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鸩(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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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院子里,不敢进去,呆立了半晌,似乎听到父亲慈声唤自己的名字,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哽咽了一阵,才忽然哭出声,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他一边哭,一边跪爬到父亲尸体旁,手触到父亲尸身,已经僵冷,心里越发痛楚,放声号啕起来,哭得连肝脏都快扯出。

母亲死得早,父亲一人辛苦将他抚养成人,从没有跟他说过一句重话,事事都以他为先。唯一不足是家境穷寒,让他时常有些自惭。但想着只要勤力读书,总会赢得富贵,改换门庭。而今终于一步登天,父亲却……

和枢密院郑居中的小女定亲后,父亲却让他重重尝到穷贱之耻。

那夜,他本想杀掉丁旦,却被丁旦躲开。他从没动过武,就算继续追杀,也未必杀得掉丁旦。而且,就算杀了丁旦,他自己也难逃罪责。

他慌望向父亲,父亲也惊慌无比,他心中忽然闪出前日在岳父郑居中家的遭遇——

那天郑居中邀他父子去府上赴宴。父亲特地选了件最好的衣裳穿戴齐整,可到了郑府,一看门吏都衣着鲜明,顿时衬得他们父子如同乞丐一般。父亲从没进过这等贵邸,抬腿要进门,险些被高门槛绊倒。进了门,晕头晕脑,连脚都不会使唤了。等见了郑居中,舌头打结,说出些不着三四的浑话。他在一边,羞得恨不得死掉。等茶端上来,那茶盏乌黑幽亮,盏壁上一丝丝细白毫纹,他知道那是兔毫盏,他家全部家产也抵不上这只茶盏。然而父亲才喝了一口,猛地呛了一下,手一颤,那只茶盏跌到地上,顿时摔碎了。郑居中虽然并没介意,立即命人又上了一盏,他却羞恨无比,恨不得杀了父亲……

他看了一眼惊慌缩到墙边的丁旦,丁旦眼珠不住乱转,正在急想对策,再不能耽搁!他又望了父亲一眼,父亲伸出那双枯瘦老手,似是要来阻拦,那张面孔苍老而卑懦,一刹那,他的心底忽然闪出一个急念。

杀掉父亲,嫁祸给丁旦!

他悲唤一声:“爹,恕孩儿不孝——”

说着,他心一横,一刀刺向父亲……

父亲本已年老,又全无防备,那刀深刺进了胸口。他握着刀柄,见父亲瞪着自己,满眼惊异,他顿时呆住。见父亲仰面倒下,他才惊慌起来,扑通跪倒在父亲身侧,又慌又怕,却哭不出来,只有连声叫着:“爹!爹!”

父亲大口喘息着,目光虽然仍有些惊异,但很快似乎就明白过来,望着他,竟没有怨责,反倒涌出慈爱赞许之意。

他越发内疚,哽咽起来:“爹,我……”

半晌,父亲拼力说道:“鲜儿……好……好好珍惜前……”

父亲也许要说“前程”,“程”字还没出口,就咳了起来,咳出几大口血来,血喷了葛鲜一身。父亲又喘息了一阵,随后双眼一翻,面部僵住,再不动了,只有嘴还一直张着。

他轻轻摇了摇父亲,低声唤道:“爹……爹!”

父亲纹丝不动,他这才意识到父亲死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慌乱、悔疚、惧怕、悲痛一起涌来,全身却像化了石一般,顿时僵住。

这时,跌倒在墙边的丁旦发出些窸窣声,葛鲜听到,茫然扭头,见丁旦满眼惊惧,身子往后缩着,缩到墙根想爬起来,但看到葛鲜的目光,他顿时停住,不敢再动。

葛鲜也才想起自己的初衷,他又低头看了看父亲,伸手将插在父亲胸口的那把刀拔了出来,而后站起身,扭头又看了一眼丁旦,丁旦立时打了个哆嗦,慌忙把身子拼命往后挤。葛鲜并不理他,抓起桌上那锭银铤,转身回到自己房中,脱下溅了血的衣服,换了件干净的,将那把刀卷进血衣中。

随后,他急步走到后院,轻轻开了后门,先听了听,外面毫无动静,这才悄悄出去,带好门,穿过后巷来到汴河北街。夜已经很深,家家户户都闭着门,只有一些酒坊还开着,并没有谁看到他。

快到虹桥时,他捡了块石头包在血衣里,上桥后,将血衣和刀丢进河里,而后快步进了城,来到柳风院。柳风院是个小妓馆,只有三间房一个小院。老娘柳妈妈和一个小丫头护侍着柳艾艾。葛鲜只因她家价低,所以才偶尔来坐坐。自从中了礼部省试头名后,开始顾惜身份,便不再来了,尤其是被枢密院郑居中相中女婿后,就更不肯沾足这种地方。

那柳妈妈开门见是葛鲜,惊喜之余,又有些为难,低声道:“葛公子?许久不见啦,今晚怎么得工夫想起我家艾艾了?不过啊,真真不巧,今晚已经有位恩客,唉,早知道葛公子——”

葛鲜忙打断她:“我只是来借住一宿,不见艾艾也成。另外,有件事要拜托妈妈。”

“那快请进!”柳妈妈把葛鲜让到侧房,忙着要去张罗酒菜。

葛鲜忙止住她,从怀里取出那锭银铤:“我遭无赖陷害,平白惹上些冤枉,恐怕会上公堂。求妈妈替我做个见证,就说我从今天中午就来了这里。”

那天葛鲜一直在家,岳丈郑居中说要看看他的诗文,他便在书房里点检整理,整天没有出门,邻居也没有见到过他。

柳妈妈眼睛转了几圈,问道:“只要这句话?”

“嗯。不过艾艾和丫头也得说好,不要错乱了。”

“那好。只要葛公子往后不要把我们娘俩随意丢在脑后就成。”

“妈妈放心,我葛鲜不是负义忘恩之人。”

当晚他就想好,先脱罪,暂不提丁旦,过几天等机会合适,再设法将罪责引到丁旦身上,彻底断绝后患。从此安然踏上青云路……

然而,此刻望着地上父亲的尸体,他心底生出无限痛悔,如同一只铁爪要将他的心揪扯出来。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已经哭干,嗓子也已哭哑,膝盖一阵阵酸痛。他扶着门框站起身,慢慢挪到椅子边费力坐下。喉咙干渴,他茫然伸手,抓起桌上的茶盏,盏里还有冷茶,他便一口喝尽。

放下杯子,垂头呆坐了片刻,忽觉喉咙干涩,身子发麻,气促心燥,他抬头望了一眼桌上的空杯,猛然想起:茶水有毒!

父亲那晚想要毒死丁旦,丁旦却没有喝这茶。他刺死父亲,从后门出去,丁旦恐怕随后也逃走了。第二天官府来查案,并没有将桌上的毒茶倒掉,这三杯毒茶一直摆在这里……

毒性发作,一阵痉挛,葛鲜一头栽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扭作一团,呼吸渐渐窒塞,他扭头望向父亲的尸体,使尽最后气力,嘶叫了一声:爹……

赵不弃在烂柯寺追查阿慈变身的踪迹,但时隔已经快两个月,院子、佛堂都没有找出什么可疑之处。

他又绕到侧边去看,右边是一间厨房、一间杂物间和一间茅厕,并没有什么。左边一排有四间房子,乌鹭师徒各住一间,另有两间是客房。赵不弃透过窗缝一间间望过去,其中一间客房里,有个老僧正在床上闭目坐禅,没见过,可能是游方寄住的和尚。乌鹭则在自己房中坐禅,另两间则空着。至于后院,是一小片松柏林,三张石桌,清扫得干干净净,清幽无人。

赵不弃见找不出什么,就转身回到前院,小和尚弈心一直跟着他,见他要走,便合十问道:“袖风飒然至,问君何所得?”

“逐云飘兮去,片尘不沾身。”赵不弃随口答了句,笑着离开了。

他先骑了马沿汴河北街走到蓝婆家附近,见那个换了便服的道士张太羽正在门前蹲下身子给儿子穿鞋,小儿乖乖站着,蓝婆则端着个木盆出来倒水。看那情形,一家三代似乎十分和乐。赵不弃又望向斜对面,前几天那个武夫模样的大鼻头竟然仍蹲在大树根,不时往蓝婆家偷觑。

他竟还没有追到丁旦?

看那模样,十分疲顿,也怪可怜的,赵不弃笑着摇摇头,心想:阿慈变身那天,还有朱阁、冷缃夫妇同行,他们也许会记得些什么。但这对夫妇他并不认识,何涣也不知道他们家住哪里。蓝婆应该知道,不过又不好再去惊扰她。

他一扭头看到旁边汪家茶食店,便驱马过去,见店里小伙计正好走出来,便下马问道:“小哥,向你打问件事。常去对面蓝婆家的朱阁夫妇,你可知道?”

“怎么不知道?朱阁家也在这东郊,他爹是打渔的。”

“他家在哪里?”

“他家原先在大河湾那边,不过是个穷寒小户。朱阁才考上府学,又撞上好运,投奔到小小蔡家做了门客,得赏了城里一院宅子,听说是在第二甜水巷。”

“小小蔡?可是蔡太师的长孙蔡行?”

“可不是?”

“多谢!”

赵不弃上马向城里行去,到了第二甜水巷,一打问,朱阁果然住在这里,街北头那个朱漆门楼的宅子就是。

赵不弃行到那门前,下了马抬手叩门,一个男仆开了门。赵不弃想,蔡行如今是殿中监,查视执政,天子面前宠信直逼其祖蔡京、其父蔡攸,朱阁能沾靠到他,自然是眼别高低之人,不会随便见人。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名牒,递给那男仆:“太宗第六世孙、武略郎赵不弃有要事和朱阁先生面谈。”

男仆接过名牒进去不久,一个华服男子迎了出来,五官俊美,但目光有些虚滑,先上下扫视了赵不弃一番,走到近前才含笑叉手道:“赵兄光临鄙庐,不胜荣幸。”

赵不弃笑着还礼:“冒昧叨扰,还请朱兄见谅。”

朱阁将赵不弃请至正堂,命人奉茶,赵不弃坐下后四下打量,见这宅院虽不宽阔,却陈设精贵,处处露富。

朱阁笑着问道:“不知赵兄所言要事是何事?”

赵不弃答道:“丁旦之妻,阿慈。”

“哦?”朱阁面色微变,有些诧异。

“朱兄相信那变身妖妄之事?”

“在下原也不信,但那天亲眼目睹,不得不信。”

“我却无论如何都不信——”赵不弃笑道,“这事本来与我无关,但我曾听一位高僧说,除一妄,便是积一善。所以想查清楚这件事,积一点小善。”

朱阁微微一笑:“赵兄胸怀可敬,不过那天阿慈走进佛堂时,连住持乌鹭禅师在内,我们几个人亲眼看见她跪下后没多久,就倒在地上,等过去时,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前前后后你们一直看着?”

“本来我和乌鹭禅师、丁旦在观赏廊边壁画,贱内和阿慈在梅树边嬉闹,直到阿慈进了佛堂倒下,才一齐回头去看他们。”

“这么说,这是真事?”

朱阁叹了口气:“虽说亲眼目睹,其实眼下回想起来,仍觉得像是一场怪梦。”

“你和丁旦相识有多久了?”

“有七八年了,他,还有阿慈的前夫志归,我们三人是县学同学,情谊最深。可如今志归出了家,丁旦又暴死于流配途中,唉……”

赵不弃看朱阁神情,虽然感慨之情不假,却也不深。不由得笑了笑,问道:“依朱兄的意思,阿慈变身一事无须再查?”

“那件事发生后,我也放不下,怀疑是妖人作法,但查了十来天,却毫无结果。”

“阿慈变身的那个丑女你也查问过了?”

“嗯。她也并非什么妖怪,只是平常人家的女儿,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忽然倒在烂柯寺里。”

“这么说来,我也该放手了。”赵不弃假意道。

朱阁望着他,目光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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