生地喊:“江大将!”

“乖丫头!”程观察使轻轻捏了捏女儿的圆脸蛋,又拽了拽马尾辫,这才站起来,向街道两边张望。

程观察使此番携女来京都寻找十几年未见的故人——江节度使。

程观察使与江节度使曾是无话不谈的同窗知己,两人脾气相投,爱好相似,称兄道弟。

两人曾同床共榻彻夜长谈,也曾携手共游山川,直抒胸臆。

后来,两人各自到任地赴职。

初时,两人书信来往不断,可惜后来时局动荡,君主羸弱,周边列国屡屡举兵冒犯。

二人皆是武将,奔赴沙场——

话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战乱年代,书信是奢侈品,而两人疲于应战,慢慢的,书信越来越少。

再后来,就彻底断了音讯。

等时局稍稳,江兄已官至正二品——节度使,君主亲赐世袭“大将”的称号。文武百官,乃至黎民百姓,都喜欢喊他为江大将。

程父叹口气。

他不愿意来找江节度使——毕竟两人官职相差悬殊,容易引人非议,说他程观察使攀附权势。

只是……程父看了眼三岁的女儿,又是幽幽叹气。

君主令程父和程家大公子共赴西北战场迎敌——连年战乱,民心浮动,当地居民十有八九都已投敌。

敌军强大,兵精粮足。

而他们,国库亏空,士兵弱少。

可以预见,这是一场几乎不可能胜利的出征。

程父跟儿子,皆为武将,作为将领,保家卫国,是臣子本分,哪怕战死沙场,也在所不辞——

可程父割舍不下年幼的小女。

妻子福薄,年前染病,缠绵病榻半年之久,才恋恋不舍撒手西去,留下一个刚断奶的小女儿。

小女程灵,虽顽皮好动,但还算乖巧懂事,也不爱哭闹。

非要说缺点,只是她有点贪嘴。

军情紧急,程父来不及找远方亲戚,想了一圈,想起居住在京都的故友——江兄。

官至正二品的江兄,还是曾经自己了解的那个江兄吗?

他可以愿意照看程灵?

程父不知道。

哪怕是在江府当个丫鬟,也比外面的百姓生活得安稳些。程父看着女儿天真烂漫的脸,怅然不已。

*

九岁的江起澜,跟在父亲身后,朝南城茶楼而去。

别看江起澜只有九岁,但气度不凡,腰背挺拔,眉宇间充盈着浩然正气。

街道上熙来攘往,百姓们见到江大将携子出行,纷纷上前打招呼。

不少小商贩想送东西给江大将,可不敢造次,就往江起澜手中塞——江起澜都躲开了,除了一个卖山楂糖雪球的老伯。

那位老伯趁着人多杂乱,往江起澜手中塞了一纸包糖雪球后,灵活地从人群中钻出去了。

江起澜追了几步没追上,只能拿着纸袋回到父亲身边。

“父亲,那位老伯跑远了,我追不上——”

江大将捋了捋胡须:“我知道了。那位是城北胡伯,回头我让门房把钱给他送过去。”

江起澜生性冷淡,不喜嘈杂热闹环境。

“父亲,街上这么多人,您为什么不乘马车出行?”

江父朗声笑道:

“为官者,若只身居庙堂,如何能体察民生疾苦?只有脚踏实地,看一看百姓们的营生,才能知道百姓们生活有多不易——”

“你要看一看,粮食是如何从土里长出来,如何一步步播种,养育,收割,运输,买卖……直到出现在我们的饭桌上。”

“你要看看街道上,粮店、布店、药材铺、典当行进出的人们……他们为什么会去这些店铺?他们能吃饱饭,能穿暖吗?”

“若不了解百姓民生,坐在庙堂之高,不假思索办法政令,那只会苦了百姓——”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王若下了什么不理智的政令,作为臣子,应为王分析利弊,直到王修改或废止政令为止。”

“为官者,要守护爱护百姓——战时纵马安天下,兴时纳言护和平。澜儿啊,你要牢记——”

江起澜沉吟半晌,最后鞠躬:“是的,父亲,孩儿知道了。”

接下来的路程,江起澜一扫烦躁。

他用心去观察路边来来往往的人:药材铺前哭泣的枯干老头,典当行垂头丧气的胖男人,抱着孩子认真挑选布料的妇人,卖力杂耍的艺人……

众生百态,活泼有趣。

边走边看,不多时,行至茶楼所在街道。

“江节度使——”远远传来一声呼喊。

江起澜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男人,手中牵着一个胖乎乎三四岁小女孩,大步朝他们父子走来。他表情略有些忐忑。

父亲说了,今天见面的人,是即将奔赴西北战场的观察使,姓程。

曾是父亲的同窗知己。

江父朗声大笑,上前用力抱住了程观察使的肩膀,拍了拍:“程兄,别来无恙!”

程观察使脸上的拘谨忐忑,消失了大半。

他也用力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笑得很真诚:“别来无恙啊,江兄!真是好久不见——粗略一算,你我一别,已有十八年之久啦!”

“都十八年啦?人生短短几个秋啊——”江父脸上露出怅然的神情。

程父默然点头。

“这位是犬子——起澜。”江父介绍道。

江起澜抱拳失礼:“小侄——江起澜,拜见叔父。”

“好好好!”程父上下打量片刻,连连赞许点头,“好儿郎,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啊!”

他夸奖完江起澜,抱起地上的程小灵:“这是我家小女,单字一个灵,还没过四岁生日。”

被抱在父亲怀里的程小灵,立刻大大方方施礼——她脆生生的说:“吾乃程观察使之小女——程灵,拜见江大将!”

小丫头声音稚嫩,姿态大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转,透着一股灵分劲儿。

“好孩子!有灵气——真是名如其人啊!”江父夸奖,“走走,程兄,咱们里面谈。”

茶楼小二将点头哈腰将几人带到五楼的雅间。

江起澜沉默跟在最后——上楼梯时,被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冲自己笑了笑。

孩子虽小,但也有审美——拔高长的清绝少年,穿着青色衣衫,眉眼英武,相貌英俊,黑发如玉,相当好看——而且还是那种不娘的好看。

程小灵想:这个哥哥,长得比我哥哥还好看!

走进雅间,小二将茶水茶点备齐,关上了房门。

程父从袖口摸出一个羊皮制拨浪鼓,放到女儿手里,叮嘱道:“父亲要跟这位叔父谈事情,你在旁边玩,切莫插话打扰我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小灵兴高采烈接过了拨浪鼓。

她眼睛扫过桌子,在一盘蜜饯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但很快,她就移开了视线。

江父心细如发,自然没有错过小女孩的眼神。

他冲程小灵招招手,端起蜜饯盘子,递到她手边,笑着说:“你尝尝我们京都的蜜饯好不好吃。”

“你们不吃吗?”程小灵并没接。

“叔父和哥哥都不喜吃甜的。”江父说。

程小灵看了一眼父亲,程父点点头,她这才兴高采烈接过盘子,跑到屋子另一端的窗边,规规矩矩坐下,吃着蜜饯,摇着拨浪鼓看楼下行人。

程父喝了一杯茶,踟蹰片刻,却不知如何开口。

江父亲自替程父斟满了茶杯,主动问:“程兄,我听说,君王派你去西北平定战乱?”

程父长叹一声,“是。此番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程兄此番找我,可是让我找人代替你去战场?”江父问。

程父一愣:“江兄何出此言?我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保家卫国是我职责所在!”

江父面露疑惑:“那程兄找我是?”

程父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看景的女儿,又是一声长叹:“此次西北之战,极为凶险,我与犬子共赴战场,只怕是有去无回……”

“大丈夫死则死矣,又有何惧哉?只是,我着实割舍不下年幼无知的小女啊……”

“嫂夫人呢?”江父问。

“江兄有所不知,我只有一个发妻,未曾娶妾。妻子去年突发疾病,药石罔治,撇下我一人拉扯两个孩子。虽然苦了点,但日子勉强过得去。”

江父看了看小女孩那高低不平的羊角辫——程父一个男人,照顾两个孩子着实不容易。

“可怜小女,从小没了娘亲……只怕从今以后,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了。”

“军令如山,我在京城没有熟识的人可以将小女托付……思来想去,只能联系江兄你了。我只求江兄看在我们同窗之谊的情分上,帮忙照顾幼女,护得小女周全。不求锦衣玉食,只要给她口饭吃,有衣服遮体,哪怕为奴为婢,也……”

“程兄,何出此言啊!”江父抬手打断了程父的话,“我江某人哪怕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也断然不会少了令千金的!我必将视她如亲生女儿——程兄信得过我江某人的人品,才找我,我自然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程兄尽管放心上阵杀敌吧!”

“谢江兄!”程父深深作揖。

他心中一桩大事了了,感觉肩膀重担瞬间轻了大半。

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江起澜,抬眼望了望窗边摆弄拨浪鼓的小女孩——天真娇憨的小女孩恐怕不知道,她即将成为孤儿吧。

江起澜心中也很困惑。

程观察使明明知道此次出征凶多吉少,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的去呢?

一时间,屋里陷入了安静。

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窗边的程小灵察觉到异样,望过来——

“父亲,您怎么了?”她跑过来。

父亲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程父赶紧低头撩起上衣擦拭眼睛,解释:“父亲被窗边的风沙眯了眼睛。”

“我帮父亲吹吹——”程小灵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父亲的脸,吹起来。

江父看程父嘴唇不断颤抖,怕他承受不住,清了清嗓子。

“澜儿啊,”江父说,“我听说北面有个捏面人的,捏的动物活灵活现的,可有趣了,你带程家小妹妹去看看吧。”

江起澜站起来:“好的,父亲。”

程小灵眼睛瞬间就亮了。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热闹的集市更吸引人了。

她刚往门口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坐着的桌子——

江起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桌子上原本装着五颗蜜饯的盘子里,还剩下两颗蜜饯。

江起澜善解人意地说:“我帮你把这两颗蜜饯装上,一会儿出去逛街可以吃。”

程小灵甜甜一笑:“谢谢哥哥!不过,这两颗蜜饯我不能吃,是留着给父亲和哥哥吃的。”

程父的眼眶又红了。

小程灵将两颗蜜饯拿起来,就要往口袋里塞。

江起澜伸手拦住了。

程灵用警惕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江起澜觉得好笑,他将装有糖雪球的纸袋撕下来一条,说:“不能放口袋里,会弄脏的,用这种油布纸包吧。”

目送两个小家伙出门,程父叹口气:“让您见笑了。”

江父夸奖道,“这么小的孩子,能忍着嘴馋,把零嘴留给父兄,真是个好孩子。”

是啊,多好的孩子啊——程父有些怅然地想——若有来世,若来世小灵不嫌弃自己,还愿意做自己的女儿的话,自己一定好好赚银子,把天南地北的零嘴都买来,送给女儿吃。

可人哪有来世呢?

程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粗布磨毛的钱袋,放在桌子上,朝江父推了过去。

“这是?”江父拎起来。

里面响起银两铜币碰撞的声音。

“说来惭愧,为官十多年,没攒下什么钱……”程父面露羞愧,“希望江兄不要推辞才好。小女没有别的毛病,只是……家境贫寒,虽然不至于饿肚子,但零嘴很少给孩子买。若小灵嘴馋,江兄就用这点钱,给她买点零嘴……也算我当父亲的一点儿心意。”

江父拿过那袋可怜巴巴的干瘪钱袋:“既是父亲给女儿的钱,我自是没有资格推辞。”

他郑重将钱袋好好收进了衣襟贴胸口的地方。

“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连孩子吃点零食的欲望都满足不了。”

“程兄为官清廉,是我朝之福。”江父说,“若人人都能像程兄一样,那百姓就有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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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起澜带着程小灵,来到了市集上。

市集上新鲜玩意儿多,程小灵边看边逛,不亦乐乎。

程小灵倒也有分寸,虽然每个摊位都会充满欣喜的凑过去看,可她从来不会动手摸。

若有客人到摊位前,程小灵也会知趣地躲开,不给摊主添麻烦。

江起澜带着程小灵看了捏面人,看了杂耍,还看了很多漂亮的琉璃摆件。

而对程小灵来说,最有吸引力的是点心摊。

而那些热气腾腾的喧腾大包子,白胖的馒头,甜丝丝的糖球,炸得酥香的小点心,橙黄的豌豆糕……

程小灵不停地咽口水,艰难地让自己不要流露出馋相来。

江起澜一向讨厌小孩。

他觉得小孩贪婪,无知,顽皮又聒噪。

可眼前的程小灵不一样,她乖巧,可爱,灵动——

孩子的领地意识比较强,江起澜也不例外。

可当他知道程小灵可能会住到自己家时,他一点儿也不反感,甚至还很期待。

有个这样的妹妹,也挺好的。江起澜想。

直到他看到卖糖雪球的胡爷爷,他才想起,他这里还有一袋糖雪球呢。

“小妹妹,”江起澜将手中的糖雪球递过去,“哥哥这里有一包糖雪球,送给你吃吧。”

程小灵听了眼睛一亮,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拿纸袋子。

可她的手伸到半途,就硬生生停住了。

小灵咽了咽口水,看着近在咫尺裹着雪白糖霜的山楂球,逼着自己移开视线:

“不了,我不吃了。谢谢哥哥。”

“为什么?”

“我父亲说了,无功不受禄。”

“可刚刚的蜜饯你不是吃了吗?”江起澜觉得眼前的小女孩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忍不住想逗她。

“那不一样。那是江大将给我的,而这顿吃茶的钱,应该是我父亲掏钱,我父亲花的钱,我自然可以吃啦。而且,这份蜜饯我也不是白吃的。我吃了蜜饯,就不会去打扰他们聊天了啊,这就算是我的功劳。”

这小家伙,人小鬼大的!江起澜嘴角微扬。

随后,他装模作样叹口气:“那怎么办?糖雪球放久了,糖霜就化了,就不好吃,不能吃了。那就只能扔掉了。可我又不想浪费,怎么办?”

程小灵眼睛滴溜溜一转。

“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如果你赢了,我就把蜜饯给你,如果我赢了,你就把糖雪球给我,怎么样?”

“很公平。”

“可是玩什么游戏呢?你比我大,知道的比我多,力气也比我大……”程小灵犯了难。

江起澜慢悠悠开口:“这样吧,我抓一颗石子,藏在手心里。你来猜石子在哪个手里。如果你猜对了,你就赢了;猜错了,就我赢,如何?”

“虽然有点幼稚,但也是可以的。”

江起澜弯腰捡石子。

片刻后,他站起来,两只拳头紧握,手背朝上,放在小姑娘面前。

“你猜,石子在哪个手里?”

程小灵非常认真的看着男孩的两个紧握的拳头。

“左……不,右……等等,左手!”

江起澜伸出左拳,展开手掌——在他的掌心中间,静静躺着一颗小小的石子。

程小灵开心的蹦起来:“好耶!我赢啦!”

兴高采烈的小丫头并没发现,男孩右手悄悄移到了身后:一颗石子从右手滑落到地面上。

程小灵接过纸袋子,捏出一颗糖雪球,放在嘴里。

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糖雪球真的太好吃了!

酸酸甜甜的,外面糊着的糖壳有股烤过后焦糖的甜香味儿。

程小灵低头专心致志吃了三颗糖雪球,这才想起江起澜来。

她拿出一颗糖雪球,递给江起澜:“哥哥,给你吃一颗——”

“这是你赢来的,我就不吃了。”

江起澜明亮的眼睛微弯,抬手替程小灵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糖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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