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萝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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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

——苏轼

宁孔雀坐在绣架前,轻拈绣针、细引乌丝,在白绢上慢慢绣着。她绣的不是花鸟,而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去年,她夫妻两个约了姐姐、姐夫去东郊赏春,回城时经过烂柯寺,姐姐宁妆花要烧香,他们便陪着进去。她从不信这些,不愿进佛殿,便独自在院里看那株梅树。树枝头一只小蜘蛛悬着丝落到她头上,她忙一把扫掉,连发髻上那支青玉孔雀簪也拍落在地。这是京城第一玉匠、天工十八巧里头的“玉巧”裴虾须特地为她雕造的,裴虾须镂雕功夫精至毫末,阴纹纤细圆劲,如同虾须,因此得了个“虾须雕”的名号。宁孔雀忙捡起玉簪一瞧,见簪上沾了许多灰尘,尤其那些细缝里,灰尘钻进去拭都没法拭。而那只小蜘蛛则在不远处慌逃,恼得她过去一脚狠狠碾死了。

这时,身边忽然有人感叹:“花落不因蜂蝶去,风起何关燕雀来?阿弥陀佛。”

她扭头一看,是个小和尚,左手合十,右手拿着卷经书,瞧着温文和善。她虽没听懂小和尚念的是什么,却也知道他是在责怪自己不该杀生,便反驳道:“是它来招惹我,你倒来怪我?”

“道是怨莺啼春乱,只因心事难与言。阿弥陀佛。”

宁孔雀听了,心忽而一颤。许多夜晚,终于绣完当天的活计,又将家中里外都安排停当后,她才能回到卧房,坐在绣墩上歇口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始终那般疲惫,像只用旧的绣枕一般,里头空洞洞,填满了委屈。这委屈跟姐姐都没法说,日日堆积,化成百样焦躁,随处发作。她自己其实不愿这样。

她不敢再轻忽这小和尚,忙敛容恭问:“请问小师傅法号?”

“小僧弈心,多舌唐突,还请女施主宽恕——”弈心望着她,眼神中隐隐有些关切,“这部《心经》请女施主收下,若有烦恼,默诵一遍,有宁神静心之益。”

“可我识不得几个字。”

“不识字更好。佛法不在文字言语中,只在一心清明间。”

她没再推辞,道过谢,双手小心接了过来。回去后,她掀开那经书,见大半字都不认得,但一想弈心小和尚那话语神情,料必不会诳人,便另请木匠制了一张绣架,裁了三尺白绢,绷在上面。心里躁郁时,便坐下来,用墨丝将那经书上的字一个个绣出来。果然如弈心小和尚所言,只要坐下来绣这经书,心顿时便能清静下来。一年多来,她已经绣了十几幅,绣好一幅便拿去卖给绣坊。她绣的《心经》价自然高,一幅甚而卖到十贯。她六七岁便开始跟着父母进丝绢、卖锦缎,自小便养成分文必争的性儿。然而,卖绣经的钱,她一文都不愿用,全都拿去施舍给穷苦之人。这成了她抒泻心中躁郁的唯一渠路。

不过,今晚她不是由于躁郁而绣经,相反,她从没这么安悦过。嫁给丈夫牛慕三年多,就像是嫁给了一只会走路的空袋子一般,不但丝毫没有助力,反倒要日日往这袋子里填米填肉,填满后又得背负它度日。直到今天,这个丈夫终于像丈夫了。不但愿意替她分担忧愁,那言语神情间一冲而起的男子气概,更让她一直强撑了许多年的心终于能歇一口气。虽然牛慕那样一个人,百事不通,恐怕也打问不出什么。不过只要他有了这心,她已极知足。

她坐在绣架前,反复回想丈夫临出门前那些话语和笑容,一个人不由自主便露出笑来,甚而连姐姐失踪的事都暂忘了。

眼看着窗外天越来越黑,她渐渐有些担心起来,不知丈夫去了哪里。正在忧心难宁,忽然听到院门砰地被撞开,接着便传来丈夫的叫嚷声,她心里一沉,丈夫似乎吃醉了。

她忙起身迎了出去,见丈夫歪坐在门边,靠着门框,扯着嗓高声念着什么“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她顿时愣在堂屋前,像是炎夏天猛然被冻雨浇透。婆母听到,也忙赶了出来,见到儿子这样,挣着老腿急步过去骂道:“呆茧儿,你这是造死啊!宁家姐姐不见了,你却出去灌尿汤,还敢在这里高呼大嚷的!”

牛慕却似乎没听见一般,抬起头望向宁孔雀,嘿嘿怪笑了两声,随即拖着舌头骂道:“女子四德,除了妇功,你算略尽了些本分,其他三样,妇德、妇言、妇容,哪一样你沾得上半毫?三年了,连个鸟卵也怀不上,你是想让我牛家断后?我容让你三年,已容让够了。你若再不悔改,我也便再无恩义,一纸休书,逐你出门。”

宁孔雀直觉得这些话,一字一字,利箭一般,尽都射向自己胸口,射穿了心。她冻住了一般,分毫动弹不得,泪珠一颗连一颗大滴滚落。

张用坐在门槛上,摇着扇,弹着舌头,略想了一阵。

这萝卜案藏了许多鬼,但此鬼非彼鬼,乃是有人扮鬼。他最爱的便是揭破这人间之鬼,因此兴致大涨,连水运仪象台都暂且靠后了。

他站起身,一把扯起胡小喜:“鼻泡老弟,走,去力夫店!”

胡小喜有些诧异:“都已过二更天了。”

“茶待蛰后,姜趁霜前,捉鬼正要夜半时。犄角儿,拿灯笼,咱们租驴子去。”他又望向仍坐在院里垂头落寞的柳七,笑着说,“杨八兄,你也一起去!”

柳七先是一愕,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他是在替自己遮掩身份,便忙站起身。

“小娘子没找见,我睡不着,我也要去。”阿念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廊下拣豆子的区氏,望向张用,脸露哀求。

“好!”

“谢谢张姑爷!我另取一盏灯笼。这盏不能拿出去。几年前,官家见了小娘子刻丝,爱得了不得,特地赐了这盏灯笼,让内侍送来的。小娘子说官不官家的她不管,但这上头绣的这只翠鸟神态极好,她夜里吃碧光酒时,专要点这盏灯。有天还吟了句诗呢,说‘柳借春光吟翠鸟,花凭细雨谢东风’。”

张用听到那句“官不官家的她不管”,心里一动,越发觉得朱克柔这女子堪可为友。

阿念慌慌跑进堂屋,片刻后又快步跑了出来,手里提了盏白绢圆筒灯笼,上头绣了一丛兰草,草叶上一只红壳双叉角的甲虫:“上回找不见那只独角仙,我伤心了两天。小娘子特地给我绣了这只独角仙,让我拿到白虎桥灯笼顾家,请天工十八巧的‘灯巧’顾星山绷了这只灯笼。张姑爷,你瞧,这只独角仙和我丢的那只一模一样。”

“难怪你爱梳这双叉髻,犄角儿偏又叫犄角儿,你们两个叉叉对叉叉,正好一起去叉鬼,哈哈!”

张用大笑出门,摇着扇大步走在前头,胡小喜忙牵了驴子,跟着其他三人快步跟在后面。到了巷口,那王家轿马店已经吹灯关门。张用用力拍门,叫醒店主,让犄角儿付钱,租了四头驴子。五个人骑着驴,一路铃声伴月影,向东水门外行去。

途中,犄角儿将“天工十六巧”齐聚银器章家、工部那个宣主簿失踪不见的事讲给了张用,张用听了,越发欢喜,这事环扣环、谜缠谜。两边又都和朱克柔有关,正好一处勘破。

过了虹桥,来到力夫店时,店门也已经关了。张用跳下驴,又用力拍门。半晌,店门开了,店主单十六端着油灯,一脸纳闷。

“单老哥,那个八八哥死了没有?”

单十六才摇了摇头,张用已从他手里抢过油灯,径直朝里走去。他常来力夫店,知道厨子住的小宿房在右边靠里,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膻臭味立即扑鼻而来。靠门这头炕上,一个人光着干瘦脊背腾地坐起身,是那个瘦厨子,瞪着睡眼惊望。张用并不理他,见靠里墙那头还躺着个人,便走了过去,凑近举灯一照,见那人面色青灰,发如枯草,紧闭着眼,眉头拧皱,嘴唇焦裂,脖颈处包着一条青绢,浸出黑褐药汁。他伸手摸了摸额头,极烫,便问那瘦厨子:“他醒来过没有?”

瘦厨子忙说:“一直这样,只昏昏怔怔说渴,我喂过几道水了。”

张用又凑近解八八脖颈,轻轻揭开包扎的青绢,粘附的药膏随之也翻卷起来,露出底下伤口,紧靠着喉头,有三寸多长,已经用细丝线缝合,但伤口乌红,有些脓肿。喉头左上方,还有一处小伤痕,斜斜一小道,不深,血已凝住。张用看了,心里一动,闪过一个念头,笑了一下,凑近那青绢嗅了嗅,又重新轻覆到伤口上,回头问:“敷的什么药?”

单十六已跟了进来,忙答:“是赵太丞看治的,敷的是南星散,另还开了内服的麻黄散,用温酒喂过两道了。”

张用闲来爱读药书,一听便知道,这两道方子都来自三年前官家诏令太医局编修的《圣济总录》,这内服外敷两个金创方子都只是止血止痛。解八八这时显然是疼痛胀闷、阳虚热燥,便说:“明天换个药方试试,白薇散内服,磁石散外敷。赵太丞应该知道。走,咱们到外头去。”

他刚转身就见柳七和胡小喜、犄角儿、阿念都挤在门边朝里张望,柳七眼中闪着忧惧,他朝柳七微点了点头,便朝外走去,那几人忙让开了路。

走到外间店里,张用用油灯照了照地上:“这地上血迹清除了?”

“嗯。”单十六忙跟过来,“解八八脖颈上那血泉涌一般,这门边淌了一大摊。我替他捂那伤口,帕子和布全都湿透了。葛大夫来才勉强止住了血。我知道这凶案场地不能乱动,一直留到上午程介史来查看过,又唤了仵作来查验记录过后,这才让浑家清洗掉了。”

“其他地方还有没有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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