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萝卜(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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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没有?满处都是血!”单十六的妻子阿蔡走了出来,眼里满是后怕,指着地上比画,“门边一大摊,门外棚子下头那根凳子边一小摊。我把那血帕子和布裹成一团捧着,到河里去洗,血水沿路洒了一溜。今早起来看,从门到厨房地上也洒了一溜。”

“是我手上的血,我去厨房里洗过手。”单十六补充说。

“我让他去河里洗,他却忙着要去请赵太丞。厨房水瓢、缸沿儿、盆子、菜筐子里到处沾的血。还好上午店里没人,若让客人见了,还敢做生意?尤其门边这一大摊,我铲了两锹炉灰都没吸干净,这会儿还有印子呢。”

张用弯下腰拿灯照过去,见门边地面上果然有一大片灰印子。他又弓着背朝厨房一路细细照过去,阿念也忙挑着灯笼过来照。地上也隐隐有些扫抹后的暗痕,仔细瞧,辨得出原本是一滴一滴,或左或右或中间,横隔不过一尺,断断续续一直延到厨房里头。厨房临着河岸,灶台靠着里墙,一张大案板摆在窗边,上面摆着砧板、菜刀、几摞碗碟。右墙边则并排摆着米缸和两个大竹筐,一个筐里几只尚未煺毛的鸡鸭和几只生猪头,另一个里装了些青菜葱韭萝卜。墙角则是水缸,缸沿上果然有两滴血痕。张用又照向菜筐,菜筐沿儿上也有几点血迹。

他回头一瞧,其他几人全都跟了进来,他从那菜筐里取出一根青头萝卜,回头问:“解八八嘴里含的那根萝卜呢?和这个一样吗?”

“一样!”阿蔡叫起来,“怪道今早我来看时,菜筐里菜叶子上有几点血迹!我还骂我丈夫张着血手到处乱摸,赶紧把那几片菜叶子摘下来丢了!”

“解八八嘴里插的那只萝卜我收在柜子里了……”单十六忙转身出去,很快又回转来。手里拿着个旧布卷儿,他打开布卷儿,里头是个青头萝卜。

张用将手里的萝卜并过去一比,果然一样,根须上都沾着些红泥。

单十六忙说:“这是去年的冬萝卜,一直藏在地窖里,就剩最后几个,前天才取出来,里头都絮糠了,不中吃,只能拿来炖汤,取些味道。”

“那凶犯钻进这厨房,咱们都没听见!”阿蔡怪嚷起来。

“昨晚月光钻进我房里,我也没听见,哈哈——”张用笑着走了出去,来到店门外,其他人全都跟了出来。棚子下左右各摆着一张长方桌、两根条凳。

阿蔡指着左边靠外那根凳子:“就是这下头有一小摊血。”

张用俯身一照,地上也有片乌印子。他略想了想,而后直起身子,笑着朝河边望去。

阿蔡在一旁又说:“我去洗帕子和布,到河边一路滴的都是血,不过白天上下船来往的人多,都踩没了。”

张用却听而不闻,笑着念起《庄子》里的句子:“摄缄滕,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

众人都有些纳闷,张用回头望向一脸蒙然的胡小喜:“鼻泡小哥,这里已经查完,咱们去看那唐浪儿的亡命地。”

他将油灯交还给单十六,骑上驴子就往虹桥那头赶去。其他几人也忙骑驴跟着。这时已近午夜,店铺的灯光都已灭了,沿河街上更不见人影。张用想着这萝卜案,比他预料的更加幽曲,让他越发畅快。

一路上了虹桥,却见有个人影立在东桥栏边,望着河两岸。张用经过时,就着月光一瞧,是个中年男子,身上挎着个木箱,背影微偻,心神凝注,浑然不知周遭。他立刻认出来,是宫中画院待诏张择端。

张择端工于界画,最善画宫室楼台舟车。几年前,他曾找见张用和好友李度,向他们请教屋宇间架构造。张用见他为人木讷,不通世故,全部心思都在画上,是他最爱的一等人。无事时常去寻张择端,逗他说笑。张择端却从来听不懂顽笑,张用自己笑得要倒,他却愕然张大眼,像是在瞅一幅乱抹的画一般。张用正是要看他这神情,便笑得越发开心。

他见张择端半夜立在这里,自然又是在琢磨一幅新画,便扯住驴子,下去悄悄走到张择端身后。张择端却浑然未觉,口里喃喃念叨:“米家客店前两只,房家客栈、章七郎酒栈前五只,力夫店前两只,左岸一共九只船。还有,米家客店前外头那只船上丢了一根红头萝卜……”

张用一听,大为纳闷,忙问:“红头萝卜?”

“嗯。”张择端却并不诧异,更没回头,继续呓语般念叨,“不过,那只萝卜丢得晚一些,不必画进去。梅船上那具棺木下得早,也不必画……”

张用知道这人一旦入痴,便是陨石也砸不醒,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转身回去,见胡小喜诸人都停下来望着他。他翻身上驴,说声“走”,驱驴便下了桥。

胡小喜见张用这么疯疯癫癫的,心里暗暗后悔。

他早就听说张用得了疯症,这时看来,那疯症并没消尽,一阵极聪敏,一阵又顽童一般,言语行事全没道理。自己已经累得骨头酸疼,大半夜还跟着他疯癫。

不过他再一想,张用虽疯,智识依然远超众人,眼光又极锐利,似乎能看穿人心一般,自己那笑癖便被张用一眼瞧破、一言化解。何况他对这萝卜案似乎极热心,未婚妻朱克柔又牵连进去失了踪。跟着他,说不准真的能破了这案,再辛苦些,也值。

于是他赶到前面带路,一起往东行了一小段路,在月影下认出岸边一棵歪柳树,便停了下来:“唐浪儿的尸首就是在这里发觉的。”

今天上午,他跟着程门板一起赶到这里时,岸边围着几个人。他大声驱开那几人,过去一瞧,岸边是片小草坡,唐浪儿歪着头仰躺在草上,嘴里塞了根萝卜,脖颈上一道深口子,血流了一大摊。

胡小喜见围观的人中有个挑担的后生,认得是卖乳酪的牛小五,每天早晚都走这条路,忙向他询问。牛小五似乎巴不得被问,忙红涨着脸、溅着口水大声说:“我瞧见了!昨天我出城时天已经麻黑了,走过这里时,先闻见一阵酒香肉香,扭头一瞧,见两个人坐在黑影里,只瞧见背影,脸没看见。不过,其中一个说的话我还记得,那个人舌头发硬,已经半醉了,大声教训另一个,说‘你这愚木头,妇人便是要骗,你越骗,她们越心欢。你实诚,她们反倒嫌你呆蠢,没点儿风流性儿’。我忙着回家,便没停脚——咦?不对!不是这里,还要往东一些!这棵歪柳树我最熟,每天挑了东西到这里都要歇一脚。昨晚我是过了这棵歪柳,往东走了一小段才见到那两个人。和这死的没干连?”牛小五吓得忙闭住了嘴。

胡小喜听了,忙走到尸首旁,弯腰凑近闻了闻,唐浪儿身上有些残余酒味,再抓起一只手一瞧,手指上油油的,散出些肉甜香,似乎是蜜烧鸭的味道。他便让牛小五带他去昨晚那个地方,两人往东走了百余步,牛小五忽然叫道:“是这里!看那酒坛!”

胡小喜朝岸边一瞧,草坡下乱草丛里倒着只小酒坛,旁边有两只粗瓷碗。还散落着一些啃净的鸭骨头。他忙跑去向程门板回复,程门板让他立即去查问这酒和鸭的来历。

离这里最近的是温家茶食店,他家的蜜烧鸭极有名。他便小跑着去了温家茶食店,一问那个侍女雷珠娘,果然有这回事。说昨天傍晚天快黑时,桥对面霍家茶肆的面匠唐浪儿进来买酒和蜜烧鸭,他是独个儿进的店,不过,店外头似乎有个人在等他,那时店里客人正多,她也只瞧见一个背影,记不清了。唐浪儿没带盛酒的器皿,要跟雷珠娘借。雷珠娘不敢答应,叫了店主温长孝来。温长孝认得唐浪儿,便把酒坛和两只碗借给了他……

胡小喜将这些事都讲给了张用,张用听了,笑着不应声。

阿念却问道:“凶手难道是和他吃酒的另一个人?”

“你忘了那凶手是来报仇的?”犄角儿忙反驳,“唐九若认得凶手,逃都来不及。若是不认得,怎么会买酒跟他一起吃?这一起吃酒的应该是熟人朋友,难道是解八八?可他们在那边吃的酒,唐浪儿却死在这里。或者是解八八先走了,或者见到凶手杀了唐浪儿,吓得逃回力夫店,结果还是被凶手追到了?”

胡小喜一听,忙问:“报仇?你们知道凶手来由?”

张用在一旁笑着接过话头,望着柳七说:“这位杨八兄弟认得唐浪儿,说有回吃醉了酒,大家各自吹嘘自家本事,唐浪儿讲起当年在家乡一桩秘事,他们九个同乡曾杀了一个富户子弟。”

“哦……原来如此。这样凶手就有些眉目了。那富户子弟既已被杀,凶手难道是他的亲旧?”胡小喜忙问,“这位杨大哥,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用又抢了过去:“我都已问过了,他只知道这一些。其他再不清楚。”

胡小喜隐隐觉得张用在隐瞒什么,那个姓杨的人瞧着也有些可疑,却不好再多说。

张用从阿念手中要过灯笼,走到那草坡下仔细照着查看,那片青草已经被压乱,一丛草叶上沾了许多暗红血迹。他瞅了一会儿,抬头说:“去发现酒坛那里。”

胡小喜忙带着张用等人继续向东,来到那片草坡。那只酒坛和两只碗已经和唐浪儿尸体一起搬到了霍家茶肆。草丛里只剩些鸭骨头。张用挑着灯笼照了半天,似乎并没瞧出什么。他又照向水中,岸边凹进来一个小水湾,湾里浮积了许多枯叶、碎木、浮渣。河水在这里略微一旋,随即又向下游流去。张用望着水流,不知在琢磨什么,呆了半晌,回头问胡小喜:“唐浪儿嘴里含的萝卜是什么样的?”

“是个红头萝卜,应该是江南运过来的冬萝卜,而且洗过,极干净。”

张用听了一笑:“好,这里看罢,咱们去南郊另两处凶地!”

胡小喜已经累得要瘫倒,张用却不管不顾,提着灯笼,骑了驴就走,像去赴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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