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1 / 1)
你为抓偷粪的小偷,在夜里看到了许多在白天里看不到的东西,有的明白有的糊涂。不管是明白的还是糊涂的,你都记在心里,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事比少一事好,不仅仅是因为跛子伯不在了。
你救了钱大发的大孙子。起先你说不是你救的,是因年轻时斗角而断了右角的水牯救的。后来,“土墩子”很严肃地对你说“牛怎么能救人?就是你救的,到哪里都要诚诚实实地讲是你救的人”。你说了两三回“救人”的经过之后,真的就觉得钱大发的大孙子是你救的了,说着一点不挂嘴了。
那天,太阳掉进江里后,你仍然戴着斗笠去接牛。凡是有人用牛,你都尽力去接牛,给用牛的人省点事。这个做得比跛子伯好。下午的时候,“犁别耳”将断角的水牯牵着去翻下洲村的山薯地,这时应该歇工了。你从小石山上过去的,回来想着让牛沿途能吃上一些攀根草,便绕着从外江边往回来走。江上有风,不算大,江里船也不多,三三两两。你看没有人,找一蓬很密的攀根草,往上洒了一泡尿。跛子伯说牛最喜欢吃尿过的草。水牯闻着尿骚味,连叶带根地将那蓬草吞进了肚子。你看了看水牯左大腿后上方的三角形草肚子,有点鼓了,晓得它有个六七分的饱,进栏再扔个两把稻草,准饿不着。
你和水牯背着太阳剩下的那点天天做鬼做伥不舍得却又很快下去的光亮,往上洲村“一二一”地走着,水牯边走边反刍,吧唧吧唧的,吧唧得你肚子也饿了。正是在这个时候,你看见一个伢子在江边,是玩泥巴还是捡蚌壳你看不清,你打定主意,到边上得提醒伢子回家了。
天黑起来,跟关门一样,只是一下子的事。
江上边下来一艘大轮,那伢子很高兴,朝着大轮喊,还踩着水跑了几步。你是眨了眼,还是在看大轮过后带来的浪在冲洗沙滩?你不记得了。可你再看那伢子,他不在滩上了。很快你看到一个圆头在江里一漂一漂的,仿佛谁扔下一个老葫芦。
“哎呀,是那伢子被浪卷了吧?”你不会水,开始大声喊,“哪家伢子掉江里啦,快来救人啦!”
江风将你的喊声“呼”地吹走了。
“哞!”一声牛叫提醒了你。你朝牛屁股上猛拍一巴掌,“快下水!”随后一个翻身上了牛背。之后你多次学着再去如此轻捷地上牛背,一次没上去。
水牯听话地下到江里,好在那个“葫芦”还在,可他不是一直漂着的,一沉一浮,你几次伸手都没有捞着。
“用斗笠!”岸上有人在喊。
水牯背着你再次来到“葫芦”身边,你将斗笠当瓢,只一下就将那个“葫芦”舀起来了。“葫芦”很轻,可快出水时又重将起来,你聪明地将他从水里轻轻地拖到牛背上……下来,就容易了,水牯将你和“葫芦”驮上了岸。岸上的两个大人,抖了抖灌了半肚子江水的“葫芦”,他“哇”地大哭起来。他活过来了。他是钱大发的大孙子,这年不到五岁。
你冒死救了钱大发掉到外江里的大孙子,消息在晚饭前就传遍了老鸦洲。
“土墩子”最先来到你家,前后核实了情况,说:“亮堂,你做得好,给洲上人长脸了。”之后是“扁头”和小椒,你又前后说了一遍,他俩陪你吃了山薯稀饭。很快钱大发和周九月抱着大孙子来了,还有钱大发儿子、儿媳妇,一家人把好话都说尽了,钱大发摁着大孙子的头要给你磕头,你不干,躺到房里关上了门,等他们走了,你看到桌上有十个鸡蛋。你要送回去,小椒说想吃就吃了,不想吃卖到“叶经理”那里能换盐。
第二天下午,“土墩子”领着公社的人来了,又得前后细细地说,不是一遍,是三两遍,有的地方还要反复说……人落水,哪个见到都要救,没错!可这么一遍又一遍让人去讲那救人的经过,很磨人。更磨人的是让你到老鸦洲外边去说,而说的又不是你当初说的那个样子,公社干部已经把你“救人”的事写在纸上一句一句教你说,那时仿佛人是他救的却不是你。人家是公社干部比大队长大,你怕得罪了,他不让你放牛,你只得听着、照着。
你特别不想说的是,他们让你说看到“葫芦”时想到了雷锋。雷锋是谁?你不认识,怎么能想到他呢?那时你慌得没法,就是认得他也不会想到他啊。过后你去问“扁头”,小椒说雷锋是毛主席号召我们全中国人都要学习的好人,他做的好事有一火车。既然是毛主席说的,你只好硬着头皮说“想了”。可是,头一回在江边公社城西小学讲救人经过提到想雷锋时,你满脑子里的是小椒。
救钱大发孙子的事,前后也就那么十来分钟,可这事却折腾了你半大年,其间最让你不好意思的是你因外出给学生伢子讲救人经过,那十二条牛都是钱大发家替你放了,而工分又记在你头上。
你腊八冷嗖嗖地回到家,钱大发拄着拐掍过来,那时他的肺气肿已经厉害到了秋浦医院都不收的程度。他来坐了不短的时辰,看得出他一直想说点什么,刚张开嘴,又闭上了;闭上不一会,又张开嘴……就这么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你看到了,也不好问。末了,他什么也没说,回去了。第二天,他又拄着拐棍病怏怏来了,你担心他会不会死在你家。这回,他进门就说话,估计腊八晚上想了一个通光。他说话很费劲,可每个字都能说得清亮,你也一字不差地听进了心。
“亮堂,我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有句话得告诉你,要是不讲,我死到阴朝地府阎王都不会饶我。”钱大发抽着鼻涕,像在哭,他说,“伢子啊,你姆姆是清清白白的……你晓得不晓得哟,我家的那只山羊它……它早被我大阉了啊!”
钱大发家的那只被你大大误解与你姆姆有染而生下你这么个“羊毛人”而砍了头的山羊是阉过的!天大的笑话。钱大发还有周九月愣是憋到现在,他一家人都没有笑筋啊?!
山羊来到老鸦洲第二年春上,钱好儿一天给它开圈门,它不问三七二十一,一头给老人顶了个仰八叉。当得知山羊是在发情,钱好儿学着兽医阉猪的手法,挤了山羊的两个卵子,扔到屋后的泡桐树上,被鸟们抢了。那时,你姆姆还在江北娘家做姑娘呢。
你恨钱大发,还有周九月。钱好儿死了,你恨不起来了。但钱大发死后多少年,你还在恨。也就是在这种恨中,你莫名其妙地想起你姆姆来,在那个三九的冬天你,你躺在被窝里只要一想,很快暖和起来。
你决定明年清明去江北赵家坟山给跛子伯插标烧纸时,也给你大赵富能准备一根标和三刀纸。“他这么多年,在下边没有钱花,是怎么过的?”你流下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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