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1 / 1）

三、知了花开

你终究拥有了一只猫头鹰。

跛子伯是在一个下头霜的早上拎回来的猫头鹰。

当时，你在灶屋里起火煮粥。在跛子伯的指教下，你已经能把一个草乎乎的家操持得像模像样了。粥有一大铁锅，是人畜一天的饭。除跛子伯和你，家里张嘴要吃的还有两头猪，三只鸭子和四只鸡。鸡鸭半张嘴都在外边，费食不大。猪，同时捉的，两头抢槽，一公一母，耽误了阉割，母的肚子大了做了一窝老母猪才阉了长膘，吃起来比人还厉害。你不敢也没有那么多的食物放开让它们吃，跛子伯时常能从外边打点草料杂食添添，也长出了肥瘦。

你仿佛是长大了却没有出阁的姑娘家，每天睡得再晚，早上只要跛子伯在东屋咳嗽，你立即从西屋出来，捞起扫帚，从堂屋扫到灶屋。接着，倒下家里唯一一只暖瓶里头天晚上的剩水，洗上脸，便就着盆，抹条台、抹桌椅，抹所有可能粘到灰的地方。你只要看到哪里有灰尘，不擦去，身子便发痒。屋里东西不多，件件光玉玉的，什么时候摸上去都是干干净净。小椒说，等她和“扁头”有了家后也像你一样把家搞得猫都沾不走一粒灰。你十岁开始上灶做饭。跛子伯嘴上不挑不拣，你做咸了，他一口；你做淡了，他还是一口。那年月，进了肚子的都是饭。你还学会了洗衣浆裳钉被子，比别人手脚慢点、针线差点，可还算有样，跛子伯从来都说好。

锅窿里的玉米杆子劈啪劈啪地响，你的心思是想饭后将昨天跛子伯摘回的两把秋豆角是中午炒了还是洗洗盐起来，耳朵里没有听到猫头鹰从田畈里一直叫到家门口。倒是昨个下半夜，听得真，“喔——喔——喔——……”一声胜过一声，将你直接从梦里叫到天亮。你卧在被窝里想：猫头鹰叫得这么惨、这么久，洲上肯定要死人了。死谁呢？洲上特别是认定猫头鹰是鬼鸟的人醒了之后都会这么在想。

“喔——滋，喔——滋……”猫头鹰放在了你家的桌子上，叫得满屋子沙哑。

“亮堂啦！快来看，”跛子伯兴奋地喊道，“伯把猫头鹰给你逮回来了。”

你听跛子伯的喊声，并没有马上跑到堂屋。你对他说的话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猫头鹰在你的脑海里不再是企望，甚至你不愿想起跛子伯说你姆姆说你是只长着猫脸的鸟。还有，“扁头”差点送了命的那个晚上，想起来腿肚子立马转筋。你坐在树桩凳上，看着一把玉米杆烧熄火，好像“喔——滋，喔——滋……”的声音扑进了锅窿里，生出羽毛的焦糊味，你止不住跑到了堂屋。

一只麻灰色的鸟死死地咬着竹笼的一根篾钎，在“喔——滋，喔——滋……”，它不是在叫，是在给自己加油，它相信它一定能够咬断这根带着绿皮而新鲜的篾钎。你想。

大约三四天前，跛子伯砍回两根水竹，下了刀，劈了篾。出工时，他将篾筐成团带着，你先以为他是要编嘴笼子套住那一头最喜欢偷吃庄稼的水牯的嘴，可一想，跛子伯是放牛的，编嘴笼子不让牛吃草啊？要是编也得是“犁别耳”他们编，用牛时牛才会吃庄稼呢，大队要罚也罚他们的工分。

前年，跛子伯主动接过老鸦洲大队放牛的活儿。

后来你才知道，他是在“土墩子”那里给你讨的饭碗。洲上设大队划小队的时候，地有地边，田有田界，只有耕牛没有分，共着，由大队统管，其实牛绳子攥在“土墩子”手里。

跛子伯到“土墩子”家，细声细语地对他说，“亮堂伢子，老天让他生了这么个相，得有这么个相的饭碗端不是？大队放牛的活我接过来教教他吧。”

放牛原本不是单独记工分的活儿，历来都是用牛的放养。

“土墩子”很给跛子伯的面子，也实在看出你的今后，答应了下来，不过他也说：“以后看看夜场也饿不着。”

你的路，跛子伯和“土墩子”都在铺，一个是你养父的叔伯，一个是你同门的大队长。

洲上统共只有八条牛，五母三牯，能下地的只有六头，一头老得只会吃草，一头小得只会吃奶。

跛子伯做事有跛子伯的章程，你不大去过问。直到他晚上回来将编好的一只鸟笼子挂到后门屋檐下的木桩上时，你才知道他砍竹下篾的缘由。跛子伯篾匠活不大上手，篾剖得粗细不均，刮得也粗糙得到处生篾刺，编得更是驴骡分不清，横过口子能当鱼笼子用。即便鸟笼子挂到了家，你也没有想到它是要用来装一只猫头鹰。

面前的这只鸟就是一只猫头鹰，它千真万确地长着一张猫脸。那张脸正扭扯着，它坚持咬着篾钎，坚持“喔——滋，喔——滋……”你突然有点怕它，不是因为你看到了它的嘴上长着钩子，也不是因为它的爪上长着钩子，而是它的眼里长着钩子——它终于看了你一眼，直接将你全身钩了进去。在看你的那一瞬间，它抖开了羽毛，身子瞬间大了一倍，仿佛家里的大公鸡见到狗一样地在壮势。

“你怎么逮到的？”你问跛子伯。

“狗日的，坏了我一河丝网呢。”跛子伯心疼丝网。那是两指宽的丝网，一河四块三，哪个不珍惜？夏秋天放到内江里不出个把小时网眼里会卡上一两碗半筷子长的杂鱼。说到如何逮到猫头鹰，他还是津津乐道。等你去说给“扁头”和小椒，其味道成了水榨饭，寡味又无力。

跛子伯把“扁头”替你逮猫头鹰差点摔死的责任全归到他身上，他说他要不把你姆姆说你是一只长着猫脸的鸟，你不会想着去要一只猫头鹰，这也是实话。跛子伯性格就像他经常说的那样“我卵子都没有，怕个屌啊”，他非要抓一只猫头鹰给你和“扁头”、小椒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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