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杏花、假钱(2 / 2)
“到这地步,你若没有些疑惧,反倒可怪了。信与命,有些相似,都不可求,人却终生希求。哪怕奸恶凶顽之徒,也盼着全天下之人都能守信,他自己说句真话,人却不信时,也会怨愤暴怒。就连孔子,被弟子疑心,无从自证,连声赌咒‘天厌之、天厌之’。”
“真的没有办法求到信?”
“儒者只能求不自欺,亦不欺人。能不能被人信,则只能听命顺命。至于他人,也只能劝人守信,却不能保得人人都守信。这里法家倒是更有成效,以律法约束,若不守信,则罚之惩之。”
“儒家劝之在先,法家惩之在后?”
“嗯。尤其到了我大宋,对于失信之人,惩戒之法比往代更加完备。这恐怕得益于我大宋商业繁兴,自古未有。每天万千交易,难免有许多失信之人,惹出无数纷争。因此,朝廷反复修订律法,不断严密契约之法。交易定约,得去官府请买官印红契,并得有牙保作证,一旦有争讼,才会当庭受理。私下签的白契,则不能作为堂上凭据。看起来,这不但多了几文契书钱,也添了许多麻烦。但若不如此严格,失信之人便能任意抵赖,难以追究惩治。”
“嗯……与其百般揣测,不如一纸为凭。”
“比如汪石这件事,若没有请你和那三位巨商做牙保,也没有签红契,就算追到他,空口无凭,拿什么来惩治他?这便是薄薄一张契纸的用处,也是我大宋功在千秋的一大创制。”
“虽然管不到人的心,却能约束人的行?”
“正是这个道理。”
“多谢周大哥开解。惭愧,这一向我心神虚弱,常生出些无益烦恼。”
“这是难免,即便圣贤,落到你的处境,也会生出万般感慨。你至今仍没被这些繁难压倒,已经极为难得。眼下暂时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明天你不如先去见见谷坤,看看他是否和汪石以及左藏库飞钱有关。不过,暂时不要跟他直接提到假钱,我从太府寺这边去探一探你上回那一万贯钱的事情。”
邱菡见柳碧拂面色蜡黄,额头滚下大颗大颗汗珠。正要问,却见柳碧拂忽然捂住肚子,弯下了腰,蹲到地上,呻吟起来。
她忙起身过去,扶住柳碧拂,连声问她怎么了。柳碧拂却拧紧了眉毛,摇头不答。邱菡慌得手足无措,忙跑到门边,用力拍着门板,大声朝外边叫唤求救。叫了半天,外面都没响应。一回头,却见柳碧拂捂着肚子,艰难挪到马桶边,吃力坐了下来。这里离油灯远,看不清她面色,只见她捂着肚子,全身不住抽搐,紧咬着牙关,发出一阵阵痛吟。
邱菡顿时惊住:难道小产了?
她忙跑到柳碧拂身边,伸手要扶,柳碧拂却一把将她推开。邱菡没防备,摔倒在地,她又惊慌,又错愕,望着柳碧拂,浑身惊住。柳碧拂身子不住剧颤,痛吟之声忽然变作一声撕心痛叫,随后将头埋在膝盖上,低声哭起来。良久,才渐渐变作抽泣。
邱菡忙爬起来,小心走到她身边。柳碧拂抬起头望了邱菡一眼,昏暗灯影下,那目光既倦怠,又凄然,其中更有一丝剧痛之后的释然。
邱菡忙伸手扶起她,柳碧拂双脚似乎已经软掉,根本站不住,邱菡用力搀住她,费尽全身力气,才将她扶到床边。柳碧拂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再不动弹。邱菡忙用手帕替她擦掉额头汗水,又倒了杯水,喂她喝了两口。
柳碧拂像死了一般,昏昏睡去。
半晌,邱菡才轻手轻脚端着油灯,小心走到马桶边,一照之下,身子猛地一颤,忍不住惊呼一声,险些将油灯摔掉:血污之中,一块尚未成形的胎团。
孙献又到龙柳茶坊去见黄胖三人。
到那里时,三人又未到。孙献不由得笑起来,这三人看来真是为这事上心了,居然又没赶着来贪图早饭。他便喝着茶慢慢等着。快到中午时,管杆儿才荡着两条细腿,从东边快步走了过来。
“快!茶!”他进来一坐下便高声唤伙计,随后大声喘着气,“可累死我啦!昨天一晚,今天一上午,这舌头都快说碎了。”
“哦?可有什么收获?”
“先慢着,等我喝口茶,一上午连一粒饭渣都没舔过。”
孙献忙要了十个麦糕,伙计端茶上来后,管杆儿顾不得烫,连声嘘着啜了几口。麦饼也随即端了上来,他一口气连吞了五个,这才抹了抹嘴,坐直身子,道:“既然那姓汪的没有雇车走,那只有雇船。昨天傍晚从你那里出来后,我忙赶到汴河这边。若是雇船走,晚上自然更隐秘,我就挨个打问那些夜航船,一遍问下来,都说姓汪的并没有雇过夜船。那就该是早船或午船,今早天没亮我就爬起来,赶出城,先问了那些早船,没有。又等着问遍了午船,仍然没有。那姓汪的看来没有雇船。”
“未必,京城四条河,他或许走了其他河路。”
“五丈河、蔡河和金水河,三条河道都小,货船倒是有一些,客船极少,他若是要逃,一定选汴河,下游往东看来没有,上游往西京也是热闹去处,我下午再去那里问问。不过,孙哥儿,我倒是越来越疑心一件事。”
“什么?”
“姓汪的没逃走。”
“他一直躲在京城?”
“我听人说,他何止卷了十万贯?这姓汪的又从太府寺贷了百万贯。百万贯是个什么数目?若是铜钱,得十纲、一百只大货船才运得走。”
“年年闹钱荒,官中哪里肯给他铜钱?我已经问过,那一百万贯里,十万贯是五千两金子,另十万贯是五万两银铤,剩下八十万贯全都是便钱钞。”
“五千两金子?一斤十六两,也得三百多斤!得个壮汉才搬得动。五十两一块,得有麦糕这般大小吧?一百块,连这张桌子都摆不下!更不用说五万两银子!天老爷咯,这些金银堆在一起,得把眼珠子闪瞎!”管杆儿险些没兜住口水。
“哪里有金银?”皮二忽然走了进来。
“我们在算那姓汪的究竟有多少钱。皮二,你听说他卷走了太府寺百万贯这件事没有?”管杆儿忙问。
“怎么没听说?昨晚我还跟我娘算一百万贯钱垒起来有多高,我娘听了,老下巴险些脱臼。”
“我才想了想那些金银,这腮帮子已经要酸脱了。五万两银子,得三千斤,一百两一锭,有五百锭!”
“他娘的孤拐,只给我十锭就够了。”皮二连吞了两个麦糕,边嚼边恨骂道。
“先莫想这些……”孙献忽然想到一条查找汪石踪迹的路子,暗藏在心里,转而问道,“皮二哥,你查问到了么?”
“昨天我把话传出去,今早才收到回话,那些夜里上街卖茶的小厮里头,最晚见到姓汪的,是在朱雀门外的夜市,那是二月初三还是初四这两天。”
“我问到的比你还晚些。”黄胖走了进来,一屁股坐下,也喘着粗气,抹着汗珠。
“哦?黄大哥也来了,你问到的是哪天?”孙献忙问。
“二月初八。”
“是在哪里?”
“南薰门外一家小妓馆,叫做偎香院。昨晚我专门跑过去查问,那家的厨娘是个寡妇,床冷了好些年,昨晚我替她暖了暖,呵呵。”
“我估计那厨娘至少得六十岁,牙都没了。”皮二嘲道。
“哪里有那么老?今年才满四十九。”
“快说正事!”孙献忙又止住。
“她说姓汪的那天天黑了才去,歇了一晚,竟给了那妓女五十两银子。她家从没遇见过这等豪富人,尽着法子要多留两天。姓汪的却说有事,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出门往南走了。”
“也就是二月初九?之后便再没人见过姓汪的?”
“我问到的,这是最晚一天。”
“那好,别的咱们就先不去管它,就从这天入手,查清楚那天他去了哪里、究竟办了什么事。”孙献心里敞亮了不少,笑着道,“咱们中午去痛快喝顿酒,犒劳三位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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