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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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地想着生命所说的这几句话,觉得,实在的,即使“浮生若梦”,而我们人,也只有一回的机会在做这梦的啊!我们怎忍轻易的将这梦结束了呢?

在梦之中建立梦的幻境罢!

要使这梦突兀的,雄伟的在那大梦里面占了一个位置,这才不辜负自己获得这一回做梦的机会。——我转而有些如这样悟着的样子似的。倘不然,至少,自己也须留下一点梦的痕迹,那自己的生命便在结束了之后成为一个流荡的孤魂,也能使它得到一个栖息的所在。

我在这片水的沿岸徘徊着,凝视一下天空,凝视一下大地。

天空是灰色的,连太阳都躲在云后面去了;大地也是灰色的,仿佛到了临死的年纪全无生动地在躺着。没有一株树,没有一根草,敢于欢笑;仅大家都低下头,相互偷偷地在叹息。

水的浪卷到岸旁的堤上,成为浪花直溅上我的衣襟。我的脚湿着,但并不冷,反而有几许温暖的情意。水面的女神手招得更厉害,装做种种迷人的笑,团团地舞着。

生命不但哀号,而且也稍许在颤着了!

我也凝视它一下,不禁感到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情景。

“怎么啊!”我在问我的心,趁生命不觉得的刹那间。

“我也决定不了呀!”

生命却觉得了,替代我的心在回答。

我羞怯起来,怨恨自己在这最后的一刹那竟还做了一出悲剧中懦弱的主角。我恼怒地拖住了生命摇撼着,带了一种恳求的口吻向它在叫喊:

“怎么呵?你不用太使我出丑了罢,你得给我一种勇气,告诉我到底还是生,还是死?还是生,还是死?”

我尽自己的力量叫了出来。

“还是生,还是死;还是生,还是死;我怎能说呢?”

生命仍旧犹豫着,生命的累赘简直成为蛇那样的纠缠住我。

“那你得给我一种勇气啊,给我一种勇气啊!”

我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狼狈地跑。

“我只需要一种勇气啊,我只需要一种勇气啊!”

一边继续在奔驰,一边我更响亮地这样在喊着。

天地也为我震怒了,马上给我一种同样响亮的回音。

生命因此倒喜悦起来。接着说:

“这就是你的勇气啊,勇气怎么单是我能给你的呢?”

然而我,我竟以为这是生命的嘲笑。我厉声地问:

“你怎么说啊,你,你?”

“这就是你的勇气啊,这就是你的勇气啊,勇气怎么单是我能给你的呢?”生命严肃而且高兴地在回答。

我还以为生命对我嘲笑着,愤怒地在地面上拾起一块巨大的石头,望向它那地方掷了过去,尽自己手臂所有的力,狠狠地瞄准它在掷着。

这石头从生命的头顶飞到水里去了,生命像在一种灾难之下,惊慌了一下子。

水里同时发出一种“咚”的声音,我眼见这石头很快地沉了下去。水面上一切的女神都逃避了,只有一个小小的罅隙被浪头激成为一个小小的漩涡很急地在旋转着。

随后过了一些时,这漩涡也就隐没了。

我站在那地方看了这情形呆呆地不动,生命做出一种彻悟了的姿态走近我的身边来。

“你现在懂了吗?”

它凑着我的耳际温和地问。

我在点点头。

“呵呵,懂了啊!懂了好!懂了好!”生命笑着接下去说,“其实,所谓‘浮生’,并不只若梦而已,而且颇有点似水的样子。说到水,你说它没有的吗?明明一片白茫茫的摆在你面前,给你肉眼所看见;海上的沙鸥,江中的野鸭,河里的小鱼,都给它浮着,或在它里面生着。人类更造成庞大无比的船只,或以木头扎成的一排排的木筏,也都给它载着,它自己并能与波作浪,像山那样地耸立起来,一叠叠地打了过去。谁看见它这种种的景象,谁会说它是没有的呢?但你如果一定说它是有的吗?你走到这水边,能否将它拿得起一点点递给我的手里看:你刚才掷下去的石头,怎么又被沉下去呢?水面仍是那么无恙,没有一个洞给你看得见说是你刚才那石头掷下去的去处。那海上的沙鸥,江中的野鸭,河里的小鱼,现在虽在它上面浮着,或在它里面生着,但也总有一天,会被它卷到沙滩上去;庞大无比的船只,木头扎成的木筏,现在虽给它载着,但倘长此下去,也总有一天,给它沉没了的,而它自己仍然无恙。所以说,谁看见它这种种的景象,谁又敢说它是一定有的呢?你敢说吗?哈哈,我想你也不敢说的。这样,这也不好比一个人的生吗?你说生之于人,是没有这一回事的,不过‘浮生若梦’而已,像一个梦那么的做了过去就算;那末,你现在是站在这水边,你难道说自己没有感觉着吗?你还要整天为你的生,这样那样的在忙碌着,那你总知道这不仅只是像梦那么的吧?但你倘若说,生之于人,是确有这一回事的,它并不像梦,而是真实地给你自己把握到,那末你,你得拿出一点生的证据给我看,你又拿不出这证据来,纵或说也许我们对于生未曾了结,我们是不清清楚楚地知道,可是就那些生已经了结的人们说呢,他们有什么证据可足证明自己确是真真实实的生过?而使我们也感到他们确是真真实实的生过的?”

我第二回在点点头。

“所以说,浮生是颇有点似流水一样啊!”生命不住地叹息着,“而且,再说,这水,当它平静的时候,它是多么地平静!当它成为波涛汹涌的时候,又是多么地在活跃着;人的生,也何尝不然呢?那海上的沙鸥,江中的野鸭,河里的小鱼,以及庞大无比的船只,木头扎成的木筏,当它们给水浮着,载着,它们自己需要一种力,水也需要一种力。若遇到这之间有一种力消失掉,则这些东西被水所沉没,水沉没了这些东西,也是必然的。而这种力,当然不是旁人所能给予的。在这里,所谓人生是依照曲线生存着,是给命运摆布着,也大可作如是观的,你得说,是不是呢?”

生命说到这里的时候,它眼看着我干笑起来。

我第三回在点点头。

“既这样,你还可以想见,”生命拍拍我的肩膀,愈说愈发生自己的兴味。“这水,它之能成为沟渎,能成为江河,能成为海洋,它都从地底流了过来;种种黑暗的势力隔断了它,它并没有惧怕这黑暗的势力啊;种种阻碍堵住了它,但它也并没有惧怕这种堵住它的阻碍啊;它永久这样摸索而奋勇地流着,终于成为沟渎,成为江河,成为海洋,能浮着载着自己所能浮得起载得起的东西。所以,人生,也应该在黑暗中摸索着,在苦难中锻炼着,在疲乏中还须永往前进。这自然,是费力的啊!但也应该费力!不必有种种幻想存在着。这水,有什么幻想呢?只管自流着好了,只管自生着好了,犹豫吗?这是无用的,悲苦吗?也是无用的。人生是随着苦难而俱来,正犹如水必须在地底潜流着一样的,你岂得说,连这点也不懂得?”

我慢慢地抬起头来,生命正在喘息着。

“我懂得了!我懂得了!”我急急地抱住生命在狂吻。

“那末好罢,你说我们应该怎样呢?”

生命对我闪着一种征求的眼光。

“要生,要生!”

我不住地又尽力叫喊起来。这叫喊,马上震动了四周的天地,天地更给我一声比我的叫喊更有力的回音。天空间的浮云都散了去,太阳在我的头上照着。

生命笑嘻嘻地跳进我的躯壳里来了!

我感到了一种充实的情绪,急急地回过身来跑过了许多草和草蔓生着的田野,跑过了许多坟与坟排列着的山丘,跑过了许多人挤人的街道。

我在人挤人的街道中走着,随着人跋涉着。

一位和我年纪不相上下的朋友在这跋涉的途径碰到了我,他问我:“你说‘浮生若梦’吗?”

我回答说:“是的!”

“你说‘浮生’真的‘若梦’吗?”

我回答说:“不是的!”

我那位朋友笑着,他牵着我的手。

“走上前去啊,挤上前去啊,在人堆里,在地底下!”

我的心永久这么地在叫。

这就成为我的生命的力,我确实觉得自己还是生着。

我的四周都是密密层层的人,成为一条无穷长的线。

我们都听到自己走上前去,挤上前去的足音。

杂沓的,纷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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