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二(2 / 2)
傍晚,春宝应酬完回家,宝珠下楼接了他的公事包和礼帽,帮他脱下西装外套,春宝买了一打ARROW衬衣,找白俄裁缝做了全套西装,宝珠知道丈夫做这些都是为了配得上自己,他努力学着上流社会的穿着打扮,但考究的衣装永远掩盖不了那股与生俱来的乡下人气质,他穿衬衣不晓得每天一换,穿西装不晓得搭配合适的皮鞋,一个真正的绅士,头发和皮鞋必须是锃亮的,春秋季穿黄棕拼色的皮鞋,夏季穿白皮鞋,冬季穿黑皮鞋,而不是只懂得把裤线熨的笔直。
坐在自家房子里的感觉就是踏实,春宝这样想着。这栋新式石库门房子是他的骄傲,只是沪西地皮买进卖出就白得了一栋房子,每当回到家门口,看到两扇厚实的黑漆木门,哪怕没有灰尘,他也要把门上的那对铜环擦一擦,这是他陈春宝靠自己本事在大上海置办的第一个产业,论价值已经远远超过刘太公引以为傲的宅子,曾几何时,那座宅子是自己心中永远无法企及的目标。巨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让春宝经常有些惶然,这也是他没有一步到位加钱买花园洋房或别墅的原因,人要学会收敛和知足,他一个长工的儿子,能走到今天已经是耶稣基督保佑,倘若再不满足的话,怕是要有什么灾祸在前面等着了。这套理论,他是自己悟出来的,也有信佛的岳父潜移默化的指引,林延鹤是春宝的恩人,也是他崇拜和模仿的偶像,做大伙计的时候,他就不自觉的学着林老板的打扮,长衫布鞋银挂表,独立门户领家过日子之后,穿衣习惯才慢慢改成了西式为主。
娘姨端上热茶,春宝呷了一口,就听到坐在对面的宝珠说:“阿拉明天还要去大马路买东西,就不要阿福开车送了。”
春宝说:“晓得了。”
第二天,宝珠又去了四马路上那家咖啡馆,昨天分别的时候,她没问崇思的住址,所以只能在报馆附近守着,等了一天,四马路上人来人往,就是没有傅崇思的踪迹,等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崇思出现了,夹着一叠报纸,走的行色匆匆,路过咖啡馆的时候,宝珠忽然胆怯起来,一颗心砰砰乱跳,将头埋下用小银匙搅动着咖啡,生怕被傅崇思看到,过了一会儿,对面坐下一个人,是傅崇思。
傅崇思的气色好了许多,想必是昨天用宝珠给的几十块钱吃了饱饭,头发也修剪过了,依稀间宝珠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他。
宝珠是给傅崇思送钱的,她相信傅崇思是被埋没的文学家,是真正有才华的那种人,这也是他和父亲或者春宝这种小商人不同的地方。
傅崇思收了宝珠给的五百块钱,用咖啡馆的便笺纸写了欠条给她,说钱是借的,一定会还。回去的路上,宝珠就把欠条撕了,那年冬天,傅崇思吃饭租房的钱就是自己出的,私奔的火车票也是她央春宝买的,文人清高,不喜欢欠钱,宝珠理解。
宝珠在报纸上看到了傅崇思用笔名写的文章和诗,优美缠绵,宝珠知道这是写给自己的,忽然一股强烈的念头涌上心头,她要去找傅崇思,哪怕说说话也好。
一次,两次,三次,宝珠和傅崇思的幽会从咖啡馆转到了饭店,傅崇思的住处也从亭子间变成了洋房公寓,两个月后,宝珠发现自己怀孕了。
春宝是个很细致的人,家里的开销最近莫名的增加了许多,都是宝珠悄悄支取的,但家里却没添任何家当,他不动声色,开始留意妻子的动向,一次跟踪后发现宝珠并未像她说的那样去打牌,而是去了福开森路上一处公寓。春宝没跟进去,而是花了一块大洋向看门人打听,格里厢确实住着一个姓傅的先生,是靠给报馆写字为生的文化人,一刹那春宝全明白了。
宝珠是来找傅崇思摊牌的,给他两个选择,一是和自己私奔去北平,二是彻底断绝往来,从此一刀两断。傅崇思低着头把手指插在头发里,说:“北平时局不稳,去不得,还是上海租界里安全。”宝珠说去天津或汉口亦可,那里也有租界。傅崇思说让我想想,明天下午你再来找我,我给你个答复。宝珠就说好,我先回去了。
当夜,宝珠在床上辗转反侧,春宝问她有事么,宝珠叹口气说今天打牌输了好多,心里不舒坦,明天一定要去翻本。
春宝想起了桃姨那只夹着烟纹丝不动的手,青烟袅袅,女人天生是说谎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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