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杏花、假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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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知己者,智之端也,可推以知人也。

——王安石

邱迁一早就赶到了姜行后巷,他在巷口偷偷望了望芳酩院,门关得死死的。

这时候恐怕太早了,他便牵着驴到附近的景灵宫慢慢转悠。这是京城道教名刹,尤其是当今天子继位以来,崇奉道教,景灵宫不断营建增饰,院宇雄壮,楼阁恢宏,琉璃彩绘在朝阳中炫人眼目。东墙外街边摆了许多货摊,买卖人吆喝讲谈,十分喧闹。

邱迁心里一动,是不是该给顾盼儿买样东西?他在那些摊上细细寻看,不过是些衣物、图画、花环、领抹、冠朵之类的,都是平民日用之物,没有什么能配得上顾盼儿的精贵稀罕物件。而且就算有,他身上也只带了几百文钱。邱迁不由得有些沮丧,这些年自己若是卖力上进一些,好生经营家里那间小染坊,便不至于这么穷酸。不过,哪怕有百万家业,她又怎么看得进眼?除了名士豪贵之人,钱再多也未必进得了芳酩院的门,见得到顾盼儿的芳颜。

你就莫生这个奢念了,能和她面对面说两回话,已经是万万之幸。何况,你来寻她,是为了姐姐和甥女。莫忘了正事。

想到此,他叹了口气,抬头见日头已经升高了些,便牵着驴又往姜行后巷走去。赶到巷口,见一个老妇人挎着一篮花在叫卖,轻粉嫣然,是杏花。别处杏花大多都凋落了,她这一篮却半含半放,正鲜嫩。邱迁忙叫住老妇,却不知该买几枝才好,索性掏了一百二十文钱,连篮带花全都买了下来。

提着那篮杏花,他来到芳酩院门口,拴好驴子,惴惴敲门。开门的仍是上回那个小丫头,邱迁还未及开口,小丫头已先笑着说:“是你啊,盼儿姐姐这两天一直在寻你。”

“哦?”邱迁心里一颤,脸顿时有些微红。

小丫头仍让他把驴子也牵了进去,邱迁刚拴好驴,提着杏花走出小马厩,却见柳碧拂的使女小茗迎了过来,焦急问道:“邱相公,娘子和姐儿们找见了吗?”

邱迁知道是姐夫让她先寄住到这里,歉然摇了摇头。

“这都多少天了?这可怎么好呢?”小茗愁叹着,引邱迁走进正屋,而后往楼上走去,“盼儿姐姐还在梳洗,你先坐坐。我去告诉姐姐你来了。”

那个牛妈妈走了出来,见是邱迁,仍冷着脸问了句:“你又来了?”随后便出去冷声冷气地吩咐上茶。

邱迁仍坐到靠外那张椅子上,将花篮放在脚边,浑身不自在。一个使女端了茶进来放下,邱迁也不敢喝,只是呆坐着。半晌,才听到楼上传来掀帘走动声,小茗和盏儿搀着顾盼儿走了下来。今天顾盼儿穿着象牙白的罗衫、罗裙,乌油的云髻只斜插了一支银步摇,缀着几粒珍珠,莹润雪娃一般。

邱迁几天没见她,头里嗡的一下,慌忙站了起来,涨红了脸,极吃力才问了声:“顾……姑娘。”

“邱公子。你总算来了。这两天我让人到处找你找不见。”

“哦?不知顾姑娘……”

“咦?这是哪里来的杏花?”

“嗯……刚刚在巷口……”

“仍这么鲜呢!”顾盼儿脸上顿时露出顽童般甜笑,“多谢邱公子,我才说花都要谢完了呢。盏儿,赶紧帮我插一枝。小茗,其他的快插到我屋里那个黑花瓶里,蔫了就可惜了。”

盏儿提过篮子,顾盼儿选了一小枝开得正好的,小茗替她插在了鬓边。顾盼儿笑嘻嘻地问:“邱公子,如何?”

“美……真的美……”邱迁见她如此欢喜,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何况,粉杏衬着玉颜,越发映得莹洁明媚。

“哎,一见花我就忘了正事。我找你是要说冯宝的事。”

“哦?”

“前天,我有个旧识的官人,从应天府来,他在我这里见过冯宝一面,还说过几句话。他说寒食前一天,在应天府看见冯宝了。当时冯宝正下船,岸上有个人迎了过去,身后跟着个随从,牵着两匹马,冯宝和那人说了两句话,就一起骑马走了。”

“那个人他可认得?”

“他说似乎是应天府的节度推官,姓匡。”

冯赛骑马前往谷家银铺。

他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究竟陷入了怎样的迷局陷阱,妻女被劫,江西四商搅乱汴京商行,汪石百万贯官贷,左藏库飞钱……如今又牵扯出谷家银铺假钱。这些事情看似各不相干,但又丝丝缕缕相互交缠。那四商和汪石如今全都下落不明,他们是否正是绑架邱菡母女和碧拂的绑匪,也无法断言。自己这样没头没绪四处乱撞,不知是否选对了路,能否找回妻女,他一概不知,却只能这样继续乱撞。

昨晚,他将打问到的事,告诉了周长清,周长清听后也有些惊异。

“汪石曾是江州的铸钱工匠?左藏库又发生十万贯钱飞走这等异事,二者看来恐怕真有关联。”

“还有谷家银铺,我弟弟冯宝似乎替他家销过假钱。”

“假钱?这个倒没有听说过,不过几年前我曾隐约听人说起,谷家银铺似乎做过销熔铜钱的勾当。”

“销熔铜钱?”

大宋铜钱每一代轻重都有些差异,不过一贯钱大致以四斤八两为准,主要由铜、铅、锡熔铸而成,其中铜的比重又最高,占到三斤四两左右。

由于铜关系国计民生,也被列为禁榷之物,因此大宋铜器比历代都要少,少便珍贵,被称作“古器”。有些人便瞅准了其中价差,销熔铜钱,一百文钱,能炼出十两精铜,再铸成铜器,则能卖到一贯钱,有十倍的毛利。

这也是大宋常年“钱荒”缘由之一。朝廷也严厉禁止,治罪极重,熔十斤铜钱者,就要发配五百里。但重利之下,屡禁难止。

冯赛忽然想起来:“我家乡江西盛产铜矿,天下三十五大铜场,其中最大的三处,有两处就在江西,信州铅山铜场尤其大,聚到那里的冶户就有十万家。谷坤有个兄长叫谷乾,便在铅山铜场包买了铜矿,铸造铜器,常年运到京城,由他弟弟谷坤发卖。”

“开凿冶炼铜矿,费时费力,销熔铜钱,则要快很多。他借开采铜矿,正好可以遮掩。”

“销熔铜钱固然是重罪,造假铜钱的罪,则更重得多。以谷家兄弟现在的家业财富,怎么会再去贪这个利?”

“这利字,比食色更加厉害,哪有底止?就像我,即便常常以圣贤之学自律,现有的钱财也几辈子都用不尽,但只要见到可图之利,仍旧不由自主便想去赚。能做到的也只是求利不违义。那谷坤兄弟,人虽豪爽,却有些行不由径的邪气。”

“糟糕……”冯赛猛然想起一事。

“怎么?”

“上个月我才和谷家银铺有桩交易,用交子抵换了他的铜钱。”

“有多少?”

“一万贯。那是交易务的一桩差事,他们将内库封藏的旧蜀锦搬出来发卖,让我替他们寻主顾。有个蜀地来的锦商和我相熟,他看了那些旧锦样品,见虽然有些陈霉,但织绣工艺比如今的蜀锦还要精难,这种手艺四川都已经失传了。那些霉斑他有法子去掉,便全部包买下来。不过他没有现钱,只有蜀地的交子。交易务为回笼铜钱,又从来只收铜钱。我知道谷家银铺和蜀地商人常有交易,便去和谷坤商议,他一口答应,替我将那些交子兑换成了铜钱,我将那一万贯铜钱全都交付给了市易务。”

“你当时没有查看?”

“我和谷坤常做买卖,他为人一向爽快仗义,这回又是出力帮忙,我就不好再细查,只粗数了一遍。那些钱要归到内库去,若里面混有假钱……”

“这已经过了一个月,若有假钱,也该查出来了。想必是没有。”

“只愿没有……”冯赛已经是惊弓之鸟,心里一阵阵发悸,不由得叹道,“原先我始终觉得,世上虽然难免有无信之人,但多数人都还是信得过。但这一阵经了这些事,似乎已经不敢信人了。”

“一个信字,如沙里淘金一般。不管信人,还是被人信,原本都极难得。而且,它似乎专爱与人作对,你越想它,便越得不到。比如蒙冤之人,越辩白,人便越不信。再如眼下之你,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愿信人,却又最怕信人。”

“还是我器局小了,遭了些事,便杯弓蛇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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