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羊毛人》中部《我叫小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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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蝌蚪长大是青蛙

那张照片像一把槽刀,直接杀进我十七岁的生活,“滋”地一声,两半开——我看到了我的五脏六肺——“哇哇哇……”我一个劲地干呕。

头一回见槽刀,是在“扁头”家。我去的时候,他家的那头见到我时常“嗯”嘴的大黑猪已经被刮得白呱呱地挂在了破木梯上,当时我想大黑猪要是长着像我这样一身白毫呢,是不是不用刮了?大杀猪佬师傅拎着擦得白生生跟从来没有粘着过血一样的少说有我小腿长的槽刀、咬着纸烟屁股在与过来吃杀猪汤的“叶经理”,还有“土墩子”,打赌这头猪能杀多少肉。打赌,其实什么赌也没有,赌的是眼力。二杀猪佬徒弟抽了一把稻草在杀猪桶里捞猪毛,他捞了一下又一下,下下都是一小捆,大黑猪咋有那么多的毛呢?这些毛都卖去做刷子,还是给演员当胡子,我与“扁头”和小椒辩过多少回也没有结果。还有血,整整一木盆,那是“扁头”的洗澡盆,要接四脸盆水才能齐沿。我正在想,要是把我杀了能不能有大黑猪的一半血?一道光闪到了我的眼,我晓得要给大黑猪开膛了。

大杀猪佬“呸”地吐出咬烂的纸烟屁股。

“土墩子”吃纸烟从来没见咬过,全是食指和中指夹着,待火烧到烟屁股地界,他又会用母指和食指的指甲掐着吸,一点不费烟,样子还好看。我亲耳听到洲上一个大奶子妇女说,看着大队长吃烟的样子,恨不得跟他上床滚一晚上。大了,才晓得那是夸人的话,与男女那事无关。

大杀猪佬的槽刀似乎只轻轻一点,刀便吃进去了纸烟长的深度。我看到这把刀,有了自己的判断——我现在特别喜欢判断一些人和事,但只搁在心里——铁匠打第一把槽刀绝对是按江里的翘嘴鳊的样子打的。城里把翘嘴鳊叫刀鱼,世上肯定是先有鱼后有刀,若把槽刀叫鱼刀方才正确。他随即双手用力使着暗劲一拖,猪肚子“吱”地打开了,像两扇门,肠呀肚呀心呀肺呀什么的“呼”地如洪水决堤涌将出来。这堆下水太忘恩负义了,要不是冒着门里的热气,压根儿想不到它们是生在那里的。

“呸!”我吐了一口痰,落在了刚好伸头在雪地上舔血渍的黄狗身上,我受不了下水的腥。我没有离开,即使“扁头”从二杀猪佬手里拿到了猪尿泡去吹着当球踢,我还是挪在了能看见槽刀的地方。我喜欢那把槽刀,从它划开大黑猪的肚皮一瞬间。趁大家都在关注大秤上猪肉重量时,我偷偷去摸了一下已经插在装满猪毛的篮筐上的刀鞘上的槽刀,我记得只轻轻碰了一下,怎么手掌上生了一道口子,于是慌忙将手伸到棉裤的口袋里抓着兜底,我知道在出血,却一点不痛,不像家里的菜刀,碰点皮,像剐了心。从此,我在夜里去觅寻害死跛子伯的偷粪贼,仿佛手上就拎着那把槽刀。

我怕光,也认光,什么光都逃不过我的眼,别看我一天恨不得眯着二十五个小时。当我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眼前也是一闪,与少年时见到槽刀情形一模一样,所以对照片的深刻如同对槽刀的深刻。其实,槽刀只拉破我的一层皮,很快结痂好了,那张照“吱”的一声响,我的现在与过去被生生地拉开了,永不愈合。

跛子伯被不长眼的老天一雷劈死之后,直到十七岁,我尽力地照顾自己,从没有给老鸦洲生产大队和上洲村生产小队添麻烦可以证明,我是珍惜我的,我用对得起跛子伯养育之恩来珍惜自己。待我的上唇长了三根胡子,当然它们跟我身上其他的毛发不无二样的全是羊毛白,我突然有一天好像脑子开了窍:人呀,这一辈子,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不去死。从生下来到进棺材,哪一件事不是与死在对着干?拿我作比方:怕饿死,我会尽力地放好生产大队的少则八头多则十二头水牛,挣公分、分口粮;怕冻死,我从年头到年尾坚持拾硬柴,从灶膛里袭碎炭备着过冬;怕病死,我在菜里种了两垄艾,热水泡干艾洗脚,百病不生,这是跛子伯说的。甚至我想到,男女结婚生孩子也是为了怕死,孩子能替他们往下活呀……之前,我只恨钱大发和周九月。有了那张照片之后,我恨我自己。

照片是一张彩色的图像。

那段日子,老鸦洲照彩照照疯了。只要半截脖子缩在锁骨里的照相师傅下了渡船,洲上跟起了蛟一样,割稻的放下镰,挑粪的歇下担,用牛地解下轭……下洲村有个养伢的妇女生人才三天,裹着头巾也去照了一张,被风吹了月子病,待再产时方养好。有来照相的,也有来看照相的,仿佛初一、十五沙滩上赶集,都拢在“叶经理”代销店的东墙前。

东墙是大队里出钱,请匠人泥平,刷上白灰,再由秋浦县城里一位高中老师写了两排大红字,上排是“我们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下排是“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加上标点,上下字数一般,整整齐齐。照相全是在东墙前照的,听说只有小椒不,她非得在内江边上的一棵柳树前照了一张。这张照片,二十年后我才看到,它一直夹在“扁头”的皮夹子里。放一张条凳在离墙十来步的地方,人坐上去,照出的照片一律头上都有两行红色大字,看一张还真是觉得好,红火火的,可看过三两张便堵起心来,仿佛人都是贴上去的。不过,那时没有人敢说。“土墩子”因为怕耽误种油菜,在两个生产队小队长的催促下跑来驱赶那些照相的社员回田地做活,说了“天天在这两行鸟字下照什么照?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的话,后来倒了大霉。

我哪有钱去照彩色照片,一张一块二呢。

“扁头”在我灶台上拉住我,“走,照彩照去。”

“我不照!”我说得很坚决。

“又不让你出钱。”“扁头”说。

“出不出,都不照。”我在搅猪食。

“不是让你一个人照,我们仨,”“扁头”什么时候都有占着理的样子,“小椒在等着呢。”

“扁头”只要拿出小椒,我说不出二话来。

我被“扁头”半拖着到了代销店。那里人很多,在排着队。等轮到小椒时,“扁头”直接把我摁到了条凳左头,他坐到了右头,中间自然是小椒。

“你们把眼睁大点。”“缩脖子”师傅跟抢火似的,“我照啦?”

虽说没有什么太阳,可我的眼能睁大么?我听到了人群里有人在笑,不等他们开口,我主动说:“你照吧,我这眼跟你脖子一样要打撑子,否则睁不大。”反倒没有人接话了。

“咔嚓”,我和“扁头”、小椒被照进去了。

——内容来自【咪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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