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宋牧然十六岁的奇妙旅行(2 / 2)
现在宋牧然在灯火中有些不确信了,自己似乎真的听到了一些叽叽咕咕的声音。细碎、脆弱,像等待风雪夜归的母亲的幼童,手里还攥着半根冰糖葫芦。然后是微弱的磕碰的“咚咚”,这是两个要好的孩子轻轻地撞着额头,偶尔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面前这些书籍,好似真的有了生命。
“很美。”宋牧然终于开口,语样不详,不知其所指,喃喃的低语吸引了姜陶桃的注意:“他们是活的,真的。”
“对,活的,而且似乎蛮喜欢你。”姜陶桃走过来,把一本小书放在宋牧然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肩。
宋牧然这才反应过来:“什么?”
“他在邀请你,邀请你阅读他。这是他们表达对人的好感的方式。”
“他有名字吗?”
“你可以叫他夜莺。”姜陶桃把小书的封面给宋牧然看:“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
他刚松手,夜莺就好像是打着滚往宋牧然的衣袋里钻,动作冒失拖沓,在半空被姜陶桃一把捞了回来:“忘了提醒你,这小东西是这里最能装可怜惹麻烦的一个,上次我带他出去透气,他打翻了城东老板娘的墨水瓶,毁了人家的账本。上上次他在学校里玩儿捉迷藏,我只能把他锁在桌抽屉里。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姜陶桃把这本书塞回他该呆的位置:“太多了,我必须得看好他。”
宋牧然抬头看了看面前一排排书籍,好似越来越多的书注意到了他们的客人,一阵微风吹过来,窃窃私语从天花板的另一头传来,又在看不见边际的房间里来回碰撞。感谢姜陶桃的敏锐,觉察出宋牧然此时的窘迫。她清了清嗓子,用听起来像俄语的拗口语言说了几句,偌大密集的书架上渐渐归于沉寂。
宋牧然依然没弄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更没意识到这次短暂的旅行正在接近尾声,他完全被另一样事物吸引了:姜陶桃纤长的眼睫毛投下的阴影。当宋牧然的神经中枢不断提醒他集中注意力,他才听清了姜陶桃的话:“他们该休息了,咱们今天就先回去。现在可以从这个楼梯直接下去了。”
城市遥远的边界线上有一块久违的鱼肚白,那其实只是工厂孜孜不倦地开工后的水蒸气。学生们床头的闹钟该响了,敲击着疲惫的腕骨和大脑,在孩子眼里,上学的路总是绝望漫长。
“我大概是个不太称职的守护者,书籍守护者。你知道——那些书——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但他们总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疤回家,书籍工伤事务所又不是每次都尽责。所以我可能,太宠着我的书了。”
完全像是精神病人的疯言疯语,但姜陶桃的眼睛增加了这些话的可信度。
“其实很简单。这种工作的意义?呃,你看,总要有些什么来理解文人的思想,尤其是在我们如今所处的时代。他们舒展身体,让字迹保持清晰,段落连贯逻辑合理,其实就是在跟人们进行交流。虽然经常会被忽视。”
旋转的尘埃带着晨光的暖红在姜陶桃的手上凝聚,纸张看起来有些毛毛糙糙的《夏洛的网》翻了了几页:“我一般叫她小猪,她今天的排版乱了,但其实这只是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姜陶桃继续翻了几页说道:“脾气不太好,可能我们昨天打扰到她了。女孩子都是爱美的,她可能想去睡个美容觉什么的。”
宋牧然看了看依然躺在地上的沾着不明污渍的旧货,跟着姜陶桃的思路说道:“他们也可以吗?像这样,生气、高兴撒娇?”
“还有机会,但咱们得先看看这些小脑袋是不是聪明。”
捉迷藏,传统的历史悠久的多人游戏,在一个并不会被载入史册的冬天,首次加入了新的玩家:书,《通天塔》。
好像被人泼了半杯咖啡的僵硬的骨骼突然抖动了一下,宋牧然激动过度差点没拿稳这本老书,不禁叹了口气。
几个瘦弱的蝌蚪字从书里跳出来,撞车纠缠组合了几个来回,一句还算合理的话漂浮在宋牧然眼前:转三圈,在门外,跺两脚,在雪地。
宋牧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因为他竟然就这样和一个刚认识不到两个小时小姑娘一起整理起她的书柜,并且用这么蠢的方式。
等他终于根据指示回到屋子里,一个之前没有的大衣柜立在墙角。他还没碰到古铜色的拉环,姜陶桃就从里面扑出来,把宋牧然跟通天塔一股脑揽进了怀里:“我就知道!他机灵得很!小家伙聪明着呢。”
姜陶桃高兴得肩膀都在抖,耳后的短发扫过宋牧然的眼角。
扑通。
那些看起来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旧书踩着节拍一跃而起,整齐划一的动作让宋牧然以为他们要排练一出《胡桃夹子》。他想起了会在午夜寂静里醒来的花儿,风信子的乐声响起,铃兰由骄傲的凤仙带队,昂着头踏进铺着尼泊尔手工毯的宫殿。书本们的姿态没有玫瑰的娇俏——他们的腰肢少了几个关节——但也足够讨房间里这两个观众的欢心。
“我不知道你还会拉小提琴。”
姜陶桃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冲着宋牧然眨了眨眼睛:“有时候整理这些旧书的生活也很枯燥,我得给自己和我的孩子们找点儿乐子。”
她跟着一本笨手笨脚的书跳了个圆舞步,被老家伙初获生命的喜悦团团包围。这时候他们都注意到了依然躺在地上、在热闹之中看起来有点儿可怜的一卷手稿。
休止音被仓促地按在了曲子的尾声,这让跟着微风和音乐节拍跳得起劲的书不太高兴。姜陶桃揉了揉鼻子:“嘿,别在意那个,那只是我的稿子,没写完,算不上书,所以可能,我的能力对他不起作用。”
雪下得有些过于安静,打过蜡的木板吱扭一声闪了腰。宋牧然把那沓纸捡起来抚去上面的尘土,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炉火晕开的昏黄,掺杂雪地私藏的零星光芒:“他只是害羞。”手稿回到姜陶桃手里:“或者说,你要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变成非常漂亮的书。”
姜陶桃在那一刻想吻他的眼睛。
从这个偏僻的老城区到市中心商贸大厦后门外的一条老鼠街,要穿过整个夏天下水系统都是损坏状态的平房区,穿过无处发泄青春期过剩的荷尔蒙的男孩子拳脚相向的事件频发地,穿过没有营业执照的饭馆收集地沟油的沟渠,再穿过顶着老套的头发卷骂街的妇女的口水,等两个计数器出了问题的红绿灯。
出版社就在两座大厦之间狭窄的夹缝里,佝偻着招牌,连门都不能向外完全打开,姜陶桃单薄的肩膀几乎能把这间屋子的房梁挤下来。
过分的寒酸让姜陶桃皱了皱眉,可她真的不知道还有哪个出版社的编辑能耐着性子看完自己的作品。
那些文字之间缺少关联性,故事剑走偏锋,节奏多变不定,浪漫的老情怀和意识流的叙述。
“你不如去给妄想症患者写睡前读物。”之前的编辑之间撂了电话。
枯燥肮脏的漫长路程,姜陶桃不想口袋里浑浊的空气闷着今天刚刚成为自己的旅伴的《蒂凡尼的早餐》。作为杜鲁门在上世纪出版的小说,她难能可贵地还保持着在蒂凡尼前吃牛角包的优雅,坐进了姜陶桃宽敞的口袋。
“怕你路上无聊,蒂凡尼可以陪陪你。她是个老小姐了,但足够体贴,不会妨碍你办正事儿的。带上她吧,她也该散散步了。”
“那你呢?”姜陶桃看着宋牧然换上外套,甚至隐隐希望他们能顺路。这对于一个从六岁起就挂着家门钥匙上下学又独自在陌生城市漂泊了很多年的姑娘来说真的有点儿难为情。
宋牧然整了整连帽衫的衣摆:“买菜啊,家里没什么存货了。”
家。
姜陶桃站在十字路口,看见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一把气球飘在她的头顶上。红色的是姜陶桃指尖的火焰,绿色的是阁楼里盘旋的藤蔓,黄色的是吊灯的亮光,白色的是屋外的雪,蓝色的是宋牧然的连帽衫。糅合在一起,是“家”。
姜陶桃的爸爸和妈妈一直在外面工作,他们和自己女儿最多的对话交流就是“生活费够不够?”因此就连姜陶桃放寒假从家里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他们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自己搬出来住,姜陶桃想,反正都是一个人,那就选一个自己喜欢的风格的房子住好了。
姜陶桃站在路边咀嚼着“家”这个词,蒂凡尼隔着衣料蹭了蹭她的手。
面色阴沉的古怪男人坐在散发着霉味儿的桌子后面,他留下了姜陶桃的手稿:“除了我没人能看上你的东西,小朋友,识相点儿,最好别提什么要求,搞清楚,我现在就能让这东西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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