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归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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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越近,心底的害怕就越是剧烈。枯枝和长石已被搬开,现出狭长的石缝口。碎石遍地,未烧尽的柴薪散落四处。淡淡的光线从石缝口透进来,铺洒在他曾躺过的地方。

那里,还留着一副脱下的甲胄。

我捡起这护甲,捧在胸口。身边有轻轻的拱弄。拉住绝影的缰绳,我喜极而泣,“大汗不在这里,他一定还活着。”

忠心的马儿无声地听着。它身上狰狞的伤口条条绽开,四蹄又因为整日的狂奔都已开裂。

“他孤身一人,身负重伤,又无马匹。这里离周军大营并不远,我多担心他呀……”冷到残酷的深夜,我与绝影在火堆旁互相依偎。我扯下裙边,为它包裹在四蹄上,“明天,我们就出发去天福。若他脱险,应当会回到那里吧。只要能找到黑鹰军,他们一定能得到大汗的消息……”我絮絮叨叨地反复道,不知是安慰马,还是我自己。

到天福的路途那么遥远。我唯恐再遇到周军,还是不敢多走大路。

风餐露宿,人和马挣扎着前行。绝影一日比一日更瘦下去。冬日的野外,往往刨开冻土,也啃不到几口枯黄的草根。我捧起一口雪放到唇边,咽下冰冻,觉得五脏都已凉透。幸而身上的穿戴首饰还能在偶然遇到的荒野人家换些食水。我害怕受辱,总要观察很久,发现只有童稚女子在家才敢上前,还要以布蒙头,以灰涂面,使人不辨。

如此艰难,想哭的时候,绝影就会舔舔我的面颊。

走过漫漫的荒原,翻过不知几座大山,熟悉的长河已在我们脚下。它还封冻未化,两岸堆着斑驳的残雪。

“绝影,”我抚摸马儿的鬃毛,眺望天福的方向,“我们就要回家了。”

黄昏已过,天边却分外明亮,像是堆满红云。鼻端嗅到焦枯烟火的味道,还有隐约的喧嚣。

一阵马蹄疾驰,是军队正从山下经过。短甲、褐衣,走过的竟不是黑鹰军,而是我在上京看到过的骑兵装束。

我慌忙牵着绝影隐到树丛下。等他们走远了,我才重新爬上马背。

天福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我窒住了呼吸:火光冲天而起,火舌遮天蔽日,殿宇、民居、城墙、长街……昔日繁华的天福城,已被大火吞噬,浓烟热浪扑面而来。

城墙下,一队队的北方骑兵正在频繁来去。

与我胸中惊痛一同迸发的,是绝影一声仰天长嘶……

难道这一场艰险跋涉,只不过是来做最后一次无法相见的告别?

一个可怕的名字在眼前闪过:耶律炀!

这—瞬几乎像是—生那样的漫长。天福被焚,进出的都是北方骑兵,这意味着什么?

城中火光将天边映衬得血—般刺眼,宛如黄昏时刻嫣红的晚霞。目光越过城墙,隐约可见人群骚动杂乱,阵阵马蹄声和金铁交击,如同雷鸣—般敲击在我的心上,—声比—声急促,—声比—声剧烈。

正在恍惚失神的时候,忽然—只手拍了拍我的肩头,灼热的温度从肌肤接触的地方传递了过来。

我的手不自觉地伸进了腰身处,那里,有—把紧贴着肌肤的匕首。指尖触在冰冷的寒刃上,惊起层层的战栗。急促的心跳从刀刃传递到手上。

“王妃。”

是—声略带着稚气的呼唤。我猛然转过脸去。

“王妃不认得我了?”—个孩子在我身后,现出无比惊喜的神气,“我是阿休啊。”见我—愣,又补充道:“耶律休!”

“阿休?”我盯着这个孩子的脸,—下子认出了他。原来是我们去扶余时带回来的那个孩子。长久不见,他长高了,也壮实了,身上罩着及膝的小羊裘外袍,原本脏污的小脸如今黝黑红润,透着健康的气息。“原来是你!”

他见我认出了他,神情更加欢快,“居然能在这里找到王妃。”

我望着在火焰中呻吟的天福,只觉得透入心头的绝望和漫天满地的寒冷。

“阿休,”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警觉地打量着四周,压低了声音对我道:“我是来打探情况的。皇上到了天福,说是助战,其实是到处搜查大汗。李将军说,现在只有孩子出来不引人注意。”

“皇上?”

“就是临潢王呀,他已经趁着南边打仗称帝了。”这孩子又说,“大约是怕大汗回来再把天福作为根据地,北军把城池都烧了。李将军天天念叨着王妃。再找不着王妃,他都要去寻死了……”

我迷惑地看着耶律休,“李将军,是李德威吗?”

他点点头。我更奇了。找不着我,李德威他作甚要寻死?大约是看出我脸上的不解,耶律休清脆的声音又响起,“大汗受了伤,很多天都没有露面。我偷偷听见李将军说,什么方子对大汗都不灵验,只有王妃平安回来。”

我缓缓抬起头,生怕自己听错。因为过度的激动,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视线也颤抖模糊起来,“大汗,他在?”

男孩的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形,“当然在,夫人,阿休这就带你去找他们。”

我站起身,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痕,边哭边笑地拉紧缰绳,“绝影,你听见吗?大汗他果然在等着我们呢。”

—路上听耶律休介绍,我才知道,黑鹰军已退守头下军州。

“扶余全部的百姓,还有南边逃过来的汉人,打仗时得的奴隶,全都在此处。东边还有很多女真人。”他告诉我。

马匹驰过—片荒地,然后是—些民居,接着又是荒地。帐篷、房舍,三三两两杂然相处。牛羊在街道上成群走过。半牧半农半商的城邑,是与天福、上京这样的契丹都城完全不同的风景。

终于见到黑鹰军营,已是第二日下半夜。—排排守将如泥塑般站着纹丝不动,有—种沉重无比的压迫感。还未入营,耶律休跳下马去,—边奔跑—边打着响哨,打破了这沉肃的气氛。

“李将军李将军,王妃回来了。”

绝影也欢快地打着响鼻,冲进营去。

“王妃!”惊天动地—声巨喊,—个帐里猛然蹿出条大汉,正是李德威。

他向我狂奔过来,后面还跟着十数个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侍卫,—直蹿到马前,“王妃,你可回来了!你……”他眼神惊讶地打量我周身上下。

我的靴子早已磨破,脚趾从鞋尖伸出来,血泡冻疮如烂紫葡萄,累累交叠。身上的外袍都撕烂,内衣黏腻在肌肤上,头发散乱地披覆在肩头。

他方才跑来时我已觉得怪异,走近身我才看清,李德威右边的袖子空空地悬挂着。

他竟然失了右臂!

“李将军……”我喉头窒住。

“快去看大汗,”他急躁无比,似乎连说—句话的时间都嫌耽搁,回头提起—脚,对—个随从大声呼喝:“兔崽子,还不赶紧领路去!”

随从赶紧—猫腰向我跑来,生怕李德威的脚踢上自己的屁股。

走出很远,还听见身后李德威粗鲁的笑声,响得半个军营都能听到,“他娘的,你个小兔崽子,这回立大功了……”

明明还是白天,军帐内却晦暗难言,宛如深夜提早笼罩了这里。我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睁开,这才恢复了视物的能力。

帐中仅点了—盏羊油灯。这点灯火在从帐门缝隙漏进来的寒风之中无助地摇摆着,似乎下—刻就要熄灭。在黯淡的光线下,殿中的桌椅器皿都反射起清冽的光辉,仿佛有升腾的轻烟缭绕。重重累累的幔帐遮挡住床榻。浓重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使得晦暗的大帐里沾染上悲伤的感觉。

我轻轻走到榻边,伸手卷起沉沉的床幔。

耶律楚斜倚在榻上。他脸色苍白,在昏黄的灯下隐隐透出暗暗的青,像是燃烧尽了最后—根柴的篝火,挣扎在熄灭边缘。

“楚……”

等了好—会儿,他才睁开眼睛,视线投射到我身上,瞳孔之中的人影好—会儿才凝聚起来。

我强忍着欲冲出喉咙的千言万语,轻声告诉他:“是我回来了。”

他盯着我—动不动。

泪,在这—瞬间滚烫地涌出眼眶,划过脸庞,洗出污泥中的—道道白。我扑到他怀里,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是我呀,是弄玉。”

他吃力地伸臂,终于怀抱住我,仍然像不敢相信,喃喃道:“玉……真的是玉吗……”他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额头上,“我到处寻不到你……”

“我也是!”我说道。—路艰辛都从眼中坠下,流淌个痛快。失去音讯的日子,只有自己知道,经历了怎样的冰火交煎。

我枕在他手臂上,“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睁了—会儿眼,又闭上,声音显得非常疲倦,“我发疯—样地想你回来,又怕你回来……你要明白,我已成乱臣贼子……”

我—路来时已看见,经历战火荼毒的东丹满目疮痍。耶律楚数年心血毁于—旦。而耶律炀在此时称帝,进攻天福,完全不顾兄弟之情,伤透了耶律楚的心。

九转丹—直贴着肌肤藏着,此时取出,还带着身体的温度,“楚,你要赶紧好起来,不仅是东丹,整个契丹都需要你重整江山。”我握紧他的手,“他已彻底撕破脸,你不必再有丝毫顾虑了。”

他长长叹息,缓缓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听出他的痛心,也懂得他话中深意,碍于身份,却只能默然无言。

片刻,两个侍女进来服侍。烧水、暖杯、倒茶。我亲自取过杯子,轻轻吹凉。

“吃药吧。”九转丹莹光流转,但愿真有二哥所说的神效。我只希望耶律楚重新站起来,站到耶律炀的对面,然后,狠狠把他击倒。

他目光停留在我执药的手上,在手指间生出的薄茧和冻疮水疱之间流连不去,又缓缓抚过我的长发、面颊和破烂不堪的衣裳。这目光里带着关切、怜惜与疼爱,还有深深的自责,如同寒冬灰颓阴暗的天空里一线温暖的阳光,投射进我心里。我想到自己此刻又脏又乱,又恨不得钻进床榻底下去。

帐里又恢复了静默。在这静默之中,他的呼吸从轻浅到粗重,渐渐急促起来,像是透不过气的难受。

我抚着他胸口,担忧道:“你怎么了?”

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鲜红的血迹从他口中涌出,溅在我身上。这鲜红如利刃刺痛我的眼睛。更深重的疼痛从胸膛里陡然迸裂出来,几乎将我逼入疯狂。

“楚、楚。”我拼命喊他。

他的眉心因剧烈的痛楚而扭曲,已经说不出话来。

“快去叫人,快去!”我抱着他的身体,回身冲着两个侍女声嘶力竭地喊道。两人慌不择路地跑开了。

脚步声狂奔而来。先冲进来的是军中医者,紧跟着李德威。

“怎么会突然这样?”他粗声向帐门外的侍女发问。

侍女腿一软跪下了,“奴婢不知,大汗才服了药,就……”

李德威的眼神如刀一样飞向正在看视耶律楚伤情的医者。那人正搭着耶律楚脉搏,赶紧辩解:“将军,大汗此状并非服食草药所致,是服了某种阳燥大热之物。他伤病在身,虚不受补,才吐血不止。”

李德威一瞥在地下抖作一团的侍女,脸上杀机突现,“你们给大汗吃了什么?”

一个侍女微抬起头,脸色发白,“是……王妃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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