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8 灵澜前缘(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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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要真不吃,可就没啦,”程小灵手指撑开纸袋往里看,“一、二……七,还剩七颗,六颗给我父兄,只剩下一颗可以吃了。”

“你父兄爱吃甜的吗?”

“不是特别爱吃,”程小灵小心翼翼拿出一颗糖雪球,这次她吃得很慢,“但我父兄平时都会把好吃的留给我,我当然也应该把好吃的留给他们。”

江起澜心里闪过一丝悲悯。

过了今天,小丫头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的父亲和哥哥了。

一个时辰后,江起澜带着脸上沾着糖霜的程灵回到了茶楼。

程父和江父站在门口等两个孩子。

程父看到女儿,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再次起了波澜。

“父亲,您眼睛怎么了?”程小灵问。

程父心头翻涌,难以开口。

程小灵忽然一叉腰,仰头对着江父凶巴巴地说:“是不是大将欺负我父亲了?大将,您不能仗着您官大就欺负人啊!”

程父赶紧拉住女儿,擦了擦眼角:“小灵,别瞎说!先前进眼睛里的沙子,还没出去……”

“这样啊,对不起啦,江大将。”程小灵立刻道歉,道完歉,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拽起父亲的衣襟,“父亲,您事情谈完了,咱们也该走啦。”

可父亲却没动。

“父亲?您怎么不走呀?”

程小灵抬头看着父亲。

程父蹲下来,揉着小程灵的头说:“父亲跟你兄长要去打仗,这次打仗可能会很久……所以,父亲暂时请江家叔伯和江家哥哥照顾你一段时间……你可以乖乖听话吗?”

“啊?”小程灵有点慌,“刘家婶子不能照顾我吗?”

“刘家婶子过些日子要回老家啦,她可不能带你回去。”

“可是……”程小灵看了一眼江父和江起澜。

江父和江家哥哥人很好……可她更想待在家人身边。

“小灵,听话,”程父说,“父亲……一定想办法尽快回来的。”

程小灵咬了咬嘴唇。

“那好吧。”

半晌后,她点点头。接着从口袋摸出装着六颗糖雪球和两颗蜜饯的袋子,递到父亲手上。

“父亲,这是我给你和哥哥的零嘴,你可不能一个人全吃了,要留给我哥哥一半。”

“好,好。”程父鼻子酸得发麻。

“父亲,请您一定要平平安安地,赶紧打跑那帮歹人,过来接我回家哦!”

“……好!”程父拉了拉女儿一高一低的羊角辫。

“拉勾——”程小灵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指。

程父伸出粗粝而布满疤痕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程父松开手指,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女儿。

钢铁般的汉子,流下了几滴眼泪。

泪水滴落在坚实的黄土地上,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要听江大将和江家哥哥的话,就像听父亲和你兄长的话一样。”

程小灵点了点头。

金乌西垂——再磨蹭,就耽误出发的行程了。

程父一咬牙,松开女儿,站了起来。

他无言的冲江父深深作揖。

江父沉默着上前一步,搀起了程父。

两人相视一刻。

“就此,别过!”

“程兄,珍重!我会好好待小灵的。”

程父一扭头,大步沿来时的路走去。

程小灵呆呆看着父亲宽阔的后背,在视野中逐渐远去。

江父将程小灵抱起来,一起目送程父。

就在程父背影即将被人群淹没时,程小灵忽然扬声喊:

“父亲——”

程父的背影,猛地僵住了。

挣扎了许久后,他终于回过头,隔着人山人海,他深深望着自己的女儿。

半晌后,他摆摆手,回过头。

这一次,他的步伐更匆匆,更决绝。

不一会儿,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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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灵在江家表现得异常乖巧。

让吃就吃,让睡就睡,让晒太阳就晒太阳。

只是不怎么爱笑,不爱玩,更不爱吃东西了。

她一有空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房前,眺望远方。

江父听了下人们的汇报,长叹一声。

“是个有情有义又懂事的孩子……只可惜……你们照顾她,别磕着碰着就行。别的,就由着她去吧。”

一个月后,噩耗传来。

程父和程兄,连同出征六千将士,尽数死于沙场。

战败的消息,使得君主大怒。

程父、程兄,连同死亡的将士们,惨死战场,却没有得到君主任何追封赏赐。

江父听闻程家父子的死讯,连夜托裁缝赶制了一套白色麻衣。

清晨,程小灵在女仆的帮助下,穿好了麻衣,随着江父一起来到了京郊河边,对着西北方长拜不起。

纸钱四处飘散。

程小灵孤苦伶仃跪在河边,望着惨白的纸钱在半空飘飘忽忽。

江父撒完纸钱,将一排香插在香炉里,郑重地斟满了一杯酒,撩袖往地上一泼。

他一抱拳,朗声道:“程将军,程灵从今以后,就是我江某人的孩子,我定然视她如己出。你且跟程小将军一起放心去吧!”

程小灵明白。

父亲和兄长死了。

但她没哭。

曾经,她就是这样给母亲撒了纸钱,从此以后就没有母亲了。但她还有父亲,还有兄长。

而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回到家后,程小灵病倒了。

整整三天没吃东西。

大夫担忧的说:“小姑娘再不吃东西,恐怕就……”

江父将半个京城的好吃的都搬到程小灵面前,哄着骗着,可程小灵不为所动。

她就像个布娃娃一样躺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众人愁眉苦脸,却束手无策。

管家聪明,跟江父说:“小姐跟少爷关系好,不如请少爷回来劝劝?”

江父一拍手,立刻派遣下人去把在书堂里读书的江起澜喊了回来。

江起澜读的书堂,是住宿制的,十天他前住到了书堂,就没有再回家。

——这时的他并不知道程父和程兄战死的消息。直到书堂的书童把江家家仆带进学堂,跟讲读先生说明了情况。

江起澜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匆匆告别讲读先生,拽过家仆来时骑乘的马,朝自家飞奔。

路过一处点心铺,江起澜勒住缰绳。

片刻后,他怀里揣着几块奶白撒着桂花的乳糕,再次纵马而行。

奔到家门口,江起澜翻身下马,大步朝程小灵房间而去。

江父等在门口,看见儿子赶回来,简单叮嘱了两句,让下人们都退了出来。

江起澜一撩长袍,迈进了程小灵的房间。

小孩子见胖见瘦。

初次见程小灵,脸蛋圆润犹如满月。

不过几天功夫,她胖乎乎的脸蛋就缩水了大半,露出了尖尖的下巴颏。

程小灵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江起澜坐在床边凳子上,轻声唤她。

“灵妹妹,是我,澜哥哥。”

女孩没动。

但江起澜敏锐地察觉,她的气息变得不稳了。

“我……听说了,你父亲和你兄长的事……你一定很伤心吧。对不起,你这么伤心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是澜哥哥失职。”

程小灵的嘴一瘪,想哭。但她还是忍住了。

“记得我给你讲过的话本故事吗?人死后,魂魄会去自己最牵挂的人身边,看一看,看到自己最牵挂的人,好好的,才能无牵无挂的升天……”

“你父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所以,他才把你送到我们家。他希望他的宝贝闺女,可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若你的父亲,你的兄长,回来看你这么难过……他们该会多伤心啊。”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

程小灵捂住了脸,哭喊着:“可是……我都没有跟我父亲好好道别,也没有跟我兄长好好道别。”

“我当时应该把所有的蜜饯和糖雪球,都给他们……”

“而且我当时想,江大将家说不定会有很多好吃的……我……如果,当初我跟我父亲一起离开,至少不会剩我一人孤零零的。”

江起澜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手帕,替程小灵擦泪,柔声宽慰:“那你想过,你父亲和兄长的心情吗?你若跟着他们上了战场,遭遇了不幸,他们会多痛苦吗?”

“还有,谁说你是孤零零一个人的?你有我,有我父亲,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程小灵哽咽着:“可是,万一有一天,你们也离开了呢?”

江起澜拉起程小灵的手:“我以后绝对不会离开你的。哪怕我变成鬼魂,也要陪伴你左右。”

程小灵猛地坐起来,抱着被子哇哇大哭起来。

人在伤心欲绝的时候,往往是没有眼泪的。

但如果情绪宣泄出来,泪水释放出来,人才能从伤心的境地中走出来。

程小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眼睛都红肿了。

江起澜坐在身边,任由她哭。

哭痛快了,哭干净了,人才能站起来。

等她的哭声减低,诸多情绪感受,才慢慢恢复。

等程小灵彻底止住了哭,江起澜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我去打点温水来给你洗洗脸。”

等他端着温热的水盆回来,程小灵已经睡着了。

江起澜轻手轻脚用毛巾沾着温水,替她把脸擦干净,将乱发拂到脸侧,替她把被子盖好,将乳糕放在她的枕边,保证她醒来就可以看到。

做好一切,江起澜起身出门,细心将门扉掩好。

江父等在屋外廊下。

“父亲,小灵睡着了。”

“嗯。”江父点点头,“你可有什么要问为父的吗?从小灵到咱们家后,我就看你总是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

江起澜垂头,轻声说道:“父亲……我在想,为什么程观察使明知道此次出征有去无回,他还要义无反顾的去赴死呢?”

江父缓缓开口:“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趋利避害更是生存之道。有一天,你会发现,有的人,有的事,比你个人的生死利害更重要,你就理解程观察使的行为了。”

江起澜似懂非懂。

十年后,江父去世。江起澜子承父业,以将帅身份奔赴战场。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程观察使视死如归,也终于理解父亲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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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父是个一言九鼎的人。

他说好好照顾程灵,就会好好照顾。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是真的以养千金的规格,来养育程灵。

京城姑娘有的,程灵都有;

京城姑娘没有的,程灵也有。

有人打趣:“别人家的童养媳,都是吃苦耐劳,你家倒好,比千金还金贵。”

“程灵不是我家童养媳。”江父否认。

对方了然。

“江大将什么身份,寻常女子哪儿配得上江家的门楣啊。”

江父再次摇头。

“我把程灵当女儿养,而非童养媳——程灵有自己选择如意郎君的权力。我们不能在她什么都不懂的年龄,绑住她。”

托江父的福,程灵被养的很好。

等程灵十二岁了,就搬到了江宅外院,以免落人口实。

只是有一点,江父很头疼。

武将出身的程灵,对女孩家家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偏偏对舞枪耍棒,兵法钻营感兴趣。

而江起澜从不藏私,他学到的所有知识,都会倾囊而授。

程灵的学识身法,早已超出了朝中大部分武将。

江起澜宽慰父亲:“父亲,如今世道越来越不好了。”

“朝臣拍须溜马上位者甚多,反倒是耿直忠言的能臣,罚的罚,贬的贬……也许,用不了多久,天下就要大乱了。”

“乱世时,人人自危,我们不能保证任何时候都可以在小灵身边保护她。她学点本事傍身自保,也是好的。”

江父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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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父去世三年后。

江起澜二十二岁,作为将军的他,带兵杀敌已有三年。

三年的光阴,足以将一个少年的毛躁尽数剔除。

从血海中厮杀出来的江起澜越发沉稳,有种不威自怒的气势,是位人人敬仰而畏惧的少年将军。

而十六岁的程灵初长成,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眉眼充满魅力,身材越发玲珑。

此时的程灵,攀附在崖边,一抬手将一颗肥硕的菌子甩到后背的背篓里。

接着她一翻身上了平台,舒口气,擦了擦汗。

背篓沉甸甸的,令人心安。

她这时才发现日头已经西斜了。

“糟了,光顾着采草药,忘了看时辰了!澜哥哥估计都快到家了!”

程灵背着背篓,拔足朝山下的集市奔去。

背篓里都是她采的药材和菌子,可以换钱——加上她之前攒的钱,她今天就可以给澜哥哥买一把他心仪很久却没舍得买的短剑了。

“呦,灵丫头又去赚钱给你夫君添置物件啦?”卖鱼的刘小四打趣道。

“去你的!”程灵笑骂,“都要当爹的人了,能不能学点好!”

“灵丫头,回来啦。”

“是啊,张大婶——哎,您把袋子放那儿,我帮您搬,当心闪着腰——”

“灵姐姐——”

“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跑路边躺着啦?去去去!到树底下躺着去。万一有人推车看不见你,把你的肠子肚子都压出来怎么办?”

“灵妹,回来啦?我听说江小将军今天回来,你还不赶紧回家去?”

“我这就回。飞哥,喏,这是我给嫂子挖的草药,药铺大夫说了,这种草药跟母鸡一起炖,对产妇恢复有好处。嫂子刚生了双胞胎,身子一直不见好……可不能大意啊,让嫂子吃点好的,补补身子才行。”

程灵热心肠又开朗大方,人人都喜欢她。

等她换了银子,跑到铁匠铺买了短剑,匆匆往家跑。

远远就看见家门敞开着。

澜哥回来了!

程灵三步并作两步,奔进了屋里,因为在山上半天,腿发软,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还好坐在屋里的江起澜眼疾手快,上前搀了她一把,才没让她扑倒在地。

江起澜的嘴角止不住上扬,还得打趣她:“程爱卿,何故行如此大礼啊!”

“将军威名远扬,行个大礼,也是应该的!”程灵眼睛亮晶晶的。

半年没见江起澜,他更高,更黑,更瘦……更丰神俊朗了。

浸润过沙场的男人,眼神更加洗礼,威风凛凛,器宇轩昂。

程灵站起来,可腿此刻却抽筋了,一下子跌倒在江起澜怀里。

少女温暖的唇,无意间蹭过了江起澜粗糙的脸庞。

两人俱是心头一震。

(明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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