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契丹(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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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述律羽之急急入帐。我依旧隐在耳帐,听他语气沉重,“北契丹路途遥远,去传令的士兵出了什么状况未及时回报也未可知,但是我们南契丹的黑鹰军竟也未到,这就……老臣揣摩,是不是陛下施政有些操切了……”

耶律楚沉默着,没有答话。我猜度述律之言。所谓施政操切,应是各部落酋长对部落兵制度转变为国家兵制度强烈抵触,以致拖延发兵。

少卿,又有沉重脚步入帐,“末将舒穆鲁参见陛下。今早城外已发现小股周军,尚无对天福发动有威胁的攻击。末将揣测是他们还没有聚集完备,也有不知道我们虚实的因素。但是,如果这样等下去而没有行动,我们被周军围攻是迟早的事,请陛下早做决定。”

耶律楚依然沉默。

一声帐外士兵的呼喊声打断了片刻的沉静,“报陛下,幽州黑鹰军百夫长石末甘林有十万火急之事前来禀告。”

“传进来。”

“是。”

我将耳帐轻轻拨开小口,只见一名全身染着血污的将军跌跌撞撞走进议政帐,扑通跪下大哭,“陛下,请快给幽州增兵,再晚就来不及了。”

耶律楚斥道:“哭哭啼啼,如同妇人,幽州如何,仔细说来。”

石末甘林这才勉强收起眼泪,道:“五日前,周朝皇帝亲率数十万周军趁着雨水天气对幽州、渝关发动奇袭。幽州守将萧临疏于防守,被周军乱刀砍死。仅仅两个时辰,幽州就失守了……万夫长审落虽然全力抵抗,奈何周军人数太多,潮水一样进攻,抵挡不住,损兵折将,退守棘城。临危之时,审将军命令我突出重围,前来报信要援啊,皇上。”

舒穆鲁惊道:“景宏亲征?幽州这路军怕是比营州那一路人数更多。”

述律的声音从旁响起,“幸而皇上在那周朝妖女来到后,有所警觉,派了一万黑鹰军加强幽州防务。否则审落现在哪有兵可用?他还要增援,这里哪有兵援他?”

耶律楚看着地下军事沙盘,道:“周军两路,来势凶猛。幽州、棘城只能暂时放弃。设法带信给审落,务必从棘城突围,向营州进发,去切断营口周军的补给线。”

正说着,外面忽然大哗。只见一名军校慌张入内道:“陛下,快出去看看吧。”

我不知何事,心中疑虑,然而记着此刻自己处境,不敢妄为,只耐心等着。这次过了多时,众人才又入账,一片愤恨之声。

耶律楚的声音响起,“他的信,读来朕听。”

有人开始用契丹语诵读起来,“大契丹耶律史告南契丹所部,耶律楚以弑兄篡位,以杀戮夺权。其人似豺狼,其心似虎豹。篡夺以来,屡兴战火,契丹族众十去七八。念望我族群艰难求存,数百年之不易,必将勇力合心,诛此灭族之种,再添耶律荣光……”

还未读完,述律羽之已怒不可遏,骂道:“贼贱种,竟将老臣派去北契丹的传令兵全部砍了耳朵鼻子,用马绑回来。如此羞辱,恨煞老夫,悔未早将他剁成肉泥。”

舒穆鲁也愤愤道:“耶律史竟趁此机,策反北契丹。他定是又和周朝勾结上了。”

从耳帐缝隙中望去,耶律楚却轻蔑一哂,“亚父不必恼怒,此人两面反复,定不能成事,不必理会。”

话音刚落,“报——”又一名将军入帐,“城墙守卫来报,城外周军正在围攻前来集结的小股黑鹰军,请示皇上裁决。”

耶律楚扔掉信件,便和众将出帐而去。

这一次,直到黄昏,他们才再入帐。我听见了极为熟悉的破锣般嗓音在那里埋怨,“黑鹰军都是从各部落陆续而来,这样几百一队,稀稀拉拉,还没到天福,都被周军吃光了,连骨头都他娘的没剩下!皇上还不救……”是独臂李德威。

耶律寒也在一旁劝道:“陛下,打吧。”

众将也纷纷嚷起来,情绪激动万分。我再从缝隙中看去,只见耶律楚紧锁横眉,立于中心,向李德威严厉道:“谨守城池,再有胆敢出城作战者,立灭其族。”

众人顿时一片肃然。

大周两路来袭,营州登陆这一路已将天福团团围住。另一路二哥亲率,从幽州进军,怕是也已不远。耶律史又在此刻策反了北契丹。此际形势,可谓四面楚歌。

待众人散去,耶律楚一身黑甲步入耳帐,“今夜突围出城,你随朕走。”

我坐在毡毯上,抬眼看他,“带上妇人,突围多有不便。”

“你不可留在天福,”耶律楚的眸子在铁盔下闪光,“不等周军来,守军先会因为泄愤把你撕成碎片。”

“报告陛下,述律丞相来了。”耳帐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禀告声。

耶律楚没有再理会我,回到主帐对述律羽之道:“亚父从北门渡河而去,朕率军掩护你。集结好各部落的军队,便到小回坡等朕会合,再同周军决一死战。”

述律羽之的声音不无悲凉,却也没有一丝惊慌,“老臣即便粉身碎骨,亦将不辱使命。只望陛下千万谨慎小心。”

“亚父,多年来蒙你忠心。”耶律楚紧紧搀握住述律羽之的手臂,“景宏亲征,来势汹汹。今日契丹,有灭种之灾。全仰赖亚父威望,救国土于危亡。”

述律羽之再拜,洒泪而去。他们的言语情状中,军情的凶险向我扑面而来。二哥亲征,他怕是倾巢而出,誓覆灭契丹。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天福南门大开,一队铁骑卷地而出。当先一面迎风黑色战旗,旗枪闪烁生光。清一色黑色战马,黑色铁甲,似午夜幽灵般直扑周营而去,瞬间就突破了周军大营。

“契丹兵、契丹兵!”

“耶律楚要逃跑了!”

不远处的周营顿时大噪。一时间,内外响动,骑兵直逼周军大营中军,所到之处,横砍竖劈,马蹄飞踏。夜幕的笼罩下望不见混战的惨烈,但外围周军很快开始行动,原本将天福团团围住的各路从不同方向朝大营中军涌去。

片刻间火光齐放,亮光闪灭处可见骑兵虽左挡右冲,却为箭弩所制,纷纷坠马。周军步兵人数越聚越多,蜂拥而上,疯狂砍杀,惨叫声十里可闻……

当一千黑鹰死士出南门,引去三面围军时,述律已自北面长河渡河而去,而耶律楚带着我和四千骑兵向西南面的营州进发,去设法和审落会合。

回头再望那片战场,一千骑兵仿如孤狼纵入虎群,被周军吞吃得干干净净。我不禁问道:“可惜了,从南门领军冲入周营的将军如此神勇,不知是哪一位?”

耶律楚眼中的晶莹在月色下闪光,“是李德威。他言自己独臂,不耐久战。为免拖累大军,情愿作死士。”他停了停,“我一定会给他报仇。”

我惊叹悲惘,往日李德威鲁莽而憨态可掬的种种形象袭上心头。此次入契丹,只有今日才听到他那一句熟悉的“他娘的”,连面都未曾照过,已阴阳永隔。李德威用他和一千人的性命,换取了宝贵的脱逃时间。

黑鹰军如狂飙一般突进。耶律楚一直要我骑马跟随,不能脱离他左右。从深夜到红日当空,连续五六个时辰不停歇地疾驰,我早已震得精疲力竭,神智昏沉,难以驭马。耶律楚时不时要放慢速度等我,并在我座下马臀上猛加一鞭。

当马再次奋蹄跳过一个土坑时,巨大的震荡竟使我向一边歪滑下去。

身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我的腰,把我拉到他马上。

“你怎么样?”他一只手将我揽在胸口,大声问道。

我双腿已是酸软不堪,腿根内侧磨蹭得剧烈疼痛。过度的喘息使肺部一阵阵闷痛。

“玉,坚持住,我唯一无法左右的就是时间。”

这是来契丹后耶律楚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阳光使我睁不开眼睛。我用残余的微弱力气,向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稍事休整!”耶律楚见我已实在无力支撑,向身后骑兵喊道。整支队伍这才停下脚步。

他把我放到地下,一只手枕在我脑后。有水囊送到唇边。我拉住囊口,贪婪地喝着。清水冲刷过塞满黄尘的喉咙,精神顿时为之一爽。可是没喝几口,水囊就被夺走了。

我扯他袖口,扑过去抢。耶律楚伸出我身下那只手拦住道:“不能再喝。久渴而狂饮,会使气血失常,甚至猝死。”

我愣住了。他站起身来,周围将领立即围拢过来。耶律楚以刀柄在沙地上画出线路,“周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是过长的补给线是致命软肋。营州、幽州失守,景宏的攻击套路已然呈现。他无非分兵两处,从营州伸出一只手,从棘城伸出另一只手,然后形成钳形攻势,合围天福。我们当赶往营州,先切断补给线,然后与述律丞相集结的大军汇合,消灭这支断粮的周军,再迎头痛击北上的景宏。”

说话间,已有飞马来报,“陛下,前方出现周军!”

将士们顿时一阵骚动。

“大概多少人马?”耶律楚急问道。

斥候兵道:“回陛下,约有数万,步兵为主。”

“来得太快了。”耶律楚低语道,略作思忖,道:“若所料不错,这支周军当是向天福而去的景宏部。”他扫了一眼正在列阵的黑鹰军将士,高声喊道:“战场偶遇,周军气势正盛。我军分作两股,随朕冲锋。”

他派了数人,将我安置到一处高地上隐藏起来。方在大石后躲好,平原上已是飞尘滚滚。银甲兵高举着“周”字旗帜,密密麻麻地涌来,仿佛无穷无尽。

再看随耶律楚突围而出的黑影骑兵,不过数千人。他在马上挥舞巨大的黑色令旗,黑鹰军立刻如潮水向两边散去,并未与周军正面接触。与此同时,大量的弓箭已经砸向正在冲锋的周军。

此刻,周军已经很近。人群中,我一眼便看见二哥身影。因为他所骑之马分外高大,身边又簇拥着许多骑兵。二哥发令,身边一将亦扬起黄色龙旗。排列在阵形两边的步弓弩兵顿时停下脚步,分别向两边的黑鹰军疾射。周军弓弩兵人数众多,射完一轮,后队立刻换上,战场箭矢横飞,一片嗖嗖,绝无间歇。黑鹰军遭到猛射,行动顿时缓落。二哥纵马入阵,连斩数十人,杀入黑鹰军中央。曾经见识过蓝甲军的骁勇,这却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二哥本人在战场上的剽悍。

耶律楚见景宏入阵,马蹄踏尘而去,直向二哥,一刀便砍向他头顶。二哥横刀一挡,用力过猛,震飞了耶律楚手中弯刀,但自己的长柄也被砍成两半。身边的契丹兵和周兵见皇帝交战,都一拥而上,近身相搏,反而猛然将两人冲散。一时间大地颤抖,黄尘满天,只有肉块和鲜血在躁动的空气中飞溅。

后续的周军步兵不断赶来,越聚越多,而黑鹰军只有数千人,逐渐不支,纷纷退散。二哥从人群中随意捡起一把钢刃,从容地指挥大军压了上来,欲做最后一击。

就在此际,侧翼突然呼啸着冲来大队契丹骑兵,直插周军步兵,将阵营冲得七零八落。耶律楚见机夺过一支长枪,投向二哥。虽因距离太远,并未投中,可是二哥胯下御马酣战太久,受到惊吓,竟前蹄跃起,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看到皇帝坠马,周军纷纷放弃攻击,聚拢过去。而耶律楚也无心恋战,疾速号令收拢散落四处的黑鹰军将士,退出战斗。在两军纷乱的间隙,我忽然看见二哥挥起长刀,一刀劈下将他甩下蹬来的御马头颅。鲜血喷溅丈余高,伴着长长的哀鸣。

一气奔出四十里,看周军并未赶上,黑鹰军才再作休整。方才从侧翼驰援的那一队骑兵中跑出一人,慌不迭下马,向耶律楚下跪,“末将审落,丢失幽州,又救驾来迟,死罪!”

耶律楚忙上前扶起,“好兄弟,何罪之有?不是你及时赶到,朕与众弟兄都死于大回坡了!”

审落这才安心,“末将被困棘城,拼死突围,按陛下先前部署向营州进发。听得斥候兵言陛下被困大回坡,这才折返赶来。”

耶律楚点头,“在此地遭逢周军,应是意外。景宏来得太快。”

耶律楚派将清点人数,两军合计不到一万。他道:“如此,不可再去营州。隐藏起来,小心行事,待与丞相合兵一处,再与周军周旋。”

为了躲避大周的斥候骑兵,耶律楚领着一万骑兵在草原上走了整整两天。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哪里才是目的地。

春日的夜晚仍然寒冷。军队选在一处隐蔽的凹地休息。临时搭起的矮帐里,我一边就着微弱篝火取暖,一边问道:“将士们连续行军未能休息,太过疲惫,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耶律楚也是一身倦意。他靠坐在取下的马鞍上,眼中布满血丝,“你二哥选在春季进兵,确实聪明。”

我有些疑惑。

他道:“骑兵需要马。春季草料刚开始生长,可以供应累万马匹的草场只有几处而已。述律丞相去部落募兵,我们要赶到小回坡与他汇合。小回坡往东,是一片上好的水草地,足够数十万马匹的草料供给。”

“述律……”我心里很是忐忑,“你怎么能确定他集结起大军赶到那里?万一我们到了那里……”

耶律楚颔首道:“丞相在契丹威望深重,虽不善于指挥作战,但凝聚人心,是他所长。”

我在心底咀嚼着他的话,忽然焦急万分,“我二哥既然选在春季发兵,他多半也知道小回坡有大草场。若他察觉你的企图,在那里布下重兵,你这样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说这些话的时候,耶律楚一直望着我,直看得我局促不安,才微微扬起唇角,“看来你还是很关心我。”

我咬住下唇,连连眨动眼睛。何止关心……在生泽儿难产的几日,昏迷中都是喊着他的名字。

“玉,”他凝视我的眼神,伸开双手,“让我抱一抱你。”

我望着他的手,害怕犹豫。如果还要分别,那么情愿不要记住这温暖怀抱。更何况现在我与他的身份和关系……垂下眼帘,努力抗拒他怀抱的诱惑。但他的影子依旧在眼前,躲不开,藏不起。心头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止不住,抹不平。

“你所料不错,景宏的大军应该已经在小回坡等候我们。”耶律楚忽然肃然道,“但是弄玉,你要记住,这是我的故土、我的家。气候、道路……我对这里的熟悉,胜他百倍。在我家里,绝不容许客人胡来。”

“可是他有数十万大军。”我屏不住惊呼。

“对,去小回坡,是别无选择,也可以说是一场豪赌。”他看着我,声音放低,“所以,让我再抱抱你,就今夜,也许……”他没有再说下去。低落的语调,使我的心顷刻融化。

我绕过篝火,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把头放在他的膝上。他有力的双臂紧紧揽住我,揽得我几乎透不过气。

我小声说道:“如果你败了,我就陪你一起。”

他轻声笑,把脸贴在我的长发上,“若我胜了呢?”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的怀抱带着久违的安全感,让我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却觉得无比安心。蜷在他怀里,我渐渐睡去,梦见满天繁星。

临近小回坡十里时,耶律楚收到斥候兵来报,景宏大军果然已在那里驻扎。而在小回坡以东十二里,原本围困天福的数十万大军也已赶到这里,将述律羽之集结起来的数万黑鹰军团团围住。

“距小回坡七里处有一羊肠小道,”耶律楚道,“我们绕到周军背后去,设法与丞相会合。即便景宏从小回坡追赶来,也要两个时辰。”

骑兵在小道上悄然行走,速度很快,半个时辰后我已能看见不远处周军弓弩队紧紧将大批黑鹰军包围其中。密集箭雨在空中呼啸,正面又是步骑混战,数十万大军死死纠缠在了一起。

耶律楚手下的黑鹰军士大声呼喊:“丞相大军在此。”

耶律楚正待调兵遣将去助述律,忽然,数十支牛角号短促激烈地凄厉响起,四下里冲出数千蓝甲战士。我一看便知那是曾击杀契丹十二骑的蓝甲军。果然,不多时,便看见二哥单马一骑立于高处,傲视下方。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嗅到了耶律楚的骑兵,而且仅仅半个时辰已追赶上。

蓝甲军排山倒海扑来,与黑鹰军硬碰硬搏杀起来。蓝甲骑兵以轻猛见长,黑鹰军则以重甲见长,更兼两位皇帝都在阵中,双方将士遇到势均力敌之对手,更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黑鹰军虽然勇猛,怎奈蓝甲骑兵与步兵配合流畅,有如绞杀机器。骑兵先冲杀,将黑鹰阵形冲散,然后长枪步兵趁机赶上包围落了队的契丹士兵,长枪一阵猛戳,血溅四野。

战场形势开始向周军一边倾倒。两支黑鹰军无法合兵,被分而围之,越战越退。

就在此刻,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令战场雨血交织,大地很快染为红色。也就在此刻,黑鹰军不再退却。耶律楚勒住缰绳,横刀立马,对黑鹰军士狂呼:“天赐神雨,佑我契丹。众将当勉力而战。”说罢将军旗扬起,只见战场左右两端,各有两千黑鹰军策马而出,疯狂地冲向包围述律所部两翼的弓弩队。

由于风雨所阻,弓弩队射出的箭羽失去准度,无法阻挡契丹骑兵的冲锋,仅仅一盏茶工夫,几万弓弩手便被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述律部黑鹰军抓住机会,瞬间突破了周军防线,骑兵以速取胜,绕过大周长枪步兵队,赶到蓝甲军后方。

二哥眼见两支黑鹰军就要合兵一处,亲自策马上阵,指挥蓝甲军掉转马头,向刚突围而出的数万黑鹰军冲去。

耶律楚见状,只带数十护卫,急忙追赶而去。而那一边,述律羽之也已经看见了耶律楚。他难掩兴奋,策马奔跑在突围军队的最前端。

又一阵闷雷滚过,二哥迎面拦住述律羽之。他还未及反应,随着一声惨叫,便被二哥的三尖两刃刀高高挑起,甩到地上。其他骑兵也一拥而上,踏过他的身体。

黑鹰军一见丞相竟然殒命,群情激愤,迅速围拢,高达数万之众。虽然蓝甲军奋力厮杀,奈何人数太寡,很快就被牢牢围困在中央。

一声牛角笛划破雨帘,聚拢上来的黑鹰军迅速撤去,空荡荡的战场上只剩下了被围在中央的蓝甲军。

“陛下,周朝皇帝被围,马上就能生擒啊。”耶律寒在阵外拼命地呼喊。

耶律楚面色阴沉,“周军只是暂时被击溃。雨水一停,他们就会回攻,到时抓不住景宏,我们的主力反而陷入包围。传令三军,后退五十里整顿!”

雨后的春季草原,本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地面上,牧草飞速生长,羚羊欢快轻踱。青空中,雄鹰展翅掠过。然而述律羽之的死,却使一切春之美景在契丹士兵眼中黯然无光。

述律羽之为耶律楚一共募集了八万黑鹰军士。但是经过小回坡一战,再休整清点,实际能战之士统共已不足五万。加之没有能占住小回坡,而是后撤五十里,陷入缺乏草料补给的困境。

中军帐中的灯火彻夜煌煌。整整一夜,耶律楚都伫立在那张两人高的板图前。将领们显然还笼罩在丞相战死的阴影下,对未来的情势战况感到晦暗不明,因而都默不作声。

也许是不愿这低沉的气氛继续延续,萧显振奋了一下精神,开腔言道:“末将以为,如今我们集合的部众达到五万,马匹二十余万,军力已是开战以来最强。应当快速返回天福,获得补给,再找机会破敌。”

耶律寒巡夜回来,入帐正听到萧显之言,连连摇头道:“虽说我们获得军力,但是丞相阵亡,军队经历小回坡之战不仅疲惫,而且损失太大;周军虽然受挫,但主力尚存。要折返天福,必然要面对周军的强大兵团。一旦攻击受阻,就会陷入极端被动的情况,断不能这么做。”

耶律楚听到耶律寒的话,才将视线从板图上移开,道:“你接着说。”

耶律寒点头,“末将方才巡查,见军中士气仍然极为低落。我们急需一场胜利。现在周军在东、南、北都驻有重兵,我们唯一能获胜的只有西面。据斥候所报,那里只有几万周军步兵,也没有弩兵和长枪队,利于骑兵突袭。陛下,不如立刻动身,在西面打一个奇袭。”

耶律楚露出赞许的神色,“景宏之所以安排如此不堪的士兵防御西面,正是希望逼我们突破西面防线去与北契丹决战,他好坐山观虎斗。但是耶律史此人,惯耍阴谋,两面三刀,并无真勇。他绝不敢跨过辽河与朕对战。”他忽然眸寒如铁,薄唇轻挑,“即令,全军再休整一日,然后人不下马,甲不离身,突袭辽河。”

耶律寒环视帐中众人,转身便是拱手高声,“拥戴陛下,统率黑鹰,杀出血路!”

“拥戴陛下,统率黑鹰,杀出血路!”军帐里,众将齐齐地一声吼喝。

三天后,黑鹰军在辽河边将西路五万周军步兵整个吃掉。那场惊天动地的奇袭从午夜一直战到清晨,我始终藏于耳帐。因为述律羽之死后,契丹军士仇视周朝的情绪越发浓厚。作为敌军公主,耶律楚告诫我此刻避过锋芒,轻易不要露面。更因为我实在不忍看这场屠杀。五万周军都来自我的故土,尸骨却将永远抛洒在这遥远的辽河,风吹兽噬,无人可收。

直到黄昏时分,将士们开始庆功,我才独自走出帐去。暮云正沉沉地坠落着,将巨大的影子沉滞在多风的平原上。一面是烟波浩渺,一面是原野莽莽,近处陈尸遍布,硝烟弥漫,断剑破甲……我望着奔流不息的大河,潮汛汹涌。近岸的水波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红色,凄凄向前。

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惊惧。这场大战,正以无法更改的意志逐渐走向最后决战。二哥倾一国之力,志在必得,不惜代价,是何等气魄。而耶律楚,也远比三年前的幽州大战时更为成熟淡定。在多次不利和艰难的情势中,他始终保持了一个领袖的镇定与决断。单凭这一点,就使敌手不寒而栗。

无论谁胜谁败,接下来的后果都是那么可怕。僵立着,一直听着自己的心绪在被滚滚向前的河水一遍遍冲击。我可以一直旁观吗?

有披风覆上肩头,回头见是耶律楚出来寻我,“久立风中,在想什么?”

西方的天空殷红似血,将暗红的影子投在我们之间。我拉紧披风,“我在想,现在你在想什么,二哥又在想什么……

“‘兵者,诡道也。’这是多年前我读到的第一句兵法,似乎今日才懂得它的意思。从大回坡遭遇二哥之后,你一直顺着他的想法在走。小回坡的草场,西线的突袭,一切都在二哥预料和设计之中。直到现在,北契丹都只是隔江观望,耶律史也未敢渡河一战。故而你不会主动向西北进军。东面天福有重兵,你也不会去。而黑鹰军又极其缺乏补给,那么,下一步,你会怎么做?”

耶律楚的眼神中带着一片难以捉摸的光,“我会向南攻打棘城,夺取景宏部的补给。那里也恰是他最担心的地方。虽然布有重兵,易守难攻,但我可以令黑鹰先头军穿上西线战死周军的铠甲,乔装骗开城门。只要占据棘城,幽州一线进兵的周军将再无补给,困死在茫茫草原上。”

他的说法正与我心相合,“奇袭棘城,这确是你用兵风格。但二哥也很有可能猜到你的动向。”顿了顿,我又加重语气道:“不,他一定会料到。因为之前你的动向都被他料准。”

“你所言不假。”耶律楚淡淡一笑,唇角有些许诡异。耶律楚微微眯起眼,熟悉的蓝紫光晕又一次在他瞳仁中荡漾,“但我仍然要去,因为骑兵之速胜于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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