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新皇(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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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的手摸向枕下,干枯衰老的手从那里取出了他曾每日身佩的宝剑,把它交到二哥手里,“这是大周三代君主握过的剑,传说是上古的宝物。它很快,很难驾驭,是否用得好,全看你自己了……”

父皇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景昊、景明、仙蕙、弄玉……都是你的手足,要善待他们。”

在二哥的唯唯称是中,“弄玉!”他突然叫我。我膝行而去,伏于父皇龙榻前。

垂老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在多年之后的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父皇低声道:“放过柳皇后吧,不要赶尽杀绝。”

我泣不成声,却始终没有回答。父皇叹息一声,闭目,声不可闻。

二哥回过身,深幽的眼瞳中隐隐有光芒流动,“弄玉,你先出去。”

走出父皇的寝宫,夜色已阴沉,风渐急促起来。乌云漫卷,将明亮的月色遮掩了大半。不时有几声寒鸦尖锐的叫声远远地传来。我紧了紧外袍,向东宫走去。

我一直期待能见到景昊。今日入宫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来前已经问过,一直负责照顾景昊的是内宫管申。此刻,他正立在檐下,安静地垂着手。

“殿下等会进去……千万莫要激动。太子怕受惊吓……”管申欲言又止,话语断断续续。

心里一紧,我伸手推开殿门。门的开启带出些微的药苦味弥散在空气中。步入殿中,借着半开的殿门外投射进的一点光线,双眼才适应了殿中的昏暗。

管申轻手轻脚跟进来,点上灯。

寂静无声的大殿深处,一个少年背对着外边,坐着一动不动。

“景昊……”

他只是坐在那里,毫无反应。

我走到在他面前,蹲下,“景昊,是姐姐呵。”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自顾自动了动嘴唇。我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去——十三岁的景昊和我长得多像。一样莹白的皮肤,只是他的双颊上没有血色;一样浑圆的墨黑眸子,只是他眼中没有神采;他坐在那里,茫然地直视。唯有身上包裹的袍子金黄的颜色,才显示出他无比尊贵的身份……忍不住用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睛,感觉到睫毛在掌心轻轻闭起,再打开,像蝴蝶的翅膀。拿开手指,景昊那隐没在碎发下的黑色眼瞳中涣散的恍惚才缓缓凝聚起来。

“是姐姐……姐姐回来了……”我拉起他的手,热泪像滚烫的烛油,一滴一滴溅落到他瘦削的骨头上。我把景昊的手放在自己腕上,“你看,你送二姐的镯子,我一直都戴着……”

景昊面无表情地看我,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却听不真切。

我捏着他的手,从单薄的手掌到干瘦的臂膀。景昊从前是一个多么圆润的小胖子啊。

“殿下勿怪,太子认不得人,也不会说话……”管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强压下喉头的悲切,向管申询问。

他低声道:“有一年多了。前年暑热,太子贪玩弄水着了凉,后来连着发烧不醒有十多日……”

“当时,太医院是何人为太子诊治?”我急忙问道。

管申回答:“回殿下,是张太医。”

张太医……耳边只觉嗡嗡作响,连带声音也变得尖利,“就是当年为齐美人诊治的张太医吗?”

管申没有做声,表示默认。

“他在何处?”我惊跳起来,只恨不能亲手将这个老贼剥皮剜骨。

“回殿下,张太医诊治失措,贻误太子病情,当时已被陛下斩首。现在每日为太子殿下诊视的是王赵两位太医。”

正谈着,外面忽然喧哗起来。我不便久留,慌忙退出来。走出大殿,我还双腿发软,有些跌跌撞撞。只见面前一片混乱,许多宫人在乱跑,远处还有阵阵恸哭声。

“发生什么事了?”我伸手抓住一个乱跑的小宫女。

她口中乱叫:“这位娘娘,了不得了,皇上驾崩了。”

“浑说!”我也大叫,“我方才还……”

她在我手里扭着身子,想要挣去,“宫外头都是兵,围得跟铁桶似的,怕要打起来。娘娘是哪个宫里的,也快回去关好宫门啊。”

我手一松,她立刻跑掉了。

一时间,眼睛像是被什么遮住了,头晕目眩,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在流失……我只能背抵着殿前的大柱子,来避免自己摔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殿下,您怎么在这里,害得老奴好找!”

我仔细辨认,这是护卫我进来的内官刘林。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二哥宫里当差。小时候爱唤他“大个”,因他长得特别高大。可是二哥不许我这么叫,因为“大个”听起来像“大哥”,这样他就比二哥的身份还高一些了。可是我就偏爱挑二哥在的时候叫,好看着刘林的尴尬、二哥的着恼。

“大个,”我说,撑在他扶过来的手臂上,“他们说,父皇驾崩了……”

他搀起我,“殿下快些随我出宫吧。宫里头要乱……”

我的父皇,他是真的去了。没几日,整个天下都读到二哥的继位诏书。

“……门下。承父命续大统。嗣正祖宗之庙,扶神器与社稷,如临深渊之中。先皇贤达聪锐,劳心费力,勤与政务,使内安百姓,外威夷族,尽功天下二十载。朕以天下之望,秉先皇之遗,惶恐失心,惧怵无边。唯殚精竭虑,正官吏,扶万民,不敢丝毫懈怠。承旧制咸使天下闻之,达之远邦,悉可知意……”

我问裴青:“那一日,你在何处?”

裴青道:“奉命包围柳盛府。”

“柳盛怎样了?”

“他负隅顽抗,战了一夜,后来自焚。”

裴青说得极淡,我却可以想见那一夜的惨烈。

“现在柳家怎么样了?”

“诛九族,柳皇后赐自尽,一干同党还在审查。”

胸口翻腾得难受,“柳氏一案,二哥都是叫你处理吗?”

裴青淡声道:“皇上圣明。”

也许是长久以来始终绷紧的那一根弦骤然松断了,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在破碎,口中涌上浓浓的血腥味,连腹中也随着一阵一阵抽痛起来。

他急来扶我,“你怎么样弄玉?牵肠散是柳皇后给你的,总有法子让她交出解药,”

我扯住他袖子,“青,听我的,你把兵权交给二哥。这些事,不该你去做。将来,你可想过将来……”

他的视线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浮现在脸上的却是像解脱一般的表情,“你觉得我还能脱身吗?”

是的,我们在多年前就被卷进了这股狂潮,身不由己,情非得已。一路走来,青的悲凉,胜我百倍。

“一起,”我说,“我陪你一起。”

夕阳终于收起了最后一抹光亮,天边隐约可见淡淡的月影。久久地凝视高悬的牌匾,麟德宫,我终于归来。

权倾一时的柳家,就这样被二哥轻易打倒。八年,终于可以一雪母后的冤屈。可是父皇已逝,景昊已昧。除了我,还有谁在乎?

我站在宫殿的入口向内望去。柳皇后端坐在大殿中央的皇后宝座上。

她从未失却半点风度。哪怕是今日,她的头发依然梳得溜光滑亮,冠冕上葡萄大的珍珠泛着冷光。十二层的正礼服一层一层穿得极妥帖。长长的裙裾一直垂放到台阶下。

五年,塞外的风沙吹黄了我莹白的皮肤。时光,却似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凤目,依然妩媚凌厉。身段,仍旧窈窕秀美。

“弄玉。”她看见我,失声喊出我的名字。

“一别五年,”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回来送母妃一程。”眼角余光已看见裴青立在大殿一侧,旁边跟着几个内官,捧着白绫、匕首和一壶酒。

惊讶只不过在她的凤目中稍作停留,柳皇后冷冷笑了数声,才宣布,“你们终于赢了。”

她的语气,像是在对我们下达懿旨。

裴青的语调十分低沉,“请皇后娘娘交出牵肠散解药。”

柳皇后忽然大笑,凤冠上的垂坠流苏四处乱晃,“五年了,弄玉的毒还未能解吗?那本宫还算不得一败涂地。”她看着我,眼角微微上挑,“你居然带着毒活到今日。”

裴青继续低沉了嗓音,“交出解药,娘娘还是皇后,陪葬父皇身侧,享后世香火祭祀。”

“陪葬?香火?”柳皇后嘲笑道,“把本宫丢在乱葬岗便罢了。一族都成刀下鬼,我岂敢独享祭祀?”

裴青沉默一会儿,才道:“皇后应该为宣城公主着想。”他的声音有几分阴鸷,同时向门口的侍卫递了个眼色。

仿佛应和着裴青的话,仙蕙急奔入内,白色斗篷长长地拖在身后,使她的身影愈发显得清冷而孤绝,“母后,他们一直拦着孩儿。”

看见女儿,柳皇后才流露出悲苦的神色,唤道:“蕙儿,你不该来。”

仙蕙扑上去伏在柳皇后怀里,哭道:“母后,满族俱死,为何只留下我?”

“这就是皇家。”柳皇后唇边漾起嘲弄的笑容,“愿新皇福寿绵长。”

她看着女儿,又把目光投向裴青,很仔细地看着,像是才刚刚认识他,“我可以交出解药,只是有一个条件。”

裴青低沉了声音,“皇后请讲。”

柳皇后抚弄着仙蕙的面颊,用最温柔最和缓的声音说道:“我要你发誓,好好待仙蕙。”

仙蕙伏在柳皇后膝上的头抬了起来,泪凝在腮边,映出不忍逼视的凄艳。

“孝澄,放过我母后,我愿意替她!”仙蕙忽然疯了般地喊着,向我们踉跄而来,跪倒在裴青的脚下,“你屡次就死,都是我求了母后,才护住你。就算舅舅有错,母后在深宫,怎么能够知道?”

裴青的双眸霎时横生波澜,微微颤搐的嘴角抿了抿,慌忙将仙蕙扶住。

孝澄是裴青的字,我从未唤过。我一贯只叫他青。

我也没有想到,柳皇后的交换条件,竟是这个。

我走近柳皇后,和她只隔着几层阶梯,“景昊,是否也是被你所害?”

她看了我一会,嘴角露出一个极为诡异和反讽的笑容,“害他?一个傻子?”

我语气骤冷,“时辰不早,皇后还是早些上路吧。”

裴青眼中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他面对着柳皇后,缓缓举起右手,“青有生之年,必一心一意尽力保护宣城公主。若违誓令,万世无可超生。”

我更没有想到,青立下这么毒的誓。

殿里一时肃静。

轻微的金银相击之声,是柳皇后在慢慢点头。凤坠上的宝石相互碰撞着。

“有一种药,”柳皇后对着我,一个字一个字极缓地说道,回声在大殿里来回冲撞,“名唤九转丹,只有皇上手中才有。”

九转丹?太阳穴猛然跳动。

二哥曾在军营里给我,我却给了耶律楚。上苍弄人,它竟是牵肠散的解药?

说完话,柳皇后的目光在毒酒、白绫和匕首上一一拂过,“还是酒好,”她喃喃道,“一醉解千愁……”她并不取杯,直接端起酒壶,仰起头,向自己的喉咙灌去。

“母后……”仙蕙激烈地呼唤,破碎的声音犹如划过心间的一把利刃。她回身抢步上去,伸手夺去柳皇后手中的酒壶,掷在地上。未饮完的酒液汩汩地向外流淌。

剧烈地咳嗽,嘴角喷出血来,流淌在洁白的下颌上,滴落在明黄色的礼服上,让人不寒而栗。

顺着她逐渐黯然的哭泣声,柳皇后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倒在仙蕙的怀里。

凝固的气氛中有令人窒息的悲哀。

仙蕙抱紧了柳皇后。她冷痛的目光看过我,又去看裴青,然后把母亲的身体端正地摆好,把她掉下的凤冠拾起来放在身体旁边。她站了起来,方才的失态又恢复成冷淡,垂下的凤目却因为眉间的凄楚而变得更加冷寂。美丽的脖颈带着不可亵渎的贵气,傲然地挺直。

裴青向仙蕙走去,我转身独自走入黑夜。

仙蕙,其实你的母亲,比我母亲幸运太多,她还可以穿着皇后的礼服,有尊严地死在女儿怀里。

抬头,今晚的月色,竟似受了杀戮的感召,微微有些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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