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1 / 2)
叶永蓁
有人说:“浮生若梦!”
自然,能说出这句话的人,那对于世味,他总已深深地尝到了吧?
所以,不必说,我现在也在做梦。但其难处,在于自己不知道这梦究竟要多少时候才能做了;而且,过去曾做了的,占了这梦的多少时候;而后来的,却还要多少时候?
近来有时候屡和几个同自己的年纪不相上下的朋友谈着,仿佛彼此都有几分觉得不想将这梦再继续做了下去。而在这之中的我,更加有此意味。
好几次自己曾仔细自问着:“目前自己是否感到正在做梦呢?而这梦,于自己的生,是否有什么兴趣?也是否有兴趣地在做?做了之后,也是否有益于人世?”
自己是实在解答不出来了。
不但解答不出来啊,还往往感觉着:这世界之所以存在,其实是梦与梦在继续着而已。——前人的梦做好了的,或没有做好了而被人逼着算为做好了的,加于后人的梦境中让后人接了下来做;而后人呢:又以这同一的传授的方法,加诸更以后的人来做。这样的互相递送下来,于是就成为人类繁荣的史迹,一直到那不可知悉的时期,永久将这许多支离破碎的梦蝉联下去,蝉联下去,成为一个大梦。而这大梦以后怎样结束,谁也又是解答不出来的,无论你,我,是不是?
这么在想着,心境的难受,也是必然的。
自己虽还没有家室之累,但于有几个朋友,看着他们的身体固仍强健,而他们的精神却已呈现出一种佝偻了的样子,便不觉间也有若干怜惜他们的情意,由自己的言语中或举动中流露出来。因此,一回想到自己,就起了一种“何苦来呢”的心,自己知道,于“做人”这一门事业呢,也有些动摇起来了,好像有几分“吃不下去”的神情,倒不如“路湿早脱鞋”罢,干脆点早些日子将这梦完成了,免得弄出不大好看的花样,使后人于他们自己的生命,也少了一点打悔的心;且使他们于自己的梦,也可留下一点更多的幻想,以这种幻想的花开遍于他们所要去的路径上,这也未始不是给他们的一种鼓励的帮助!
可是这么在想时,自己又难于甘心。
前人都能够把他们的梦做了完成,后人也将,而且一定的,把他们的梦做了完成;难道只有我就不能,或踌躇着,把自己的梦做完成了吗?
生命自己有几分倔强起来了!
那么怎么办呢?——这成为我自己当前的问题。
屡屡想着,到底怎么办好?
又觉得什么也不好,什么也不好办。
整天拖着这一具灵魂与躯壳已经隔离了的身体在徘徊着,宛如自己像大海里漂浮着的浮萍似的,得不到一个能寄托自己的处所。茫然四顾,四处又都是幻灭的憧憬。空虚,空虚得自己将成为天地间一个孤立的人。而甚至于连这孤立的存在,也都怀疑着,——在我的心里。
勉强地将手伸向四周摸索一下,摸索不到一丝丝充实的东西。将足趾在地面上着实地踏了一下,地也都浮动,天地在我的意识间在旋转,这旋转将无已时。
和朋友谈着许多作为消遣时光的话,但谈了之后,依然是和未曾谈了的时候一样的。自己不会感觉出这其间的分别,不曾辨别出人世间所谓亲疏的滋味,不曾体会出时间之消逝,于我自己的生命,含有怎样重大和深奥的意义。
“呵呀!这人生啊!这人生啊!”
只能梦寐中有时这样在叫着。说不出这人生之中于我,究竟是痛苦的,抑是甜蜜的?
白昼与夜的继续,难得使我认识出来;生与死,尤其是毋庸说了。
在白昼里摸索着,在黑夜里也是摸索着。
等待生命再得倔强起来,只好。然而生命的倔强,也不过犹如弹簧那么地偶然弹了一下子的。继续使它倔强起来。须继续给它一种生命的力。
什么才是生命的力呢?
我苦恼着了!
的确像看见苦恼从我脚背爬了上来。它扳住我的裤管,扳住我的衣襟,慢慢地爬到我的膝盖上面。它就安然地坐在我膝盖上,睁着狞恶的面目在看我,怪模怪样地。而且,而且,还以侮辱我的姿态,向我尽在笑。
算为自己的退让,我将视线避了去。
它却在扳住我的头。
我闭下自己的眼睛。
它把我的眼睛动着,一面还用它的头顶在我的怀里。
一切都无可挽救了,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挣扎吗?屈服吗?”
这两种意识在我的思想里在开战。
“苦恼着啊,苦恼着啊!”
但我又听见我的心这么叫着。
彷徨着也是一样,恐惧着也是一样。
我在想,我得挣扎起来才是真的。
将自己跑在街心里走着,跑在太阳底下走着,我的心徐徐的感到一点点活动的情意。我跑过了许多人挤人的街道;我跑过了许多坟与坟排列着的山丘;我跑过了许多草和草蔓生着的田野。
一片白茫茫的水展开在我的面前。
我向东面望去,东面的水透到那无限远的天际;我向西面望去,西面的水也透到那无限远的天际。——蔚蓝的天就是这么地和水混合着,到了目力所不能望见的地方,那里连天与水也不能认真地分别出来了。
一阵极度的愉快在我心里荡漾开,我就漫步于这水边的沿岸。我向自己的生命低徊地在吟味,我并且更加欢乐地来赞颂着。——大声地,狂野地在喊。
这一片白茫茫的水就川流不息地滚过我的前面。
成为怒涛,成为狂澜,尽它们生命的力活跃着。
我对它们狠狠地凝视一下子,一种奔放的情感由我的心里冲出来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神踏着一颗浪头在跳舞,她用她那如柔荑的手来和我打了一回招呼。
慢慢地我看她跳了近来,我不自觉地在笑着。映入于我的眼帘里她是怎样的绰约多姿,她那面庞儿就像含笑着的花那么地格外逗人怜爱。
不否认说,我被迷惑住了,惹得我的心怦然的动。
我揉一揉眼睛,放下手的时候却看见每个浪头上都有一个同样的女神出现。
也是那么地穿了白的衣裙,也是那么地明眸皓齿,也是那么地婆娑的舞着,——越过了许多在卷的浪头,越过了许多在驶的船只,她们都望着我跳了近来。
我按不住自己的情感,轻轻地问自己的生命:
“怎么呢,只有两条路了,你拣那一条路走?”
“那两条路啊?你告诉我!”生命颓唐地说。
“一条路是,将我们的梦今天结束了;另一条路是,还将我们的梦接下去做。”我在解释着。
生命默然不响,我知道它也是悲苦的。
“那得怎么?”我看见那许多女神又在向我招手。
生命还没有话,仿佛对于这人世,它仍感到留恋似的。
“你得说啊,用不着如何踌躇的,你想还有旁的路吗?”
——我在催着说,依然那么低声,而且在声音中,自己也觉得有几许颤抖。
“我怎么说呢?如果将我们的梦今天结束呢,那末这梦,就再没有回来的时候;如果还接下去做,那末我们又多么费力!”生命是这么的哭泣着,渐渐地成为哀号的模样。
我又难受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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