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桑吉眼尖,在父亲耳朵边发现了一颗破土而出的虫草芽。
他把鹤嘴锄楔进土中,对父亲说不动不动,取出一只胖胖的虫草。
然后,他揭开父亲脸上的帽子,把那只虫草再举在他眼前。
父亲很舒心,对母亲说:“这个孩子不会白养呢。不像你姐姐的儿子呢。”
他们说的是桑吉十六岁的表哥。他小学上到三年级就不上了,长到十四五岁,就开始偷东西,只为换一点钱,到乡政府所在的镇上,或者到县城打台球。他偷过一头牛,还和另一个混混偷卸掉停在旅馆前的卡车的备用轮胎,卖到修车铺,也不远走,就在修车铺门口的露天台球桌上打台球,台球桌边放一打啤酒,边打边喝。打到第三天,他就被抓到派出所去关了一个星期。
四处浪荡的表哥常常不回家,饿得不行了,还跑到学校来,来吃他的饭。
星期天下午,学校背后的草地上,他曾经对表哥说:“你来吃我的饭,我很高兴。”
表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那你是个傻瓜。”
桑吉很老成很正经地说:“你来吃我的饭,说明你没有偷东西。所以我很高兴。”
表哥说:“傻瓜!那是因为这地方又穷又小,偷不到东西!”
桑吉很伤心:“求求你不要偷了。”
表哥也露出伤心的表情:“上学我成绩不好,就想回去跟大人们一样当牧民,可是,大人们也不放牧了。有钱人家到县城开一个铺子,我们家比你们家还穷。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敢来教训我!”
桑吉不说话。
表哥又让他去买啤酒。一口气喝了两瓶后,他借酒装疯:“读书行的人,上大学,当干部。等你当了干部再来教训我!那你说,我不偷能干什么?”
桑吉埋头想了半天,实在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就说:“那你少偷一点吧。”
表哥很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唱着歌走了。那天,他把学校一台录音机偷走了。再以后,学校就不准表哥再到学校来找他了。
校长说:“学校不是饿鬼的施食之地,请往该去的地方去。”
多布杰老师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揍得把一个人看成三个人!”
表哥灰溜溜走了。多布杰老师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他对桑吉说:“你现在帮不了他,只有好好读书,或许将来你可以帮到他。”
从此,表哥不偷东西了。他当背夫,帮人背东西。他帮去爬雪山的游客背东西,帮勘探矿山的人背东西,最后,又帮盗猎者背藏羚羊皮,盗猎者空手出山,他却被巡山队抓个正着,进监狱已经一年多了。
父亲提起这个话头,让他想起表哥。
他想起多布杰老师的话:“你表哥其实是个好人。可是,监狱可不是把一个人变好的地方。”
他想等虫草季结束,手里有了钱,他就去城里看表哥。表哥和姐姐在一个城里。不同的是,一个在学校,一个在监狱。他想给表哥买一双手套。皮的,五个指头都露在外面的。表哥戴过那样子的一只手套。那是他捡来的。但他喜欢戴着那样一只手套打台球,头上还歪戴着一顶棒球帽。对,他还要给他买一顶新的棒球帽。但他不给表哥买项链。表哥的项链上挂着的一个塑料的骷髅头,表面却涂着金属漆,实在是太难看了。那是一个来自某一暴烈的电子游戏中的形象。
他坐在草坡上,坐在太阳下想表哥,表情惆怅。
母亲埋怨父亲:“你提他不争气的表哥干什么?你让儿子伤心了。”
父亲翻身起来,摸摸他的脑袋:“虫草还在等我们呢。”
这一下午,桑吉又挖了十多根虫草。
晚上,回到帐篷里,母亲生火擀面。锅里下了牛肉片和干菜叶的水在沸腾,今天的晚餐是一锅热腾腾的面片。
桑吉拿一只小软刷,把一只只虫草身上的杂物清除干净,然后一只只整齐排列在一块干燥的木板上,虫草里的水分,一部分挥发到空气中,一部分被干燥的木板吸收。等到虫草贩子出现在营地的时候,它们就可以出售了。
父亲抽签回来的时候,面片已经下锅了。汤沸腾起来的时候,母亲就往锅里倒一小勺凉水,这样锅里会沉静片刻,然后,又翻沸起来,如是者三,滑溜溜、香喷喷的面片就煮好了。
父亲又抽到一根短棍。
父亲对桑吉说:“我也学你算了算。”
这惹得桑吉大笑不止。
桑吉大笑的时候,帐篷门帘被掀开,一个人带着一股冷风进来了。来人是一个喇嘛。
女主人专门把一只碗用清水洗过,盛一大碗面片恭敬地双手递到喇嘛面前。喇嘛不说话,笑着摇手。
一家人便不敢自便,任煮好的面片融成一锅糨糊。
往年,虫草季结束的时候,喇嘛会来,从每户人家收一些虫草,作他们虫草季开山仪式诵经作法的报酬。但开山第一天,就来人家里,这是第一回。喇嘛不说话,一家人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家便僵在那里。
喇嘛开口了,也不说来意,却说听大家传说,这一家叫桑吉的儿子天资聪慧,在学校里成绩好得不得了。喇嘛说,这就是根器好。可惜早年没有进庙出家,而是进了学校。学校好是好,上大学,进城,一个人享受现世好福报。如果出家,修行有成,自度度人,那就是全家人享受福报,还不止是现世呢。
说这些话时,喇嘛眼睛盯着帐篷一角木板上晾着的虫草。
那些虫草,火苗蹿出炉膛时,就被照亮,火苗缩回炉膛时,就隐入黑暗,不被人看见。桑吉挪动屁股,遮住了投向虫草的火光。
喇嘛笑了:“果然是聪明种子啊!”
喇嘛还说:“知道吗?佛经里有好多关于影子的话。云影怎能把大山藏起来?”
桑吉心头气恼,顶撞了喇嘛:“看大山要去宽广草滩,不必来我家窄小的帐房。”
父亲念一声佛号:“小犊子,要敬畏三宝。”
桑吉知道,佛和他的法,还有传他的法的喇嘛,就是三宝。父亲一提醒,自己心里也害怕。在学校,他顶撞过老师,过后却没有这样害怕。
父亲对喇嘛说:“上师来到贫家,有什么示下,请明言吧。”
喇嘛说:“年年虫草季,大家都到山神库中取宝,全靠我等作法祈请,他老人家才没动怒,降下惩罚。”
父亲说:“这个我们知道,待虫草季结束,我们还是会跟往年一样,呈上谢仪。”
喇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山中的宝物眼见得越来越少,山神一年年越发地不高兴了,我们要比往年多费好几倍的力气,才能安抚住他老人家不要动怒。”
话到了这个份上,结果也自然明了。喇嘛从他们第一天的收获中拿走了五分之一的虫草,预支了一份为他们加倍作法的报偿。
喇嘛取了虫草,客气地告辞。这时,他家的面片已经变成一锅面糊了。
第二天,他们上山时,喇嘛们又在草滩上铺了毯子,坐在上面摇铃击鼓,大作其法。
桑吉对父亲说:“今天晚上喇嘛还要来。”
当天晚上,喇嘛没有来。
他们是第五天晚上来的。这回是两个小沙弥,一个摇着经轮,一个手里端着只托盘,也不进帐篷,立在门口,说:“二十只,二十只就够了。”
桑吉禁不住喊道:“二十根,六百块钱!”
母亲怕他说出什么更冒失的话来,伸手把他的嘴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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