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岳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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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通神

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

——苏轼

清明正午,黄富贵骑着匹青鬃马,前有仆人牵缰,后有徒弟跟随,沿着汴河大街缓缓回城。

黄富贵原名黄岐,今年五十五岁,是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精于宫室布局、殿阁营造。他头戴婺罗黑幞头,身穿玄色杭绢道袍。面皮白皙,须发乌黑,仪容端雅,神色间却透出些严凛之气。

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盘算一桩心事——他准备杀一个人。

他要杀的人名叫云戴,和他名头相齐,同在修内司任大作头。如今京城宫室营造行共有三大名匠,除了他们两人,另一个是李度。他们三人被坊间合称为“黄阁、云台、李氏楼”。三人技艺难分伯仲,但各自旨趣不同。黄岐善造御殿皇阁,极尽典丽雍雅,因此得了“黄富贵”这名号;云戴则偏爱亭台朴逸、林园清旷,人称“云野逸”;唯有李度,年轻随性,无甚偏好,一向依势而设,随境而变,人称“李自然”。

对于李度,黄岐虽觉得后生可畏,但毕竟相隔一辈,得自惜身份,不愿与之争竞。云戴年轻时与他却曾是好友,只因一桩旧事,彼此生出嫌隙,加之志趣相反,随着名声渐长,竟成对立之势。二十多年来,两人路上相遇,能避则避,不能避则心照不宣,点头而过。直到去年,一项御差让他们正面相对、再无可避。

当今官家嫌汴京周回几十里平阔,无峰岭峻景,而帝王非形胜不居,又听信方士所言,若加高皇城东北地势,则能龙嗣繁盛,因此下诏在皇城东北堆土叠石,营造高山峻岭。蔡京于苏州设应奉局,遣朱缅督运“花石纲”,从东南搜寻太湖石、灵璧石、奇花美木、珍禽佳兽,源源不绝水运到汴京。官家委命宦官梁师成督造,历时三年多,才堆叠出南北两座奇峰峻岭,初名万寿山,又因八卦中,东北为山、为艮,后定名为艮岳。

山石树木垒植完毕,便须在山峰瀑池间营建亭台馆阁。去年年底,梁师成召集黄岐、云戴、李度三人,命他们各自谋划布局,分别交出一纸艮岳楼台图稿,一起上呈官家,由官家从中选定最优者,再动工营建。

黄岐出身于一个小木匠之家,全凭自己多年精勤,才挣到如今的地位。这一次图稿若是能被官家选中,则一生荣耀到顶、圆满至极。只是,云戴和李度两人均非俗手,必定也一样全力争逐,黄岐并没有十成胜算。

这几个月来,黄岐一边苦心谋划图稿,一边不住盘算这个疑虑。说起来,当今官家酷好风雅,崇奉奢丽。这些年宫中翻新营建殿阁,比较图稿时,半数以上都选用了黄岐的图样,云戴和李度远远不及。这回营造艮岳,朝廷更是不惜物力,穷极华奢,殿阁楼台自然也该务求富丽雍雅。黄岐自忖,胜算应该仍高过那两人。

不过,其中有个隐忧。黄岐去那两峰上下遍览过后,见它全然依照自然山水营造,即便奇险诡秀之处,也是依势造景,几乎看不出人工斧凿。人在那峰岭池谷间行走,苍苍茂茂、郁郁秀秀,如同移步换踪于泰岳、嵩山、庐岭、峨眉之中。这里若仍照皇城规格营造楼台殿阁,难免会有些突兀不合,而且,官家虽爱精雅,却非一味堆金砌玉,相反,他博览文墨,书画双绝,于典正精雅之外,更求自然韵致。翰林画师画花鸟,个个都须精求是否合于时辰、节候、天气、物理,些微差错,官家均能一眼看出。艮岳的楼台馆阁自然也得尽力与这山水景致相合。这一门,黄岐向来没有深研过。

技艺一行,初学时,如同撒种种苗,随处皆可,任何一门都易入手。等学到深处,便成了大树,根深难移,不再是人习艺,而是艺使人。就如人说话口音,一旦养成,再难更改。若想另换门径,千难万难。何况这回图稿,时限极短,仓促间哪里能迅即学到?

而云戴,本就精于山水园林造景,最擅楼台亭轩与花木水石之呼应掩映。李度则一向心无成见、因势赋形,见了艮岳奇峰秀谷,自然能生出许多佳构妙思。对此,黄岐不能不忧虑。

好在年初,一桩事牵扯了李度的心思。工部编订《百工谱》,李度被邀去参议。听到《百工谱》,黄富贵自然也难免心动,但李度是官户出身,其父李诫又曾奉旨编定《营造法式》,他入《百工谱》是理所当然。想要争,得费些气力。艮岳楼台图稿时限又紧迫,黄富贵反复盘算后,只能弃掉那一头,只专心攻取艮岳这一头。谁知上个月,李度竟不知下落,四处寻不见。听他徒弟说,艮岳楼台画稿才完成一小半。今天是期限最后一天,明早就得交稿。即便能找见他,也已经来不及了。上天做成,一个劲敌便这般自行消失。

剩下的便只有云戴了。

梁师成差了后苑造作所一位内侍殿头官来催督此事,那殿头官找不见李度,怕再有遗失,便将黄岐、云戴和李度的徒弟白岗监押在艮岳山脚下一座宿院中,派了门值轮班看守,让他们在那院中绘制画稿。黄岐、云戴、白岗都已先后完成画稿,明早便要进呈御前。一生大计,只在今晚。

黄岐起初并没有这杀人之心,是被云戴一步步逼出来的。

那殿头官将他们禁闭在那宿院中,只许他们各自带一个徒弟伺候,另派了一对庖厨夫妻照料他们的饭食。黄岐带了大弟子陈宽,这弟子自幼跟随他学艺,已近二十年,一向极恭谨小心。可到了那艮岳宿院中,陈宽却性情大改,虽不敢违逆顶撞,眼中却时时露出怨愤之气。有一回,黄岐无意中撞见陈宽和云戴的徒弟在中厅门边低声说话,一见到他,两人忙各自躲开。黄岐这才明白,自然是云戴派了徒弟来挑拨陈宽,离间他们师徒,扰乱他的心绪。云戴一向自诩淡泊,黄岐却从来不信人真能超然物外,到这要紧关节,真性便会逼现。

云戴手段不止于此。黄岐有一桩旧耻,其他人并不知道,只有云戴一人知晓。那还是四十年前,黄岐才十六岁,刚拜师不久,跟着师傅去给前朝名臣沈括修造府第,云戴和他师傅也应募了那差事。到饭时,那府里端出几笼热馒头。黄岐正饿,分到馒头后,忙大咬了一口,里头竟是肥鲜的羊肉馅。他父亲只是个小木匠,家里儿女又多,一年难得吃到一回羊肉。黄岐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羊肉!”他随了父母的密州口音,肉字读出来是“幼”音。大家听到“羊幼”,全都大笑起来,从此都叫他“黄幼幼”,其中云戴笑得最古怪。过了几年,大家各自分散,才渐渐没人这么叫他了。可是到了艮岳宿院,几天后,那厨妇不时便要蒸一回羊肉馒头,端来时,又偏生连连念叨“羊幼馅”。黄岐听一声,心里便如被揭开一层皮一般。起初他还以为只是巧合,后来发觉那厨妇说“羊幼”时,不时瞅着他,眼里露着打探暗笑之意。他再不怀疑,一定是云戴暗中唆使那妇人来羞辱自己。

即便如此,黄岐也绝未生出杀心,直到惊闻了一件事。

有一天,那厨妇又来送饭菜,弟子陈宽去后院净手,黄岐正在案前描画艮岳北面万岁山东峰万株梅树间一座山根堂馆,名叫萼绿华堂。那厨妇凑过来唤他用饭,一眼瞅见案上的图稿,不由得惊奇道:“这幢楼和云作头画的一模一样呢。”黄岐听了大惊,忙问是哪座楼,那厨妇指向南面寿山山脚那座楼。

寿山两峰并峙,青嶂如屏,峰顶之上开凿深池,设有闸门,山坡垒叠灵璧紫石。开闸之时,水瀑喷涌,飞泻而下,汇入山脚一片大池,名叫雁池。池北矗立一座高楼,官家已经定名绛霄楼,是自南进入艮岳,迎面所见第一要紧之处,自然得构型雄秀、气象宏丽。这正是黄岐最擅长之处,他却丝毫不敢轻忽,花费了半个多月,才精构细设而成。楼体形制略似宫中睿谟殿,但瓴脊矫劲,飞檐秀逸,殿基一半悬架于雁池之上。楼身彩画,以金、红二色为主,后映飞瀑,前照碧水,宏壮之外,更增凌虚飞升之态,正合“绛霄”之意。他反复观摩,觉着这恐怕是自己生平第一佳构,当今世上,应无第二人。然而那厨妇所指,正是这座绛霄楼。

他不肯信,忙问:“你莫不是看差了?”

“哪会看差?云作头那张图上第一眼见的也是这座楼,也是五层,这般半架在水上,金金红红的耀人眼。这顶上屋脊也是这么飞飞翘翘的。窗扇也都门一般宽大,雕的也是祥云纹样。”

黄岐再不疑心,其他还好,这窗扇他是大胆破了成例,特意加宽,以便推窗便能见雁池阔景。至于窗格雕花,他用云纹,是为了寄寓“绛霄瑞云”之意。他顿时惊住,云戴竟然偷窃自己心血,这里再无别人,自然是徒弟陈宽窃传给他。这时陈宽恰好进来,他装作无事,过去吃饭。那厨妇也再没多言,悄悄出去了。

第二天,快到饭时,他有意支走陈宽,让他去洗笔。等那厨妇来送饭菜,他让她看图上另一座楼。那是南北两山之间,几十顷平阔青芜,中间一条御道,两侧数百块巨石林立,其间一块巨石更是高六仞、阔百围,名唤神运峰。那座楼背倚青山,正对神运峰。黄岐同样花费许多心思,依照那地形景致,独构出雁翅状楼形——主楼伟岸,雄立于前,两侧辅楼沿山形向两侧迂曲伸延。若从山顶俯瞰,便如一只鸿雁栖息于草海石滩之中。黄岐造楼,向来端平方正,从未有过这般巧思。相比绛霄楼,这幢楼更是意外之喜。

谁知那厨妇一见之下,又惊叹起来:“这片楼也和云作头画的一样呢,我还多嘴问云作头,这楼是不是叫大雁楼,云作头笑说,这楼名得由官家钦定。”

黄岐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心头仍重重一撞,又悲又怒,说不出话来。倾心教导了二十来年的徒弟竟背叛自己,而那个自称无心名利、只爱园亭的野逸之人,行径更是如此卑下。他本欲立即冲到云戴那边,当面痛斥这盗贼,但随即想到,云戴自然会矢口抵赖,甚而反咬是他剽窃,他却拿不出证据来。徒弟陈宽既已做出这等事,自然也绝不会承认。

一连几天,他都悲愤莫名,却毫无主意。他自幼就不善言语,只爱做木工,一做起这些活计,便全忘了时日饥渴。五六岁时,他已能独力做出木凳。十一二岁,便跟着父亲出去做工,造房屋木件,起先只是栏杆、叉子、篱墙等小木作,到十五六岁,他的手艺早已超过父亲,连同门扇、窗格、外檐、天花、楼梯、龛橱等四十多种小木作手艺,他已经全套精熟。

十六岁那年,朝廷从内库拨钱,翻修景灵宫,黄岐和父亲也去应募。景灵宫是供奉皇灵、修国忌、行香礼之所,工程由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管领。黄岐领到的活儿是雕造窗扇。一座殿几十个窗扇原本只需一个样式,黄岐却觉着这景灵宫并非寻常之所,该显出皇家尊贵,便每一扇窗都选了一样瑞祥花式。这自然极费工时,却不会多得工钱。他宁愿白花一倍工,熬夜雕凿,每一个卷瓣都务求精细圆劲,一丝都不愿苟且。那大作头来验工时,看到那些窗扇,惊了一跳。再看他的年纪模样,有些不信。询问了一番后,才信了,随即问他愿不愿意拜师做学徒。他喜得说不出话,只会连连点头。那大作头却又说:“有句话我先得问明白。你学艺若只为谋衣食,便不必跟我。以你眼下这双手,已能稳稳端牢一碗好饭,跟我学艺,便得忘掉这些。每一门手艺,里头都住着个神灵,如日如天。我们学艺,不是为己,是为敬事这神灵。世间一切之乐,都难及被这神光照拂之乐。只是,唯有极尽心血、除尽杂念,方能得见这神光。所谓尽心始通神,忘己方成艺。你肯不肯舍了自己,全心为艺?”

自小做木工活计,他从来不觉得苦,反倒觉着里头似乎有甘蜜一般,做得顺手顺心时,那甘蜜便似由手指流注到心里,说不出的甜畅。这时一听,才恍然大悟,那甘蜜正是神光。他忙重重点头,大声说:“我肯!”

于是,那大作头便收了他,让他尽弃以前所学,从头学艺。先由小木作起,精熟之后,才转向柱额、铺作、檐顶等大木作。这一学便是十来年。等他能独自营造屋宅后,师傅又教他宫室庭园这些大计度、大营造。

活了这五十年,他眼里心里全都是这木作,是真尽了心、忘了己。渐渐深入这门手艺后,也真切觉到里头确有一股神灵之气,与他心手感应。时常让他觉着,不是自己在做活计,而是木神借他之手,雕凿营建出一件件精绝之器、宏壮之楼。

娶妻生子后,他原想将手艺传给儿子,但这时家境已经丰足,几个儿子都嫌木工活计太苦贱,没一个肯学。他只得着意选了几个弟子,其中尤其看重陈宽。这弟子肯下死力,心思比他更灵透,时常能有些异思妙想,将来成就一定会胜过自己,于是他将陈宽当作自己儿子一般悉心教导。哪晓得,行至一生最紧要关头,竟遭徒弟背叛、对手偷窃。

这艮岳图稿中,他最善造的是楼殿,心血却被云戴偷去,剩余的多是山亭水阁,又是云戴所长。这一战,自己必输无疑,而且,输的不仅是艮岳这一纸图稿,自己这一生似乎都被人卷窃一空。

他也想过以偷报偷,设法去窃取云戴图稿。然而,一动此念,胸中一股傲气随即腾起。自己一生全凭手艺存身立命,偷窃别人技艺,即便赢了,哪里会有片时安心?

思来想去,恨意越聚越深,一个念头被逼生出来——杀掉云戴。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再消不去。起先,他还十分怕惧,不敢深想。直到三天前,他去前庭,正巧碰见云戴。两人仍没有说话,云戴却瞅着他微微一笑,那笑里满是嘲讽得意。他一眼瞥见,怒火顿时腾起,心中再不顾虑。

剩下的便是如何杀。

他一生醉心木艺,勤恳做活儿,与人争执都极少,哪里会杀人?更不愿为杀这等卑劣之徒,赔送了自家性命。他想了几天几夜,只想到一个办法——下毒。

那艮岳宿院后厨常备有酒,且是宫中法库御酒。每天夜饭,厨妇送饭时,总要给他和云戴各烫一瓶酒,只要偷偷潜入那后厨,将药下到酒里,这事便能做成。只是,他从未进过那后厨,如何才能不被发觉?

一连三天,他夜夜苦思难寐,却始终没想出个妥善之策。今早起床,神思困乏,去拿压在枕底的符袋,一不留神,袋子掉落到床缝里。那是领到艮岳这桩御差后,他去鲁班祠求来的吉符。他扒在床缝边摸了半晌也没有摸到,心想,佩了这符袋,不但没得吉利,反倒遭遇这被窃之厄,便不愿再理会。可刚爬起身,猛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要取出这符袋,得搬开这床才成。这是张檀木大床,极沉,至少得两个人才搬得动,可以唤陈宽去叫那庖厨夫妻来帮忙,趁他们搬的时候,赶去后厨,将药倾在酒坛中。

下药的法子有了,药该去哪里买?他想到街头野郎中常卖鼠药,艮岳图稿已经完成,交给了那内侍殿头官拿去装裱,裱好后,今晚拿回来再让他们验核一道。加之这两天过节,那殿头官不再拘限他们,他便借故出城扫墓,叫陈宽回家牵了马,先出东郊扫过墓。回来途中,一路都在暗暗留意卖药的。

行到虹桥一带,都没寻见,却遇到张用拿了把团扇,遮着半张脸逗耍他。他一向厌烦张用疯疯癫癫、没张没致,便怒斥了一声,驱马便走。走过军巡铺,一眼瞅见护龙河边走来一个人,背着个药箱,手里挑着个布招子。他隐约记得以前曾见过,这人似乎叫彭针儿。

出门前,他已想好主意,忙勒住马,谎说自己钱袋不见了,让陈宽和马仆都回原路去寻。那两人不敢多问,一起往回寻去。他等彭针儿走近,下马问他可有鼠药,彭针儿连声说有。他摸出三文钱,买了一小包,怕不够,又买了一包,仍担心酒坛大,药量不够,索性买了五包。

彭针儿有些纳闷,他装作未见,付过钱,捏着那五包药,上马便走。走到东水门边,才停住马,掏出手帕将药包好,连钱袋一起贴胸藏进怀里。而后,下马牵到路边,等候陈宽和马仆,心却咚咚暗跳,手微微抖个不住。

第二章  大匠

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

——苏轼

陈宽也在寻卖药的,他也准备杀一个人——他师傅黄岐。

师傅说丢了钱袋,他却有些疑心,自己一路都跟在马后,并没见到掉落什么。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他却觉得伴师才真如伴虎。师傅说去寻钱袋,他只能去寻,从师二十多年来,事事都是如此。

他和那马仆刚回到虹桥口,桥上河里便乱了起来。循声一瞧,河里一只客船烟雾蒸腾,撞向前头一只游船,随即消失不见,烟雾中竟飘出一个白衣神仙,身后还立着两个仙童,飞撒红花,顺流而下。他还好,虽然惊诧,只是张大眼睛惊望,身边那马仆却发出一串怪声,见岸边有人跪下,他也要奔过去下跪。陈宽忙一把拽住那马仆,喝他赶紧寻钱袋。可这岸边人众纷杂,即便钱袋真的丢了,也早已没处寻去。他念着心事,便吩咐那马仆一路寻回郊外墓地,自己在这虹桥一带寻。那马仆一向怕他,又见那神仙已经漂往下游,忙答应了一声,追着望东跑去。陈宽则走进温家茶食店,在靠门边的凳子上坐下来,眼瞅着外头乱挤乱嚷,盘算自家心事。

陈宽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他是十三岁拜的师。那之前,他父母遭瘟疫双双病亡,他独个儿流落到京城,跟着一班木匠四处寻活儿讨食。他虽生得瘦小,手却巧,那些木匠锯好了斗拱,让他凿榫头。这活计不需多少气力,却要精细。他照着图样,打好墨线,锯、凿、削、磨,无不严丝合缝,人都唤他“小榫头”。那年太学重修辟雍明堂,由黄岐监造。那时黄岐虽还未挣到“黄富贵”的名头,却已是京中造楼名匠。这类活计远轮不到陈宽,他却早闻黄岐之名。听说后,便借钱买了一坛上等羊羔酒,寻见应募了这工程的一位作头,苦苦乞求,并拿出背去的凿锯木块,当着那作头的面,制了一个榫头。那作头看过他的活计后,总算答应了。

到了太学,黄岐将他们一干木匠召集到一处,一样一样吩咐差事。那时黄岐还不满三十岁,身穿一领淡青绸衫,俊眼修眉,仪容清肃,站在一众木匠当中,如同一竿翠竹立在乱草丛里。陈宽瞧着那威严气度,简直如同见到庙里的神君一般。

他领的差事仍是凿制榫头。他只跟着那些低等木匠修造民宅,样样都简陋。及至见到黄岐分给他的图样,惊得合不住嘴。那图上的榫头,五穿六插、七拼八叠,哪里是榫头?竟像是七宝玲珑的铜锁玉雕。仅撑梁柱的斗拱名目,便听都没听过:令栱、华栱、瓜子栱、慢栱、齐心枓、交互枓、散枓、平盘枓……好在他身边是个老木匠,手艺惯熟。他便偷偷瞄着,依样去做。两三天下来,便发觉这些榫头变化虽多,理却仍是一个理。只需照准图样,把严尺寸方位,便不会差。于是他放手制作起来,手脚比那老木匠快,活计却不比他差。半个月的工,他十天便已做好。

这榫头原是由黄岐手底下一个作头监工查验,陈宽却存了个心,单候着黄岐。瞄紧黄岐走过时,他壮着胆上前,请黄岐来验看。黄岐听他说已经完工,眼中先露出疑厌之色,盯了他片刻,才走了过去。瞧过第一根散枓的榫头,不由得回头望了陈宽一眼,接着凑近细看其他。一一验过后,便沉声询问他的出身来历。陈宽忙照实说了,跟着便扑通跪下,拼了胆问:“黄大作头,求您收我为徒!只要您教我手艺,我情愿一生一世服侍您!”

黄岐先一愣,继而沉声道:“我不需你服侍。我只问你,你为何学艺?”

他心里想的自然是能吃口好饭,但知道绝不能这么答,略一犹豫,才想到个妥当回答:“我想成个师傅一般的大匠。”

“你可吃得了苦?”

“便是苦断了手、苦烂了脚、苦残了心,我也不怕!”

“你若跟了我,先戒掉这滑嘴滑舌。”

“是!师傅!”他忙重重连叩了几个头。地上有些碎石,磕得额头出血,他却丝毫觉不到痛,反倒觉着唯有出些血,才表得忠心与大欢喜。

黄岐却微皱了皱眉,转身走了。他不敢出声,望着师傅英挺背影,在原地连连跺脚欢跳。

那天傍晚,黄岐使了个仆人唤他去自己宅里。他喜得心头发颤,忙跟着去了。那是西郊一所新造的宅院,虽不多大,外头瞧着只是寻常民居,走进院里,却见房舍修造得异常精整,连一根根椽头面都打磨得极平滑。

他小心走进堂屋,见黄岐端坐在中间一把黑漆交椅上,恍如神君吕洞宾一般。他忙要跪下磕头,黄岐却一摆手,随即站起身,指向身后墙中间供桌上一个神龛,里头供着匠神鲁班神像,左手执墨斗,右手握凿锯。

“你先来拜过祖师。我们这一门手艺由祖师所创,他乃万世匠神。我只引你入门,得不得道,全在于你。你要发愿立誓,就在祖师面前立。你可欺我、欺己、欺人,却欺不得神灵。”

他听了,心里一凛,忙小心走过去,肃然跪下,连磕了三个头。他四处流荡惯了的,向来会看颜辨色、信口附会。这时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在心里默默祷告:“祖师爷保佑我,学到师傅的全套手艺,做一个师傅一般的大匠。”祷罢,觉到师傅在背后盯着自己,心里升起畏意,又双手合十默誓了一句,“只要师傅肯尽心教我,我陈宽这辈子一定忠心服侍师傅到死。”

“好了,起来吧。阿辰带你去看宿处。”师傅语气微有些和缓。

他忙爬起来跟着那仆人阿辰走到旁边一间耳房,推门进去一看,屋子虽不宽阔,却极清整。床铺、桌椅、箱柜全都新崭崭的。床上齐整叠放着一套衣裤鞋袜,也都是新绢缝制。阿辰让他换上那套衣裳,随后带门出去了。

他站在那里,顿时呆住。他只是个小木匠之子,自小眼里所见,只有穷困。父母亡故后,更是尝尽了诸般孤苦滋味,哪里住过这么整洁的房舍?他忙脱掉旧衣,换上那套新衣鞋,伸手摸一摸,新绢细柔绵软,直舒服到心底。这新衣一上身,陡然觉着自己顿时脱胎换骨,只是手脚都有些发僵,连路都不太会走了。

他在屋里来回摆弄慢踱了几圈,才稍稍顺当了一些。想着师傅,不敢耽搁,忙开门出去,回到前面堂屋。师傅站在门外,立在檐下,沉着脸望着他。他忽而觉得,像是见到父亲一般,心里暖涌,双眼一热,几乎涌出泪来。师傅却沉声说:“你去锯那块木料,墨线我已画好。”

院子角上摆着根做木工活儿的长宽凳,凳上放了一块长木板、一把小锯子。他不敢顾忌刚换的新衣,忙快步过去,放正那木板,将边上打的墨线与凳沿摆齐,而后抬起右脚踩牢木板,握紧锯子小心锯起来。他锯功一向不差,这时手虽有些发紧,却也依然锯得平直。锯完后,他小心放好锯子,回头望向师傅。师傅脸色却越发冷沉,一言不发,大步走了过来,他忙让到一边。师傅看了一眼锯面,随后将木板往凳子外面稍挪了两分,抓起锯子,抬脚踏稳,将锯刃贴着那木板边沿不到一厘处,沙沙沙锯了起来。锯声轻稳,细浪淘沙一般,极有节律,十分悦耳。片时,师傅已经锯下薄薄一片,随后放下锯子,沉声说:“照我这样,锯出一片,再吃饭。墙边那些木板都是给你备的。”说罢便转身进屋去了。

他忙从地下拾起那木片,薄得只比粗纸略厚些。再看师傅锯的那一面,更是惊呆。即便是积年好锯匠,锯出来的木面,总难免有些斜痕,他自己锯的那一面便布满锯痕。师傅锯的却光光洁洁,刀削一般,看不到一条锯痕。锯穿那一瞬,锯刃更是难免打斜。师傅尾缝却结得异常平滑。他惊罕之极,人的手艺竟能练到这等地步!再一想,这锯功只是师傅手艺中极寻常的一项,他一身不知练就了多少绝技?这之前,陈宽只是仰慕黄岐名头,这时才真正满心敬服崇叹,心里也顿时涌起一阵热血,似乎瞧见自己若干年后也能练成如此神技。

他忙抓起锯子锯起来,可要锯那么薄,谈何容易?只要手底气力略一岔,锯条便立即打斜,中途便锯断了。他偷眼一瞧,师傅坐在那张交椅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吓得忙又埋头锯起来。锯了百十回,一根木板已去了大半,才算勉强一锯到底,锯下来的木片却厚薄不均、歪歪斜斜,根本看不得。这时天色渐暗,屋里飘出饭菜香气。他扭头一看,师傅已不在堂屋,后边传来妇人轻语、孩童笑嚷、碗匙碰响声,他们在吃饭了。

陈宽劳累一天,早已饿了,却只能白吞一口唾沫,又埋头锯起来。等天色昏黑,里头已经吃罢了饭,那个仆人阿辰挑了个小灯笼出来,挂到他身边的墙上。看到那灯笼,他知道师傅不是白说的,自己头一天学艺,更不能懈怠。好在他自小便比其他孩童能坚执,便忍着饿,在那灯下继续苦练。一直练到深夜,虽能锯出薄片了,却仍难像师傅那般匀平。屋里的灯光全都熄灭,师傅一家睡了。他也已累得手臂酸麻、饿得虚火直冒,但想着师傅恐怕一直在听锯声,只能咬牙继续。到后半夜,灯笼里的蜡烛燃尽,他却仍锯不平滑,加之气力耗尽,更没了准头。他只剩一丝执念:“若熬不过这一夜辛苦,这辈子也休想熬出这穷苦命。”

月光尚明,大致还辨得清。他便反复念着这一句,继续锯,继续锯……锯到后头,已不是他在锯,而是锯子在拖扯着他,不住拉动,阴间那些受无尽刑罚的鬼魂恐怕便是如此。天色微亮时,他总算锯出薄薄一片,用手摸,虽仍有些微细锯痕,瞧上去却还算平滑匀齐。他再撑不住,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宿房那张床上,师傅立在床边望着他,手里捏着他最后锯的那片薄木。他忙要起身,却浑身虚乏,手臂酸痛,根本撑不起来。

师傅神色肃然,沉声说:“从今天起,我是你师傅,你是我徒弟。你这锯功仍差得远,等歇好了,起来继续练。未练好前,每餐只有一个馒头、一碗粥。等练好了,再加饭菜。”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他呆呆点了点头,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一关都如此艰难,后面不知还要吃多少苦,自己熬得过去?但又一想,若不熬,哪一天出得了头,如师傅这般,锦缎随意穿,酒肉尽兴吃,处处受人仰重,在人前头活人?

犹豫再三,他还是咬牙强挣起来。这时仆人阿辰给他端了饭食进来,果然只有一个馒头、一碗清寡寡的粟米粥。他却如见珍庖,三五下,便吞掉馒头、喝光那粥,碗里最后一两滴都用舌头舔尽。虽远没有饱意,却已经有了气力。他忙跑到前面,不见师傅身影,也不敢问,抓起锯子又练了起来。

直练了半个月,他终于能锯出跟师傅一样平滑的薄片。师傅瞧了,只微点了点头:“明天开始练中锯。”

那晚,他的饭食多了一碗青菜。他已经许久没沾过青菜,第一口吃下,喜得如见亲娘一般。

果然如他所料,练完中锯,练大锯,练完大锯,又是削功、刨功、凿功……这些器具练完,他已经十六岁,才开始顿顿能见些肉。其间艰难苦累,早已数不清。然而,师傅却说,这才算刚刚站到了门边。接下来便是小木作诸般技艺,制门、窗、篱、梯、阑槛、藻井、井亭、壁帐……

练完小木作,师傅说勉强能跨进门槛了,开始教他大木作,造抖、栱、飞昂、爵头、梁、柱、栋、椽、檐……这又是五年。

他以为自己总算挣出了身,师傅却说:“你若只希图做个匠人,这勉强能立住脚,但我不是教你做匠人,是教你起造楼殿。只懂木工,哪里能造起一幢楼?”于是,他又开始学雕作、石作、瓦作、泥作、竹作、砖作……

直到二十八岁,诸作遍习之后,师傅才从取正、定平、立基开始,教他屋宅营造。而师傅在这个岁数时,却已能独自担当,监造宫殿,相形比照,他心里无比闷苦。

这十五年来,师傅从未对他露出过一丝笑,更没赞许过一个字。始终板着面孔,嫌他做得不够,时时处处,他都得尽力小心小意。虽说从未担忧过衣食,却也从没稍稍安心过片刻,睡梦中都觉着师傅随时要责骂。平日里,除了师傅教的活计,师傅家中无论大小事,他都得尽力抢着去做,有时觉着连个家奴都不如。

即便如此,他心里始终牢牢存着感念:师傅这是愿我成大材,这恩德一丝一毫不能忘。

唯有三桩事,梗在他心里,怨意越积越深。

头一桩是钱。学艺头几年,师傅管饭管衣,他感戴之极。可练到小木作,皆是在楼殿园宅工地上做活儿,照理便该有工钱,师傅却一文都不给他。等大木作练成,工钱早该翻几倍,他仍然一文钱都摸不着。师傅后来又收了几个徒弟,那几个人起头几年也没有工钱,到小木作时,他无意中听到,他们每月竟都能得两三贯钱。他顿时惊呆,不知道师傅为何单单对自己这么刻薄,心里虽然震怪,他却不敢问师傅,只能忍。直忍到如今,早已练出第一等手艺,却仍连花子都不如。

第二桩是婚姻。他拜师时才十三岁,年纪尚幼。过了几年,渐知人事,心头开始痒热起来。外头见到女孩儿,总忍不住偷偷瞅、暗暗念,却只能干馋白渴,一心盼着手艺练成,便好论这男女之事。等到大木作练成,已经年过二十,足以成家立业了,师傅却丝毫不言此事。那时师傅于他,已真如父亲一般,这婚姻大事,师傅不开口,他哪里敢提敢问?只能继续等。其他几个徒弟起先都住在师傅家中,大木作练成后,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师傅也让搬出去赁房自住,有活儿时才来做工。“黄富贵”的徒弟,在京城到处都说得起话,一般门户的女儿都愿嫁,那几个先后都娶了妻。唯独他,到如今,都已三十五岁了,却仍是个孤桩单杆儿。

第三桩则是名位。起初,莫说他自己,便是旁人,哪个不说,他这个穷门孤儿,能被黄岐收为徒弟,是积祖修来的福报。可后来,他却渐渐疑惑起来:自己拜师原是为能学成本事、挣出个头。可诸般手艺都学成后,他却仍得埋头跟在师傅身后,一步都不许远离,连抬眼直视、大声说话都不敢。其实,师傅的全套本事他都已经学到,而且师傅只知严守成法,不善变通。他却心思活泛许多,有时成法不足,他能因地因势想出些新主意,既不失堂正宏丽旧范,又能出些新鲜意趣。有了他相助,师傅才声名更盛,稳稳坐牢“黄富贵”的名头。这些,外人却一概不知,声誉尽归师傅。以他如今的本事,全天下走到哪里,都是一等大匠,在师傅跟前,却狗一般。许多回,他都想偷偷逃走,可一见到师傅那威严目光,他连挪开半步的气力都没有。他盼出头,盼了整整二十二年,这头却被师傅死死摁在腔子里,越盼越丧气,越等越灰心。

今年,师傅又领了艮岳御差,这是天底下头一等差事,京城三大营造师,李度不知去向,云戴又只善园林野逸之风,于皇家富贵一向力有不逮,师傅胜算极高。师傅若赢了,便能稳占天下头一位匠席。一旦到那地步,师傅只会越发威严,又正当盛年,自己这辈子恐怕都走不出他的地界,永难出头。

上个月,还未到艮岳宿院时,师娘见师傅为构画图稿,连熬几夜,便在一旁劝说:“你也爱惜些身子,这图稿只是个引儿,一旦官家选中了,后面工程才要耗气力呢。你若累病了,谁来监造?”

他在一旁听到,一个念头忽而暗生:师傅若不在了,他的构画意图只有我最清楚,这艮岳工程,自然没人能跟我争。若能监造艮岳楼馆,还愁出不得头?

随即,这些年的冤屈愤懑顿时翻涌出来,杀意随之生出。不过,毕竟是相从二十多年的恩师,他哪里敢深想这等事?直到他们师徒被那殿头官拘禁在艮岳宿院后,每日眼见着云戴师徒之间亲亲善善、有说有笑,他无比震惊,师徒之间竟能如此和气?而他师傅,却比以往更加严厉,动辄高声斥骂,甚而扔笔摔盏。最后几天,只要见到他,师傅眼中便腾起怒火,要吃了他一般。

他再忍不得了。

这两天,他暗暗想出了个投毒之策。这法子最好下手,而且,云戴和师傅多年不和,众人皆知,如今正面对敌,偏生又同住一院。师傅若死,先怀疑的自然是云戴师徒……到明天,图稿便要上呈天子,今天是在那宿院最后一晚……

他正在思忖,一眼瞧见卖药的彭针儿举着招子、背着药箱走了过来。他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头有几十文钱,是常日里替师娘跑腿买酱醋绒线脂粉,尽力讲价,偷偷攒下来的。他拿着那些钱,快步迎向彭针儿……

第三章  莫争

不寓心于物者,直所谓至人也。

——欧阳修

虹桥大乱时,云戴正巧行至桥上。虽然四周扰攘,他却不愿理会。他心里坠着一件大事——杀黄岐。

云戴比黄岐小两岁,今年五十三岁,中等身材,面相温朴。与黄岐物物皆求精贵相反,他向来事事随意,只戴了顶半旧黑纱帽,穿了件青绢旧袍。他见徒弟周耐挤到桥栏边去瞧热闹,有些不耐烦,正要去唤,一扭头却瞧见黄岐骑马从桥南头经过,后面跟着徒弟陈宽。他惊了一下,做贼被撞见一般,忙扭转了身子,心里暗暗惭愧,事情还没做,方寸已先乱,竟心虚到这地步。再想起家训,更是五内翻腾,额头渗汗。

云戴这营造手艺来自祖传,他家世代以修屋盖舍、建楼造亭为业,早在唐末五代,已是汴梁名匠。宋兴以来,更是代代皆有子孙出任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京城营造行行首之位也都是由他家承袭。他家虽说艺统深厚,祖训却只有两个字:“莫争”。

云戴自幼就听父祖教诲,这营造一行,时时要记着“莫争”二字。莫与物争,莫与人争,莫与天地争。不论起高楼,或是建小亭,第一得先依自然之理。地势、地形、方位、土质、水况、草木皆有分定,只能因地取正,万莫争拗。眼前争得一分巧,日后不知赔还到几分,此乃天地好还之理。第二得依间架之理。楼宇屋宅,安固为先。基之深浅、台之宽窄、墙之厚薄、栋之高低、梁之粗细……皆有定数,此乃先祖千百年精测细算而成,只能严守其则,万莫争违。争在毫厘间,祸藏尺丈外。第三得依物力之理。营造一行,最耗财力,且无底止。我们身为匠人,虽说只是受人之雇、替人兴造,管不得雇主耗费几多钱财,更无法劝止官府滥耗民财。但世间百工,行行皆有其德,业业皆是修行。不管雇主如何,我们胸中始终得有惜物之念。营造之时,贵在适得其用,万莫争奢。须知,一砖一瓦、一梁一椽,既是天赐之材,更是世人心血。惜一分财用,便是积一分功德。第四则是人情之理。身为匠人,尽本分便是尽天职,心中得常怀一个“敬”字。敬天地赐我禀赋,助我自食其力;敬先祖传下这手艺,让我谋生有路;敬雇主给予活计,使我家小得靠;敬同行尽心尽力,令这行当日日昌盛。因而,万莫起争妒之心,更莫存自傲之念。任一门手艺,都博深似海,没人能穷得尽、到得顶。这天下的钱财,也各有分定。莫妒他人含金匙,莫羡他人得盛名。捧牢自家粗瓷碗,方为人生安稳时。

云家家法极严,云戴自幼就受这训导。五岁起便开始练锯功,七岁开始背诵营造口诀,这口诀中大半都是尺寸斗方数目,从取正、定平、立基到柱础、殿阶、踏道,再到木、竹、泥、瓦、石、灰等作功、功限、料例、数量,加起来,有数千条目。到十二岁时,这些数目字全都刻在了他心里,终身不忘。起楼造园前,只需丈量过宅地,他一口便能说出所需木材、土石、砖瓦等料量,差误不出尺斗。当年李度的父亲奉敕编修《营造法式》时,其中许多细目,都是从云家得来。

除去学营造,云家也延请儒师教导子弟识字读书。云戴却性喜朴淡,独爱老庄。不愿奢丽,务求清素。尤其所造园林,从不刻意雕琢,只取草木竹石天然之态,借流水清池掩映之趣,略装点以一二亭台轩榭,于野朴之境,生闲逸之致,因此,极得雅士文人赞赏,得了“云野逸”的名号。

云戴与黄岐相识于神宗皇帝元丰二年,当时两人都还年少。之前,名臣沈括受王安石变法牵连,因上书言免役法被贬宣州。那年七月,神宗皇帝重新启用沈括,召他回京复职龙图阁待制。沈括那次上书,是请求减免下户役钱,并建言将旧差役法和新雇役法相合并用,有钱者出役钱,无钱者仍出力役,两得其便。京城工匠都极感戴,替他抱屈。沈括要修宅第,雇请了云戴的父亲,云戴的父亲自然十分乐意,自己不收工钱,又请了京中名匠、黄岐的师傅一同监造。云戴便是在那工地上头一回见黄岐。

那时黄岐才拜师不久,身子十分羸瘦,穿着身旧布衣裤,肩上、膝盖都破了口。他的木作手艺却极精细,碾玉雕花一般。云戴虽自幼受严训,都有些及不上,因而极赞佩黄岐。两人又年纪相仿,工闲时,他便有意凑近,寻黄岐话说。云戴出身名匠之家,其他匠人见了他,无不奉承。黄岐却不愿多言,问一句才简短答几个字。云戴越发觉着这人有些不同,反倒更愿与他结交。

沈括待工匠极善,每顿饭食都尽力让工匠们饱足,头一天便让厨下蒸了几大笼羊肉馒头。黄岐一口吃到里头的羊肉馅,平日不爱言语,那时却大声惊呼了句“羊幼”。众人听见后都大笑,之后更唤他“黄幼幼”。云戴虽也觉得好笑,但看到黄岐脸涨得通红,顿时收住了笑。黄岐当时扫了他一眼,非但没有感念,眼中反倒越发刺痛,目光像是被蜇到一般,冷战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盯着手里的馒头,半晌都不肯再吃。云戴十分纳闷,却想不明白其中原委,只记住了黄岐心性极敏细,之后跟他说话时便格外当心,生怕伤到他。

那工地上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匠徒,名叫崔升。崔升手艺也极好,而且性情温善,与云戴很快便成为朋友。两人又都对黄岐有些好奇,三人便常凑在一处。黄岐始终难得主动开口说话,唯有谈及木工技艺时,话语才多一些,但也是问得多、听得多,答得少。

开工头几天,云戴的父亲先在沈家宅地上丈量、取正、定平,并唤了云戴、崔升、黄岐三人打帮手。先在基址中央朝向太阳放置了一块圆板,当心插了一根细铜标杆。太阳照到标杆,投下日影,用墨笔记下正午最短之影顶端位置。在其上架起一支望筒。望筒由一节粗竹制成,长一尺八寸,当中两壁用轴架夹固在一根三尺高立柱上,两头封节处中央各开一个直径五分的圆孔。依照最短日影方向,将望筒指向正南,让日影正透过两端圆孔。在两孔中央各垂下一根绳坠,绳坠所指,便是正南、正北,由此确定正四方。

接下来便是定平。在正方四角各树立一根标杆,杆上刻有尺度。基址中央安放一只水平。水平是一块长方铜板,架在四尺高的立桩上。两头各开一个小方池,中间用一道浅水槽连通。灌上水后,依照水位,将水平调到正平。两头池子里各放一枚水浮子,站在水平一侧,望齐两头水浮子尖端,分别遥对四角标杆刻度,便能知道地之高下。

他们丈量、取正、定平时,沈括一直在旁边观看。沈括一生最爱探究万物之理和诸般工技,那时又领了一项官事,奉敕编修天下各路州县地图,名为《天下州县图》,又叫《守令图》。历代绘制地图,平地尚可,如遇高山丘陵,则差误极大。道路弯曲时,里数也极难相符,为此,古人创制了“飞鸟法”,如鸟越山岭曲路,在空中直飞,则能免去地图里程差误。这一方法道理虽好,施行却难。沈括为此耗费了许多精神,却始终寻不到更好的法子。那天看到这些测量之术,大受启发,忙向云戴的父亲请教,由这小宅地测量,悟到不少大地图测量的好法子。

崔升也爱琢磨物理,又极钦敬沈括,只要见到沈括,总要寻各种由头上前问安。一来二去,竟真讨到沈括的欢喜,做了沈括的亲随。宅子造好后次年,沈括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出知延州,抵御西夏。崔升留在京中服侍沈括家人,云戴和黄岐则继续苦练营造技艺,三人仍往来不断。两年后,由于永乐城大败,沈括被贬随州,崔升跟随沈括去了湖北,一去便是七年。

这前后十年间,云戴和黄岐已各自练成本事,虽然尚未赢得“黄富贵”“云野逸”的名号,却均已初具大匠之风,被目为营造行两大秀才。两人路数这时也已显出泾渭之别,黄岐一味求精求贵,云戴则越来越爱朴淡野逸。

随着声名渐起,黄岐身上傲气也逐年而长。两人到一处时,黄岐话仍不多,言语却越来越冷利。云戴先还能容让,后来便渐渐受不得了。黄岐这等人他其实见过一些,出身穷寒,勤力上进,却心地偏狭,对人世始终存有一股怨愤之气。一旦得志,则极自负,时时处处不忘报复、泄愤。云戴这也才明白,为何当年黄岐喊出“羊幼”被众人嘲笑,自己忙收住笑,黄岐瞧见,却越发刺痛。偏狭之人,视一切皆可怨,他们眼中,善尤其可厌。他们不肯信这世间会有真善,只认定善是作伪之恶,因而是更恶之恶,加之云戴生于名匠之家,黄岐的怨恨便越发加倍。

当然,云戴并不愿与之计较,他从不缺朋友,少一个算不得什么,于是他决意从此疏远黄岐。可就在这时,神宗驾崩,哲宗继位,照例大赦天下,沈括得以内迁。崔升跟随主人回到京城,寻见云戴和黄岐。那天恰好也是清明,云戴雇了只船,三人在金明池游赏吃酒。

久别重见,云戴发觉崔升也变了许多,已无当年温善,言语神色间既骄又愤。原来,这些年他跟随沈括,受了不少闷苦。大赦之后,沈括才重新振作,发奋编修《守令图》,崔升在其间出了许多力。这回回京,正是由于《守令图》已经编制完成,沈括被特许进京上呈。崔升因此既深感骄傲,又难免回首自伤,进而酸辛愤郁。

云戴才要疏远一个傲友,又重见一个骄友。三人言谈起来,话风极乖拗。他们交情原本不深,又分别多年,叙过旧后,再找不见话头。崔升便不住声夸讲《守令图》如何精密绝伦、远超前代。云戴不好拂了他的意,尽力附声赞叹。黄岐则越听越不耐烦,听到第三遍时,鼻子里不住地蔑哼。崔升自然觉察到了,顿时没了兴致。

正巧云戴那天置办了一盘软羊,崔升便抓起箸儿夹了一大块羊肉,笑着说:“不闲攀这些了。来,吃羊幼,吃羊幼!”云戴听到,险些笑出来,但知道利害,忙绷住了。黄岐果然脸顿时涨红,鼻翼翕张,嘴唇急颤不止,怒瞪向崔升。崔升却装作无事,笑望回去:“黄兄,为何酒也不饮,幼也不吃?”云戴顿时觉得不妙,还未及开言,黄岐已端起面前一碗石肚羹,猛然掷向崔升。羹汤泼了崔升一头,肚丝挂满头巾衣衫。崔升又惊又怒,愣了片时,随即怒喝一声,也抄起一碟辣齑粉摔向黄岐。船舱窄小,黄岐没躲过,碟子正盖到脸上,油汤粉片糊了一脸,眼睛更是辣得睁不开。他怪叫着,用袖子揩净了眼,摸着桌子,绕过去扑向崔升,两人顿时扭打起来。云戴坐在这一头,慌忙起身过去,费了死力,才将两人拉开,又忙唤船家靠岸,两人愤愤下船,各自怀怒而去。

云戴以为这桩事就此了结,自己也无心再与两人交往,便没有去补救说合。谁知过了两天,官府公差找见他,说崔升那天赴约后一直未回,到处都寻不见踪影。云戴平白惹上一桩公案,去开封府挨了几顿审讯。后来,官府疑心是黄岐挟仇报复,却始终查不出佐证。崔升也一直下落不明,扰攘了一个多月才不了了之,这桩案子只能悬搁下来。云戴和黄岐彼此心中都存了芥蒂,从此再无往来。

之后二十多年,两人各自成了名。宫中御差大多由黄岐包揽,云戴心中先还有些不自在,随后一想,自己原本就不喜营造那等奢丽楼殿,承当御差,又禁忌极多,名荣而实难。而京城之中,显宦富商无数,但凡有些财力的,都争着在城郊治别墅、造园林,这正是自己所长所乐,活计从来忙不歇,又何必羡妒他?正好各行其道、各遂所愿。

唯一让云戴不乐的是,自当今官家登基以来,天下奢靡之风愈演愈盛。原本连宫中殿阁都不许泥金,如今民间都纷纷私下里违越礼制,争相夸富斗奢。云戴和黄岐原本齐名,随这奢风渐烈,“富贵”便日益胜过“野逸”,京城营造行匠人们也转而争相效仿黄岐。云戴的兄长现今虽然仍是营造行行首,云家却一年年冷落下来,早已无当年之尊荣。不少好友甚而劝他们兄弟,也照着黄岐那路径去行。

云戴一生散淡,从没深恼过什么,这一句劝,却如钉子一般钉进心头,既愤且耻。他不断以“莫争”二字家训自我劝解,这懑郁却越积越深。

他没想到的是,官家营造艮岳楼馆,竟让他和黄岐、李度三人各自构画图稿。他一生醉心山水园林,从没有哪座园林及得上艮岳,更没有哪片园子能有这真山真水一般的宏阔奇秀,自己图稿若能得中,这一生便真正圆满无憾。

然而,这毕竟是皇家园林,黄岐自来便精熟于此,云戴几无胜算,何况还有后起强手李度。好在李度中途失踪,劲敌便少了一个。如今只剩黄岐。

云戴反复思量,忽而醒悟,这艮岳毕竟不是皇宫,官家耗尽数年资财造它,并非要造另一座皇宫。它以山水取胜,其中大多都是亭轩馆阁,官家心中所望,也是要尽力依自然之理、营天然之态,而这正是自己所长。这么一想,自己胜算又高过黄岐。

于是,他便放手去构画。可心中存了争心,神思再难如常日那般轻畅无拘,一念生起,总有许多羁绊。越想清除杂念,杂念便越发萦缠不休,方寸随之大乱,整整一个月,他连一座小亭都安排不定。

直到李度失踪,他和黄岐被拘押在艮岳宿院中,有天在庭中,两人遇见,一眼看到黄岐目光也焦灼不宁,他才顿时松快。我乱,他亦乱,我又何必过于忧烦?心这一松,他才稍稍安宁下来,能凝住心神构思图稿了。

即便如此,只要一放下画笔,他立即便会想到黄岐,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盛:这回我必须得胜。艮岳一旦建成,将是天下第一盛景。天下园林从此必然以它为旨归,它奢,天下奢;它朴,天下朴。我这并非是争,而是扳,扳转华奢靡丽之风,让天下归于素淡。而要扳转这世风,便得先惩处罪首。若能除掉黄岐,不但我能必胜,天下也能因之得福。杀掉黄岐、毁他画稿的念头由此生出。

这念头先让他一阵慌惧,但想到天下之任,他旋即有了依仗和底气,不让自己再多顾虑。

他暗暗思谋了几天,才想好投毒之策。今天,他借故出城,支开徒弟周耐,向街头一个卖药郎买了一包砒霜,准备今晚动手……

第四章  能耐

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骄。安而泰则危,存而骄则亡。

——《棋诀》

虹桥两岸闹嚷起来时,周耐其实哪有闲心去瞧热闹。

他挤到桥栏边,是去望两岸寻人,寻个走街卖药的。

今天跟着师傅云戴出来后,他一路都在留意,走到下土桥,好不容易见着个卖药的野郎中迎面走过来,他正在慌想如何避过师傅,师傅却忽然说:“你去沈家买几丸墨来。”师傅说的是土桥南头的那家歙墨店,那店里只卖名匠沈珪所制漆烟墨。师傅爱其坚牢润亮,从来都只用它。艮岳宿院中备的虽也是歙墨,却是油烟御墨,由歙州张遇独创,以麝香、冰片、梅片、金箔入墨,世称龙香剂。师傅最不喜这等华靡之物,但这回画稿要上呈御览,哪好用自家之墨,只得忍着。

周耐心挂着那卖药的,忙说:“上回买了三十丸,才用了一半不到。”

“沈墨一点如漆,十年如石。多蓄存一些怕什么?”

师傅这一向脾性都有些异常,今天更是神色古怪,他不敢多话,赶忙跑去买墨。买回来后,那卖药的早已不见了,他心里暗想:难道是师傅命不该绝,老天在佑他?

周耐买药是准备今晚投在酒菜里,毒杀师傅云戴。这念头虽已存了许久,但直到这几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错过今晚,恐怕再难寻到这种良机。

他跟在师傅身后,继续一路寻找卖药的,既盼着寻见,又怕寻见。师傅说去郊外走一走,踏踏青,便一路来到东水门外。师傅为人一向温温淡淡的,今天却有些躁郁,一路上已发过几回火。这哪里是踏青的心绪?难道师傅察觉了?周耐越发怕起来,几回想断掉那个杀念。走到虹桥时,他心里暗暗说:到桥上四处最后再望寻一回,老天若真要保师傅的命,便叫我寻不见。

到了桥上,河中那只客船忽然发生危急,船桅眼看要撞到桥梁。周耐忙趁势挤到桥栏边,朝两岸急急搜寻,一眼瞅见北岸力夫店门外有个老者挑着个布招子,他心里一颤,再一瞧,不是卖药的,是卖卜算卦的。他既失望,又有些庆幸。但旋即想,这些卖卜算卦的有时也会顺带卖些杂药。这时,师傅在身后高声唤他。他回头一瞧,师傅既恼怒,又烦躁,目光中更透出一股寒气。他从没见过师傅这等神色,心里一惊:莫非师傅真的瞧破了我的心思?但随即想到,师傅极有见识,行事从不慌急。他若真的瞧破,或是不动声色,看我如何施为;或是直言说出,逐我出门,绝不会如此躁乱。他恐怕是心系那艮岳图稿,才乱了方寸。

于是,他忙答应一声,离开了桥栏。可就在这时,河里那只船已驶过桥洞,划向上游,船身却忽然蒸腾起烟雾。桥上两岸的人越发惊怪起来,全都围聚过去叫嚷。连他师傅云戴也不由得停住脚,望了过去。周耐心里急想:趁乱去寻那卖卜的,他若不卖药,便真的死了这心。

他见师傅仍在惊望河里那船,便再不犹豫,立即拔腿,一道烟飞奔下桥,火急奔往力夫店。到了那里一看,那卖卜的老者也和众人一起站在岸边瞅望。他忙走过去唤问:“老伯,你可有鼠药?”

“有——”老者从怀里掏出个两寸多高的土陶瓶,“一钱五文钱,你要多少?”

“这里头有多少?”

“大约还有七八钱。”

“我全要了。”他忙抓过那小瓶,随即从钱袋里取出一陌钱,胡乱捋了一大半在那老者手里,头都不敢抬,慌忙转身就走,右手紧攥着那瓶子,竟觉得火炭一般烫。

快步回到虹桥,那里越发混乱,他一眼看到师傅已下了桥,在街口四处张望,正在寻他,也一眼瞧见了他。他慌忙把右手藏到腿后,小心走到师傅身边,尽力笑着遮掩:“将才眼花,见一个人下了桥往东去了,错认作师傅,竟蠢跟着白走了一段。”

“走,回去。”师傅并没有心绪理会他,转身往西走去。

周耐跟在后头,忙将药瓶藏进袋里,满手心都是汗,他连连在裤腿上擦了几把,腿都有些抖。再看师傅的背影,原本走路时极宽缓从容,这时却有些发紧发僵,像是着了病一般。他心里一颤,竟悲怜起来。

周耐今年二十九岁,他是七岁那年寒食节拜的师,如今已经整二十二年。

云家手艺虽然世代家传,但身为行首,每一代都要在行中选一些别家孩童,教他们手艺,以帮扶壮大营造行。周耐的爹只是个低等木匠,做一些粗重活儿。周耐却生来似乎便是该吃这口饭,三四岁时,抓起凿锯,便如模如样的。他爹便着意教他,到七岁时,他已能熟用凿锯。

那年,正逢云戴招徒,他爹忙送了他去。到了云家,院子里已挤满了上百个孩童。云戴立在厅前廊下,头戴一顶黑纱新头巾,身穿一领新绢白长衫,脚蹬一双白面新丝鞋,微微笑着,满面和风,一身清暖。周耐呆呆瞅着,心里却有些纳闷。那时,“云野逸”的名头已经传响京城,周耐一直想着,这样的人必定极高极伟,得仰弯了头颈才能望见。谁知这么和气,浑身上下瞧不见一丝奇处,他不禁暗暗有些失望。

云家招徒,首看锯功。一百多个孩童每人发了一块木板,上头均用墨线画了一个圆,要依这墨线锯出一个圆盘来。周耐早已练过,抓起锯子就锯了起来,一盏茶工夫,便已锯好。他往左右一看,其他孩童没有一个锯完。他大为得意,举起那个圆木盘,高声叫道:“我锯好了!”

云戴正在四处踱看,听到叫,走了过来,从周耐手里接过那木盘瞧了瞧,向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转头让仆役又拿过一块小方木、一把凿子、一只小锤,笑着递给周耐:“你再把这荷花雕出来。”

周耐接过那方木一瞧,上头用墨线绘了一朵荷花,并不繁难,只有一个圆花蕊,周围六片花瓣。他忙说:“这个我会!”

其实周耐只凿过桌椅接榫方孔,这是头一回雕花。他却浑然不惧,想着见过的那些门窗雕花,不过是把空余处凿凹,让花瓣边沿凸起来。于是他埋头雕凿起来,先将花蕊外头一圈凿陷下去,中间果然凸显出一个圆台来。不过,他随即发觉,自己疏忽了——花瓣和花蕊相接处不应该凿去。他顿时有些慌,抬头一瞧,云戴正笑瞅着他。他不肯示怯,忙说:“花蕊原就比花瓣高,我再把花瓣外的空处凿低些,这样花蕊、花瓣、底子便是三层,才更似真的哩。”

云戴并不答言,仍微微笑着。周耐一赌气,照着自己所想,将花瓣外的空处全都凿得更低,凿完后一瞧,一朵荷花活崭崭现了出来。他无比开心,不禁又抬头望向云戴,云戴却已经走开,在瞧旁边另一个孩童雕花。那孩童正吃力凿着花蕊,憋得满头是汗,而那圆花蕊被他凿得如同被咬了几口的饼一般磕磕缺缺。云戴却仍微微笑着,像是没瞧见那些缺口一般。周耐越发负气:好,你这般笑,不好,你仍这般笑,连好坏都辨不出来,如何做人的师傅?

这时,云戴又去瞧其他孩童,始终都那般笑着。周耐不知道他笑什么,为何不变一变笑脸?再瞧其他孩童,手脚一个比一个慢,他等得极不耐烦,不住跟爹抱怨:“这些人都没吃晌午饭?一个个不是大壳龟,便是慢蹄牛。”他爹忙忙捂他的嘴。似乎等了几个月一般,所有孩童都才锯完凿罢,周耐已等得浑身的皮都快蹭破。

这时,云戴重新站回到厅前台阶上,笑着道了一番谢,又将那天到的所有孩童齐齐赞了一大篇。周耐听得心里直抓挠,好不容易,云戴才开始宣布选中的徒弟,头一个便笑着唤周耐的名字。那时周耐只叫周三,并没有正名。他心里早已算定自己必被选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仍然异常欢欣,忙高昂着头,大步走出人群,站到了阶前。再一瞧一百多个孩童全都望着自己,眼里全是羡妒,他更是得意无比。

那天一共只选了八个徒弟,等目送其他孩童跟着各自父亲全都失望而归后,云戴这才坐到厅中一把交椅上,令八个新徒弟一个个上前行跪拜礼。头一个仍是周耐,他爹喜得嘴唇直抖,几乎要哭出来,忙牵着他的手,快步走进厅里,慌慌把他推到跪垫前。周耐这时也觉着无比肃敬,端端正正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连磕了三个头,郑郑重重唤了一声“师傅”。

云戴温声笑语:“你既已是我徒弟了,我便先给你取个名字,叫周耐。你可喜欢?”

周耐听了一愣,随即觉得这名字听着像是“周奶”,心里有些不乐意,却不敢言语,只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我为何给你取这个‘耐’字?”

周耐摇了摇头。

“学艺一道,最要紧便是这个‘耐’字。不管才分多高、心思多敏捷、手脚多灵便,若缺了这个‘耐’字,都难有所成。你可知道这‘耐’字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忙答道,“是能耐。”

“呵呵,答得也算不差。人得先能耐,而后才会有能耐。”

周耐听得糊涂,不由得皱起眉。

“能耐,是能耐得住。一个人能耐得住多少辛苦烦难,便会有多少能耐。一切耐中,最难耐的是时日,最缺不得的也是时日。譬如庭前那株梨子树,耐不过冬,便发不得芽;耐不过春,便开不得花;耐不过夏,便结不得果;耐不过秋,便成不得熟。我看你,一切具足,只缺一个耐。跟我学艺,你怕是得二十年才能出师自立,你可耐得住?”

他微一愣,随即大声答道:“耐得住!”

其实,他才七岁,连八岁会如何,都无从设想,更莫论二十年。师傅听后,笑了笑,随即唤他起来,叫其他徒弟跪拜。

自那天起,周耐便跟着云戴学艺,也渐渐惯习了这个新名字。

其实,即便拜了师,父母欢喜到那个地步,周围匠人们尽都羡叹不已,见到他,再不敢视为孩童,话语神色间满是恭敬,周耐自己也甚是得意。但他心底里,多少都有些不以为然,直到见识了云戴的技艺,他才越来越敬服这位师傅。

云戴的技艺精深到浑然无迹,随意一锯一凿,看着都极寻常,但再一细瞧,那身形、手势、气力、分寸都恰到好处,多一厘或少一厘都嫌过。做出来的构件,更像是天生便该如此一般。到如今,周耐早已学到师傅全套本事,也见识了许多一等大匠,但心中真正折服的,仍只有师傅一人。

师傅为人又极和淡随性,即便在徒弟面前,也是如此。他从不讲求师徒礼敬,曾说:“这‘敬’字哪里能强求?真敬了,自然敬;不敬了,又何必伪饰?何况,我只求心安,你敬与不敬,与我何增何减?”因而,他们师徒之间极畅快随性,这让其他师徒都有些惊诧。

周耐最受不得的是师傅那笑。师傅时常在笑,就如头一回见到的那般,徒弟做得好,他笑;做得不好,他也笑。过了几年,周耐才渐渐分辨出来,那笑其实有分别,大约有五种:头一种是笑问:徒弟没尽力,做得不够好,他并不责骂,只笑望你一眼,让你自家生愧;第二种是笑慰:徒弟若尽了力,却仍没做好,他便温然一笑,让你莫气馁,继续上进;第三种是笑励:若徒弟做得不好亦不坏,他只轻笑一下,让你再多尽些力;第四种是笑赞:徒弟做得好了,他会点头而笑,却不明赞,让你欢喜,又不能自满;唯有第五种:周耐想不出名目。当徒弟做得极出色,师傅目光会陡然一亮,连连点头笑赞“好”。

只是,这第五种笑,极难见到。这二十二年来,周耐只见到过十来回,而且没有一回是为他而笑。

云戴前后一共收过几十个徒弟,周耐自视手艺最高,其他徒弟和行中匠人,也大都这么认定,唯有云戴始终不置一词。

周耐有一回实在受不得,跑去问:“师傅,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让师傅始终不愿夸我一句?”

云戴听了,又笑了笑:“等你不须来问这句话时,你才能寻见其中缘由。”

“什么?”

“我只能教你如何好,却教不会你如何不好。若有不好处,只能你自家去寻,旁人帮不得。”

“我正是寻不出来,才来问师傅。”

“你诸般都好,只被一个‘躁’字拿死。程明道先生有句诗,‘万物静观皆自得’。能静,方能明。譬如以水照物,搅动不宁,哪里照得清?你因这一个‘躁’字,事事都难做透彻。一样功,至多只能做到九成,剩余虽只有一成,却如天井被遮挡,始终难见天光。人人皆有个命门短处,能成大器者,都是填得了自家短处者。你来瞧这个……”

师傅从柜子里寻出一颗黑漆佛珠,有龙眼大小,放到了桌子中央。又取出一样物事,竟是一栋正方小楼,只有半尺多高,却精细无比,是用上百块微细木片嵌造而成,台基梁柱、斗拱瓴椽、门窗栏槛样样皆备,细看与真楼毫无二致。台基底面正中央抠了一个小圆洞,也是龙眼大小。师傅抱着那小楼走到桌边,俯下身子,将小楼底面圆洞对准佛珠扣了下去,正好嵌进一半。而后,他又极仔细调正小楼,半晌,才极小心松开双手,那栋小楼竟稳稳立在那里。周耐看到,顿时惊住。

“这是我十三岁时所制。”师傅说话虽很轻,话音仍微微震到那小楼,小楼随即倒了下来,珠子也滚向桌边,师傅一把抓住那珠子,笑望着他,“你若能照样做出一个来,便能出师了。”

周耐最受不得技不如人,自那以后,只要得空,他便动手做那小楼。造这样的楼,只需细心,不上半个月,他便依样做出一栋,然而嵌到那珠子上时,无论如何也立不住。他知道这得更加精细匀称才成,便烧了那小楼,动手又做第二栋,每个细件都仔细称量、严密计算。小楼制成后,却仍立不住。他又开始做第三栋、第四栋,始终立不住。

他开始疑心师傅是否在耍弄自己,师傅自家那栋小楼一定是动过什么手脚。但心里仍不肯服输,又做了第五栋,还是立不住。他再无耐心,丢掉不管了。

他将全部心思都花在营造手艺上,苦练十年后,自信技艺虽不及师傅,却已远胜其他师兄弟,便是放在京城营造行,也已是一等匠人。然而,其他师兄弟少则五六年,最多学十年艺,师傅便许他们出师,独自去兜揽活计。唯有他,过了十年,师傅仍不许,只说还欠一些,再练两年。

若是别人的徒弟,私自脱离师门,多少或许还能谋到些营生。他却是云戴的弟子,云戴若不发话,营造行没有一个人敢给他活计。他只能继续跟着师傅学艺,一蹉跎,转眼又是十年,师傅却仍不松口。

他恼怒起来,喝了些酒,冲去问:“师傅,你当年收我时,说二十年才能出师,如今已经整二十年了!”

师傅却笑着答道:“再等两年。”

师傅虽然随和,他也吃了酒,心里却始终存着敬畏,不敢再顶撞,只能气恨恨退下。

两年倏忽又过,他又去问师傅,师傅却又说:“还没熟,再等等。”

他不知道这一等,又得多久。看师傅那笑容,恐怕又是三五年,甚而又一个十年。再瞧其他师兄弟,皆已成家立业,一个比一个兴旺。他胸中怒火越腾越旺,师傅却像没见一般,仍那般笑着。

这回艮岳御差,周耐才真正看清师傅面目,师傅一向自诩淡泊,真的轮到这等名利大事,脸也青了,眼也赤了,哪里有半分忍耐?他心中所存敬畏顿时化作轻蔑,继而演为憎恶。

我只求出师,你执意不肯放手;你想出头,我也不能让你轻巧!

与其被你辖制,不若一了百了!

杀念由此生出。

第五章  执心

行远而正者吉,机浅而诈者凶。

——《棋经》

清明正午,白岗牵着幼子,出了东水门,在护龙桥上略歇了歇,而后继续向城外走去。

白岗是楼痴李度的徒弟,已经年近四十,生得清清瘦瘦,背略有些驼。今天那个殿头官准许他们离开艮岳宿院一天,他先赶忙回到家中看望妻儿。浑家俞氏一见他,忙踮脚从柜子顶上摸下一个纸包塞给他。他有些畏惧,不敢接。浑家却一把撩开他的衣襟,将那纸包强塞进他怀里,瞪着他小声说:“一生只行三回运。头一回,你拜了师;第二回,你娶了我;这是最后一回,也是最要紧一回。天予不取,必招其否。若错过这一回,老娘可不陪你耽穷受霉。”

他听了,只得点点头。浑家这才换作笑脸,挽住他的手柔抚着,甜声问他想吃什么。他却哪里有丝毫胃口,便说得去郊外给父母扫坟。浑家顿时撒开手,说这两天不受活,走不得远路。他也不敢勉强,转身要走,却见儿子扒在门边瞅他。儿子才三岁多,一个月没见,竟已有些怯生了。他过去抱起儿子,温声问他愿不愿去拜祭祖父母。儿子笑着点点头,顺势揽住了他的脖颈。他心里一暖,心想:便是为了儿子,也该做成那事。

浑家送到院门边,便关门进去了。他抱着儿子走到香染街口,在路边一个纸马摊上买了四串纸钱、一对纸马。一扭头,瞧见旁边孙羊正店的大招牌,便走进那店里,让切了二斤软羊,又要了一瓶上等酒。出来后,见卖干果的刘小肘挑着担儿走了过来,忙唤住,先拈了一块霜蜂糖塞在儿子嘴里,又让他尽意拣了些糖脆梅、金橘团、栗黄,包了一大袋,路上吃耍。

每逢这种时候,他都不由得感慨一番,如今我也是敢大手使钱的人了。不过,袋里银钱宽裕后,他也才发觉,穷时,多几文钱,都能宽怀,如今再多百十贯,似都不够。就如儿子的小衣鞋,才缝了一套合身合脚的,没穿三两个月,身子却又长了。身脚都还好,长到二十来岁,便不长了。这欲求,却如树木一般,不到死,便年年月月都在长,根本由不得人,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浑家盘算的那桩事,恐怕还是得做。

他抱着儿子来到郊外爹娘坟地,烧过纸钱,祭奠了羊酒。儿子在旁边草丛里追蝴蝶耍,他跪在爹娘墓前,想起他们到死连一顿羊肉都没饱吃过,一阵悲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他爹是个泥瓦匠,虽然极肯吃苦,却有些笨拙,很难寻到活计。即便寻到了,出活儿又慢,工时比别人多一半,挣的银钱,只够一家人吃些稀汤水。他娘常年帮人浆洗衣裳,勉强贴补些油盐钱。

白岗上头有几个兄姊,全都早早夭折。他是老胎,命却硬,竟活了下来。十一二岁,他便跟着爹出去做泥瓦活儿,他手脚要灵便许多。但毕竟年纪小,人家只肯付一半工钱。直到十七八岁,他才能领到整钱。他爹却失脚从房顶上摔下来,送了命。家里穷,买不起坟地,只能去火场烧了,骨殖盛在陶罐里,暂放家中。

他爹一辈子虽没大本事,却极疼惜妻儿。出去做工,但凡挣钱略多些,必定要买些肉回来,自己却一块都不肯拈,尽着他们母子吃,说自小脾脏受不得荤腥。他和他娘都信了许多年,直到有回白岗跟着爹去出工,那雇主心善,完工时,煮了一大盆肥猪头肉犒劳他们。一帮匠人都是馋痨,咧嘴笑着,纷纷举箸去抢。他爹忙先给他碗里连抢了几大块肉,而后自己竟也夹了一块,大口吞嚼起来。他在一旁看到,顿时惊住。他爹这才发觉,忙笑着说:“我只是尝一口。”他听了,越发难过,眼泪顿时滚了出来。他爹慌忙放下碗,伸出手,想劝抚他。那时他已十三岁,又当着众人,父子之间已不好再亲近,他爹只拍了拍他的肩,假意问:“呛着了?”他也忙别过脸,装作擦汗,用衣袖蹭干了泪水。

这等事,数也数不过来。爹过世,却连土都入不了。白岗暗暗发誓,一定要攒钱给爹买一块坟地。于是,他拼力做活儿,一文钱都舍不得乱用,攒了两三年,却只攒了几贯钱,他娘却又染了寒证,那几贯钱全都拿来求医,却没能救回娘的命。娘的尸首也只能火化装罐,和爹的摆在一处。

白岗又开始拼力攒钱,足足用了十年,才终于攒到十五贯钱,在这东郊买了一小块坟地,置办了一具棺椁,请了兴国寺的两位僧人做了场法事,将爹娘好生合葬。那时他已经年近三十。

二十来岁时,有户姓俞的人家在宅子里加盖两间新房,雇了白岗去铺瓦。俞家积年制卖鞍辔,在京城鞍辔行有些名头,算得上中等门户,宅子后院有个小花园。那天,白岗正在房顶铺瓦,忽听到一串笑声,异常清甜,像是谁舀了一瓢蜜水儿望空中漾过来一般。白岗循声望去,笑声是从后院那小花园传来。那时正是三月天,小园里桃杏开得正好,两个女子在花树间嬉闹。笑声来自一个桃红罗衫的年轻女子。只是两个女子都背对着他,又有花树遮掩,看不清面目。白岗紧盯着那桃红罗衫,极想看一看她的脸。望了许久,那女子忽一转身,面庞从桃枝间现了出来,肌肤粉白,面容秀媚,尤其那一双眼儿,明明媚媚,琉璃盏里的甜酒一般。白岗顿时痴在那里,那女子也一眼发觉了白岗,竟朝他俏然一笑,随即闪到树后,笑着飞躲进屋里去了。

白岗再忘不掉那女子,活计做完后,便去那鞍辔店附近偷偷打量,盼着能再瞧一眼,那女子却再未现过身。他只打问到那女子名叫俞芳,今年十六岁。他当然知道,自己这等穷丁,这辈子也休想娶到那等女子。但他生来一股执性,爱上哪样,便念念皆系于此,其他再好,也难移开他的心。

他一边辛苦攒钱安葬爹娘,一边日夜念着那女子。念得入了魔,觉着时时处处都能见着那女子,只是始终隔着几步,一寸都近不得。等爹娘终于入土,他已是壮年,实在渴极,暗中去打问了一番,得知俞家父母一味攀高,始终没有找见合适人家,如今俞芳已经二十二岁,却仍未嫁出去。

白岗心里忽而生出一丝奢想,又辛苦了两年,攒了三贯钱。那女子似在等他一般,竟仍未许配。他便壮着胆,去那附近寻见一个媒婆,请她替自己到俞家提亲。那媒婆一瞧他年纪样貌衣着,顿时笑起来,让他寒窑破洞里莫乱做春梦。他咬牙拿出一贯钱给那媒婆,求她无论如何去问问。那媒婆缠不过,便收了钱去问。回来后,摇头撇嘴说:“我说莫瞎求,你非要撅头,这一贯钱我是不退的。俞老舍人说了,他女儿年纪虽长了一两岁,却仍是囫囫囵囵一朵鲜芍药花。营造行里,除非是黄阁、云台、李氏楼这三人的徒弟,其他人莫想。”

他听了,心里反倒有了一丝亮光,忙去打问了一番。营造行那三个大匠中,黄岐选徒极严,没缝钻。云戴只收幼童,也莫想。剩下只有李度,年纪才刚满二十,尚未收徒。那时白岗已经三十二岁,这年纪想拜李度为师,连他自己都觉着荒怪。可再荒怪也抵不住俞芳当日一笑,何况如他这等光棍汉,哪里还有什么脸皮可惜?

于是,他开始四处找寻李度,只要寻见,就偷偷跟在李度身后。人都唤李度“楼痴”,样貌生得极清雅俊逸,人却果真痴得怕人。路上好端端走着,忽然便停下来,望着身旁某幢楼,比比画画、念念叨叨,也不管主人阻拦,直直走进去左看右瞧、上寻下探。有时又立在街边,泥塑木桩一般,一动不动,晒也不管,雨也不顾。

白岗先有些为难,可再一想,这样的痴人怕是反倒不会顾忌常理。于是他尾随李度回到家中,李度刚要进院门,他忙赶过去,扑地跪到地上,大声说:“李官人,求您收我为徒!”李度惊了一跳,回头望过来。白岗再不管面皮,连连磕头乞求。李度有些愣窘,没说话,只歉然笑着摇摇头,便进门去了。

白岗心里念着那女子的笑,便一直跪在那院门前。李家仆人出来看到,也极惊愕,忙进去回话,半晌跑出来将院门关上了。白岗横下了心,继续跪在那里。为了那女子,便是跪到死,他也甘愿。这一跪,便是一整夜,膝盖痛到没了知觉,想爬都爬不起来。仆人清早开了院门,一见到他,又惊了一跳,随即大声喝他走。白岗却垂着头,不管不顾。半晌,李度出来了,温声说:“你回去吧,我不招徒。”

他死硬着心,不停磕头求告:“求李官人收我为徒!”

李度为难半晌,才问:“你可识字?”

他忙摇摇头。李度微微笑了笑,转身进屋去了。他茫然不解,正在疑惑,李度又从屋中走了出来,手里抱了厚厚一摞书,递给他:“你若是能把这部书全都背诵下来,我便收你为徒。”

他怔怔接过那摞书,像抱了一座山,让他啃光一座山,也恐怕比背下这摞书容易。但看李度面容温善,并非在戏耍他,他一咬牙,重重点了点头。

他拜别李度,抱着那摞书,见路上有个文士模样的人,忙上前请问,才知道这摞书是李度父亲所编《营造法式》,教人如何造楼。他原本极犯难,一听,顿时有了些兴头。既然要拜师,本也该用心学一学这里头的门道。

于是他便拿了头一卷,只要碰到识字的,便去求人家教他认那上头的字。一次不敢多学,只学一句。而后便死记死背,记牢后,才去学第二句。一年下来,头一卷竟全都会认会背了。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讯息:俞芳出嫁了。

如同房梁折断,砸中脑顶。一连三天,他不吃不睡,缩在自己那张破床上,死了一般。到第四天,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我便是死,也该先去瞧瞧她究竟嫁给了哪家,丈夫是什么样等的人。于是他挣扎着起来,出去买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碗粥,才缓回口气。慢慢挪着,找见上回那个媒婆打问。那媒婆说,俞芳命苦,她爹娘为贪一注财礼,将她嫁给了个痨病汉。

他一听,心头又亮了起来,痨病汉好,痨病汉活不久,等痨病汉死了,我又能有盼头。他忙又抖擞起来,一边继续苦学那部《营造法式》,一边每晚烧香,乞求诸天神灵保佑,让那痨病汉早些超生。

《营造法式》一共三十多卷,三万多字。起先艰难,但熟记了前几卷后,认得的字便越来越多,后头的越学越快,总共用了三年,他终于将那部书从头至尾全都背诵下来,随意一节,张口便来。而这时,那个痨病汉竟真的死了。

他狂喜无比,头一回觉着老天终于顾怜到他。他忙跑到李宅,敲开院门,大声唤师傅。李度出来看到他,一时间没认出来。他忙跪下来说:“师傅,《营造法式》我全都背下来了!”说着,他便高声诵读起来。

李度惊望半晌,才感慨道:“原来是你,你起来吧。你既然诚心拜师,我就收你。只是,我也不知该如何教你,从明天起,若有营造工程,你便跟我一起去。”

他忙连磕了几个头,道了几十声谢,才爬起身,拜别了这位年轻师傅,急忙又去寻见那个媒婆。那媒婆听了,先不肯信,后来才说:“这娶妻又不是租驴子,你才骑罢,我接手便骑。那妇人热孝在身,哪能紧赶着谈婚论嫁的?至少也得半年后。你若真的拜了师,就唤你师傅来提亲。”

他只得忍耐。好在拜了师,每天都跟着李度去照管工程,李度又时常同时要监看几处楼宇房宅,极少得闲。白岗自小便在这一行,于楼宅营造原本就不生疏,加之这三年苦学《营造法式》,见识又猛涨了许多。李度并不教他工技,只教他丈量、估算、构造、料例、工限和图样绘制。

他发觉其间有大学问,让他从井底猛然攀到了井口一般,无比豁朗振奋。于是,他便下死力用心去学。李度又极耐心,一个疑难,不论问多少遍,都仍像头一遍,细细讲给他听。原本,拜这个小自己十来岁的人为师,让他始终有些难堪,但见识了李度的学问、品格后,他在心底里真正尊仰李度为师了。

转瞬之间,半年已过。他求李度去替自己提亲。李度听了,有些为难。正巧李度的好友作绝张用来访,听到这事,张用忙嚷着一起去,并拽着李度便走。

白岗已经见识过张用发癫,怕他坏了好事,却又不好阻拦。只得跟着,寻见那个媒婆,一起来到俞家。张用进了门就大呼:“来相亲了!当爹的、当娘的,都快出来!”

俞芳的爹认出是张用和李度,又喜又惊,不知所措。张用高声说:“李痴的老徒弟等了你家女儿十年,再等下去,要等成把老扫帚了。你若答应,就点头,若不答应,我们就去下一家,还有二三十家新鲜女儿等着相看。我知道你女儿躲在帘子里瞅。这是聘金,你赶紧收下,若不然女儿老死在你家中,银子却飞去别家箱子里了。”张用说着从袋中摸出两锭新银铤,一锭五十两。

白岗看到,又惊又叹又感念,恨不得立即给张用狠磕几个头。

俞芳的爹则笑着连声说:“答应!答应!哪里能不答应?”

于是,白岗终于将俞芳娶进了门。

然而,成亲头一夜,俞芳便不许白岗近身,让他将两只椅子拼起来睡。白岗只瞧着烛光下,那张粉艳艳的脸儿,便已千足万足,哪里敢多贪一寸?听了圣旨一般,一连几夜,都是在椅子上睡。

过了几天,李度怕徒弟新婚用度不够,叫人送来五贯钱、一大篮子鸡鸭鱼肉。白岗立即将那五贯钱全都交给了俞芳,俞芳这才微露出些笑意,当晚,许白岗上床睡了。那夜,白岗如同登上了仙界。

俞芳爱吃、爱穿、爱和人争胜。她只唤白岗作“老扫帚”,让他拼命学艺,好生挣出些名堂来,莫让她白嫁了他。娶到这样一位仙姑,白岗哪里会惜命?几年间,便像换了一个人。跟着李度学到了许多本事,已能独自掌管工程,在京城营造行,也有了名位,银钱自然早已不愁。

即便如此,俞芳仍嫌不够,说营造行里最顶上那三人霸着位儿,白岗始终只是李度的徒弟,而且是个老徒弟。只有攀到和那三人齐名了,才真算得上人物。

白岗虽然从不愿让妻子失望,这一条,他却从不敢想。俞芳胸怀远胜过他,早在前年,就已开始思谋艮岳这桩御差。上个月李度偏又忽然失踪。俞芳四处打探,隐约探到,李度似乎是惹了大麻烦。她顿时有了主意,这正是白岗顶缺的绝好时机。若是能挣到艮岳御差,便能占到营造行头一把交椅。

白岗听了,也不禁心动起来。李度留了一半图稿,那殿头官命白岗续完。剩下一半,若能尽力续好,未必没有胜算。旋即,那殿头官要将白岗、黄岐、云戴三人拘进艮岳宿院,俞芳有了更惊人的主意:黄富贵和云野逸多年不和,两个徒弟又各自对师傅心怀不满,借这敌对,设法除掉黄、云两人,嫁祸给他们的徒弟,白岗便无人可争了。

白岗一听,唬得胆都要裂破。俞芳却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反复说:“这事一旦做成,你便是营造行的帝王爷。那时,这满京城的匠人见了你,哪个不奉承?再说,这事又不难,你只需这般、这般……天不知,鬼不觉,轻轻巧巧便得手了……”

白岗越听越动心,渐渐不再怕,反倒盼起来。

照俞芳的谋划,今晚,他必须下手……

第六章  天命

意旁通者高,心执一者卑。

——《棋经》

清明正午,崔秀独自在汴河湾闲逛。

崔秀今年三十三岁,名字和形貌极不相称。他体格强壮,又生了一圈络腮胡须。这样貌本该显得极雄壮,他瞧上去,却总有些郁郁愁容,大病才愈一般。他这苦弱之相,自小便有。

他父亲名叫崔升,原本是个营造匠,因仰慕名臣沈括,做了沈括的亲随家仆。后来沈括贬放随州,行动被拘管。崔升跟随主人,陪侍左右,吃了三年的闷苦。哲宗皇帝登基后,沈括才改迁秀州,并准许在境内自由走动。崔升便是在秀州成的亲、生的子,因此给儿子取了单名一个秀字。不过,崔秀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娘怀孕那年,沈括编制完成《守令图》,天子特许进京上呈。崔升也跟了去,结果一去不回。

沈括回来后,原本要留下崔秀母子,但沈括的妻子张氏极凶悍,常凌辱打骂丈夫。她疑心崔秀他娘和沈括有苟且之事,抵死不许,甚而将沈括的胡须连皮带肉扯烂。崔秀他娘只得抱着幼儿离开沈家。那时,崔升在京城还有些亲族,沈括便偷偷资助了些盘缠,让崔秀的娘去京城投靠。到了京城,崔秀的娘寻见了丈夫的几个亲兄弟,虽有沈括亲笔书信为证,那几人却全都不信,没一个肯收留。

崔秀他娘无依无靠,京城诸事都贵,带的那些盘缠旋即用尽。实在无法,受牙人所诱,沦落到妓馆中卖色为生,一个人辛苦抚养崔秀。崔秀长到十三岁时,他娘害了血痨,一命归天。那妓馆不愿白养一个孤儿,要撵崔秀走。幸而他娘的一个恩客在皇城做书吏,心善,认崔秀为义子,带携他去做了小吏,教他识了些字。过了几年,崔秀身体长起来,瞧着够雄健,便被选为皇城门值。营生得靠,他一个人倒也过得自在,但只要念及爹娘,心里便始终觉着冤愤。他只听娘说,他爹那年到了京城,便不知所终。

他曾问过许多回:“爹是不是还活着?”

“你爹是个实心人,那时节对我极疼惜呢。秀州那地方冬天湿寒,我这手脚又常冰凉凉的。只要天稍冷些,你爹嫌汤婆子暖不遍,每晚都先钻进被窝,用自己身子暖好了铺盖,才许我上床,整夜替我撮手捂脚。等我怀了你,他更是小心小意。我跨个门槛,他都要跑过来搀扶。你娘我活了这将近三十年,唯有嫁了你爹那大半年,才真算个人。你爹若还活着,便是跨刀山、钻火海,也会来寻我们娘儿两个。”

“爹是被人害了?”

“谁知道呢?怨只怨我这百克命,身边但凡有些好,都要克走……”

最后这句话,他娘最爱叹念,却总是只敢说一半。崔秀知道下半句是说他,他娘最怕的是,连他也克走,每晚都在菩萨面前偷偷烧香祷告,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儿子平安。最后,她果真克走了自己。

崔秀却不愿信这命。自己的爹若仍在,娘就不会沦落到这田地,他们一家三口也不会这般零落凄凉。成年后,崔秀便开始四处打问当年那桩悬案。那官司早已搁下,当年查办这案的人也大都不在开封府了。他费了几年时间,才算问出个大概。知道他爹失踪那天,和两个故友去金明池相会,那两人都是营造行的名匠,一个黄岐,一个云戴。那天,三人在船上起了争执,扭打到一处。之后,各自愤然离去。他爹却没回到沈括那里,就此不见了踪影。

官府当时疑心是黄岐或云戴做下的,却查不出丝毫证据。这案子便一直悬在那里。崔秀自己追查许多年,能找见的人全都找遍了,包括开封府衙吏、他爹回去时沿路的店家,却没能寻出丝毫线头。他怕惊动凶手,唯独没去问过黄岐和云戴。但他越查越坚信官府的推断,他爹当时离开京城多年,即便曾有过什么仇人,仇怨也该淡释了,至少不会仍仇到要害取他性命。此外,他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不见?若没死,为何不去寻自己妻儿?若死了,尸首也该被发觉,除非是被埋在了某处。

黄岐和云戴都是营造师,若说埋尸藏迹,唯有他们最便利。只要把尸首埋进地基,盖上楼,谁还能发觉?崔秀曾想过找见那两人,逼他们说出实情。然而再一想,这事毫无证据,又是杀人大罪,他们怎肯轻易招认?他思来想去,始终寻不到个好主意。时日一久,自己也疲了,渐渐丟开了这事。

后来,他成了家、生了子,虽不算多富足,却妻子娇美,儿子聪健,一家和和乐乐、亲亲暖暖。他心满意足,除了尽职守好差,拿稳月钱,护好这个家,其他再无所求。谁知去年,有天清早,他当完夜值回到家,却见妻儿都死在床边,家中柜子箱笼尽都打开,里头银钱衣物被洗劫一空。官府来勘查过后,断定是两三个贼钻进房中偷盗,恐怕是被他妻子发觉,贼人为防她叫喊,情急之下勒死了他妻儿。

崔秀痴傻了大半年,不时想起他娘说的“百克命”。或许他们一家真的注定了这命,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一旦信了这一条,他再没有丝毫气力去活,买了包鼠药,洒进酒里,灌了个大醉,昏睡过去。第二天,他却好端端醒来,竟没死。从地上找见包鼠药的草纸,尝了尝上头沾的粉末,才发觉,那鼠药只是白石灰。

他气苦之极,独自走到金明池,坐在他爹当年下船的岸边,呆怔到深夜。他不会游水,等四周无人时,便一步步向湖中走去。湖水渐渐没过头顶,他猛呛了几口,不由自主挣扎起来。正巧一只游船经过,船上有人发觉,将他救了上来。

连寻死都不许,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趴在那船板上失声痛哭起来。那船主极热心,不住拿些道理来劝他。可这世间哪有什么道理解释得了命?

他再没气力去寻死,更没有心力去活,每日只如活尸一般。他的上司可怜他,正巧有个轻省新差事,便派给了他,拨他去艮岳宿院看守。

到了那里,一眼看到黄岐和云戴,他顿时惊住:我两回寻死不成,莫非是老天有意阻拦,让我报这父仇?他立即有了气力,心想:不论是否老天安排,我都不能这么轻易弃命。

他不再去费心寻思,那两人究竟是谁害死了自己的爹。老天从来不讲公道,恶者不惩,善者不护,随意拨弄人、摧折人。我又何必讲什么公道?何况,这两人活到如今,真没做过恶事?他们风光一世,也活得尽够了。我爹那般忠诚,却落得生死不知、踪影不见。我娘那般柔善,又落了个什么下场?我妻那般贤淑,我儿更是那般幼小,能有什么过错,竟死得这般凄凉?这里头哪有半分公道?

他横下了心,要杀那两人。唯一顾虑的是,自己只有一个人,那两人身边还有徒弟,就算自己杀得了一个,第二个恐怕再难得手。要杀得两个一起杀,这是我的公道。

他想了几天,才想到下毒,立即去另一处买了砒霜。他怕又碰上假药,用舌尖尝了尝,并无味道,他立即质问那卖药的。卖药的说,砒霜原就没有味道,除非拿水蒸后,才有股蒜臭气。又问他买这砒霜做什么,他直说:“杀人。”那卖药的听了,唬得面色大变,慌忙提起药箱子逃走了。

他拿了那包砒霜回去,分了一些,倒在篾片上,拿到炉子上蒸了蒸,果然微微散出些蒜臭气。他这才放了心。

只是,先前那个难处仍不好处置。

黄岐和云戴分别在各自小院中吃饭,饭食都由那个庖厨置办,由他浑家端送。极难寻机下药,更难给两下里饭食中同时下药。就算同时下得了药,每一处,都是师徒两个同吃,那两个徒弟也难免赔上性命。

他仔细留意寻漏,钻进厨房和那厨子攀话,瞧那厨妇送饭的次序,又寻各般由头去黄岐和云戴各自的小院,瞅里头的布局路径……越看越觉得难,再有智谋,恐怕都难做到同时毒死黄岐、云戴两人,又不伤及两个徒弟。

他气馁之极,却绝不肯放手,自己如今活着,便是为做成这桩事。每天每夜,他都在苦思这个难题,却始终寻不出一个好法子。转眼间,一个月过去,明天艮岳图稿上呈官家,黄岐和云戴便要各自回去了。

昨天晚上,崔秀回到家,家中到处灰尘,一片空冷。他疲乏之极,饭都没吃便躺倒在床上,可哪里睡得着?只剩最后一天,再不下手,便永难让那两人凑到一处了。他烦躁之极,不住用拳头捶打床板,咚咚咚,擂鼓一般。

忽然间,他想到一桩旧事:儿子刚出生没几天,正当炎夏,天气极热闷,妻子在给儿子喂奶,唤他打些水来,倒在大木盆里给儿子洗澡。他忙拿了一个小铜盆去舀水,想少跑两回,便将水舀满,结果漾了一路。妻子见了笑他:“人一贪心便犯笨,舀那么满,哪有不漾出来的?”

忆起妻子这句话,他猛然坐了起来:果真是人一贪心便犯笨,我又不是诸葛调兵布阵,何必求什么尽善之策?老天杀人,哪里讲过善不善、辜不辜?我爹、我娘、我妻、我儿,哪个是有罪该死的?我杀黄岐、云戴,连带上那两个徒弟,又算得了什么?他豁然开朗,再无疑虑,沉下心来,谋划该如何下药。

想了半夜,前后都盘算清楚后,他才安心睡去,睡得极沉,直到日头高照,才醒来。今天傍晚才轮值,还早,他无事可做,便出门一路来到汴河湾,走进梢二娘茶铺要了一碗杂辣羹。

他头一次来汴河湾,还是七岁那年,也是清明这天。那天有个客官约朋友到东郊赏春,请他娘去陪酒侍欢。他娘念着儿子极少出去玩耍,便带了他一起去。到了这汴河湾,那客官见到他,自然不乐意。他娘只好把他寄放在这间茶铺里,又给了他十几文钱。那时这茶铺的店主是个老汉,却也卖杂辣羹。那是他头一回吃,吃得一头大汗,香爽无比。喝了个净光后,他又买了一包韵姜糖,在汴河湾四处走耍,走累了,就靠坐在这茶铺后的柳树下,瞧河上的船,瞧着瞧着便睡着了,直到傍晚被他娘唤醒。

今天这碗羹吃起来却十分寡淡,他只吃了半碗便丢下,走到茶铺后头河岸边。当年那棵柳树已成老柳,极龙钟古茂。他靠着树坐下来,恍然又回到儿时。只是,当时虽然被独自丢下,却又有钱又有吃食,也不担心娘回不来,快活得很。而今天,独坐在这里,像是被这世间遗弃了一般,若是睡着,再没有人来唤醒自己。

他心里一阵悲寒,再坐不住,爬起身回到街头。厢厅门前许多人围着一个书摊,听那摊主讲说哲宗年间旧事。他爹的命,便是因哲宗登基而变,因此崔秀对哲宗皇帝格外留意。他听了一阵,见那书摊上有一摞旧书,是哲宗元祐年间的旧邸报,便蹲下来翻,无意中翻到其中一页,看到上头一行字,他顿时惊住……

第七章  气性

古之人不虚劳其心力。

——欧阳修

清明一早,蔡氏回到娘家去看望爹娘。

蔡氏是艮岳宿院的厨妇,今年三十岁。她面容生得秀婉,气性却极大。她爹娘住在汴河北街最东头,卖豉酱蓝婆家正对面,靠磨麸面为生。蔡氏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娘家,原本是趁着今天空闲,日头又好,过来替爹娘浆洗冬衣,再把被卧也都换洗一下。进了门,和娘没说两句话,两人又斗上嘴。她娘一赌气,提了袋麸面,出门给面馆送去了。她爹则照旧一言不发,埋头在后边驱驴磨面。

蔡氏独自坐在桌边气闷,来之前,她告诫自己今天万莫和娘斗气,谁知一见面,又是这般。她忽而伤心起来,等下午回到艮岳宿院,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着爹娘。

蔡氏这气性传自她娘。她娘因生得有些姿容,寻常人等闲瞧不进眼里,却只嫁了个磨麸面的,半辈子在面粉飞尘里打转儿,姿容生得再好,也整日被面粉蒙满,哪里来的好气性?主顾跟前又不好撒这气,便全都施放到那个闷头丈夫身上。蔡氏从小便瞧着她娘整日骂她爹,她爹却像是个土坑一般,多少粗言狠话都容得下。她暗暗告诫自己:等我长大,万万不能如娘这般。

然而,这根骨脾性比命还强,如同梨树开不出桃花,再拧再扭,等春来时,仍是满树白。

蔡氏因模样生得好,手又巧,且勤进,从十五岁起,便有许多人家来求亲。蔡氏早早拿定主意,不能如娘这般,要嫁便嫁个能仰着看的丈夫,因此,不论娘如何逼骂,她咬死了牙关,一定要自己选。但凡有人来相亲,她都躲在帘子后面瞅,前后几十个人中,终于选定一个各处瞧着都入眼的,那人是个造卖发烛的经纪。在细长薄木片上涂了硫黄,用来取火点灯烛,只有富户人家才用得起,这营生自然不愁过活。再看那人,身材高大,眉眼清朗,见人有礼有节,言谈也挥洒得开。

蔡氏欢欢喜喜嫁了过去,起先万般都好,夫妻两个你惜我敬,异常和美。对着这样的丈夫,莫说发气,话语稍重一些都舍不得。可渐渐地,那丈夫便现出不好来,头一个便是好吃酒,常在外头吃得烂瘫烂倒。每回蔡氏都要满街去寻,寻到又得出钱求人,帮着抬回家。回到家后,却又不安生去睡,嘴里骂个不住。骂父母偏心、骂两个哥哥瞒占家财、骂那些富贵主顾欺人辱人、骂这世道尽是势利鬼……骂到性起,更要点火去烧后院库房,里头都是硫黄、木料。几回都幸亏蔡氏手快,赶紧提水泼熄。

夫妻之间,从此再难和气。尽管生了儿子,丈夫也始终不听劝,酒从没稍减过。蔡氏气性越来越大,丈夫被她骂得还不赢口,便动手来打。蔡氏自然敌不过,吃过两回亏后,再不愿白挨,身边随时藏着两把小锥子,一旦丈夫来打,便疯了一般乱扎乱刺。丈夫手没有她快,被痛扎过一回后,再不敢轻易动手。但这等胜,何尝是她所愿,哪里会有一丝可喜?她宁愿是自己违了妇道,被丈夫痛打。

她万万不想如她娘一般,却偏偏沦落到和她娘无二。其间气苦,无人可说,也难与人说。

有天,丈夫又吃得大醉,蔡氏狠骂了一场,丈夫却趴在廊下长凳上,一声都没有回。她再骂不动,流着泪哄儿子睡觉去了。后半夜,她被一阵噼噼啪啪声惊醒,睁眼一瞧,后窗映得火红,丈夫又烧库房了!她忙爬起身要去提水救火,火焰却已经从后窗燃了进来,浓烟随即腾滚而至。儿子也被呛醒,大哭起来。她忙抱起儿子奔出院子,回头再一瞧,火势已经漫到堂屋,丈夫却不见踪影。她放下儿子,冲进去要寻丈夫,却被火焰逼住,根本进不去,叫也不应。

左右邻舍发觉,一起提水来救,又急唤了左近的军巡铺兵,才一起扑灭了大火。她家烧成炭场,连左右邻居的房屋都被烧掉大半。丈夫的尸首在后面库房边,也已变作焦炭。左右邻居怨她丈夫纵火,告到官府,官府将她家房址空地判给两家邻居,以偿烧毁之损。她只从灰烬里寻出几贯铜钱、两锭二十两的银铤、几件烧变形的首饰。

蔡氏并没有多伤痛,反倒觉着,烧干净也好,从此不必再和谁斗气,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好生把儿子养大。

她抱着儿子回了娘家,没住两天,便和娘拌了几十回嘴。短住都难,何况常住?她便拿了那四十两银子,去寻买房舍。见安远门一带地近皇城,直通马行街,人烟辐辏,最好谋生,房价又比城内州桥等处略低些,便托了牙人,典买到安远门内窄窄一小间当街小铺屋,只够放一张小床、砌一座灶台,再摆一张木桌。对她母子两个来说,栖身和营生,都尽够了。她用剩余的那几贯钱买了几件旧家什,将这个小家粗粗置办了起来。

自七八岁开始,她娘就催督她学烹煮。她最善蒸黄糕麋,心想百好不如一精,便买了上等黍米,泡软后捣得细细融融,再加些蜂蜜、乳酪、香药,每天只蒸黄糕麋卖。再没人跟她斗气,她一心一意只做这件事,蒸的黄糕麋细滑香糯。没上三个月,“安远桥蔡娘子黄糕麋”的名头便已传开。

生意上了路,她再无顾虑,唯一担忧的是儿子的身体。她儿子那时才两岁多,生下来体格便有些虚弱,那场大火里,由于蔡氏惊慌,略耽搁了些,儿子的小肺被烟呛坏,时常哮喘犯病。蔡氏只能头天夜里将黍米泡好捣细,第二天赶早蒸好三笼,到午后卖完,不管还有多少人想买,都不再管。关了铺子,抱着孩子四处去求医,想把儿子这病根除掉。

谁知这病症非但没有治好,反倒一年年加重。蔡氏挣的钱,只有小半用于衣食,大半都拿去求医寻药。钱倒在其次,儿子这病症每犯一回,蔡氏都像是要陪着死一回。母子两个都被这病磨得面色灰白、身子枯瘦。连她蒸的黄糕糜,那些老主顾都说不如当初香甜,似乎渗出一丝苦味。她不知道这苦味是从何而来,制法配料从没变过,莫非是泪水滴到里头了?她自己已经全然尝不出苦或不苦,也不知道这等煎熬哪天到头。

她没料到的是,四年前,朝廷忽然下了一道诏令,说景龙门内以东、安远门内以西要建造艮岳,这一带房舍全部拆除,住户给地迁到城北郊酸枣门外。才过了几天,便有许多厢军来拆屋。那天偏生她儿子的病症发作,喘得几乎背过气去。蔡氏让儿子躺到床上,慌忙带上门,赶忙去抓药。等她抓了药,飞赶回来时,她那间小铺房已经被拆倒。她疯了一般扑过去,哭喊着掀开瓦砾木椽,却见儿子已死在底下,满头满身都是厚厚灰尘,连眉眼都看不清楚……她顿时昏倒在瓦砾堆上。

一年多,她都像死了一般。她爹将她接回家,她娘也再不对她发气,尽心尽意照料她。瞧着爹娘这般疼怜自己,她不忍去死,也不忍再这般麻麻木木,只得强使自己活动起来,卖力替爹娘做活儿。只有累极,她才吃得下、睡得着。

又过了半年,有个人托了个媒人来提亲。她原本没有半毫心思,但听媒人说那人是皇城御厨,心里不由得一动。她虽然生来气性大,却从没有真恨过谁,除了一个人——当今官家赵佶。她日夜想的只有一件事,自尽之后变作厉鬼,将赵佶撕扯成碎片,给自己儿子报仇。既然那人是御厨,不须自尽恐怕也能寻机报仇。

于是,蔡氏答应了那门亲事。

嫁过去之后,她才知道,那人只是给皇城内侍们烹煮饭食,而且并非侍奉天子后妃的北司内侍,只是外廷供奉的南班内侍。莫说接近天子,便是天子身边近侍,想见也如登天。

蔡氏后悔不已,但意外的是,这新丈夫对她极疼惜,说话从不大声,进出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到她。更从她爹娘那里仔细问来她的脾性喜好,每天换着烹煮她素来爱吃的菜肴。她的心原本早如寒冰,竟被这丈夫一天天、一点点化开。一两年后,她渐渐重又活了过来。

正当她要好生和丈夫过活时,一桩事忽然撞过来。一位内侍殿头官差拨她丈夫去艮岳宿院,给几位匠师烹煮饭菜。她一听“艮岳”二字,心忽又割开一道深口。再一问,那几位匠师是给艮岳谋划馆阁殿亭。她顿时生出一个念头:赵佶,我杀不得你,但我也不能让你轻易造楼造殿。

于是,她让丈夫去求那殿头官,让她也一起去艮岳宿院帮厨,没有工钱都成,只求我们夫妻在一处。她丈夫听了这话,喜得直搓手,忙去求告那殿头官。那殿头官原本也要另差一个仆妇帮厨端菜,一听便应允了。他们夫妻便顺利进了那艮岳宿院。

到了那里,蔡氏迅即打问出,原来是三个匠师分别绘制图稿,官家再从中选取最优。蔡氏顿时有了主意,她借端菜送茶之际,先极力笼络那两个徒弟,慢慢瞧出他们各自对师傅都心怀不满,便用言语点火浇油,让两人越发愤恨,令两对师徒仇怨激增。

接着,她又去拨弄黄岐、云戴、白岗三人。云戴和白岗两个人都不好下手,她便着力激怒黄岐,从他徒弟陈宽那里打问到“羊幼”的典故,便专门蒸羊肉馒头,端去时,有意高声叫唤“羊幼”。又假意看黄岐的图稿,谎称和云戴画的一模一样。黄岐果然越来越恼恨。

蔡氏本想以此来扰乱这几人心神,让他们绘不成画稿。然而,黄岐、云戴、白岗三人仍然如期完成,明天三人画稿便要上呈给赵佶。蔡氏无比沮丧,从前的气性和冤仇全都涌起,再难克制。她也猛然醒悟:自己错了,他们就算这个月画不出来,下个月仍能画。除非他们全都死了,赵佶便再难找见如他们一般高超的匠师。

一个念头随之生出:杀掉这几个人,就在今晚……

第八章  龙女

万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宁非痴。

——苏轼

庞七想杀陈宽,想杀周耐,想杀白岗,想杀崔秀,想杀黄岐,想杀云戴,但他最想杀的是蔡氏。他已准备好,今晚下手。

庞七是蔡氏的丈夫,艮岳宿院的厨子,今年三十二岁,短脖子、圆胖脸,却生了一对小眼睛,自小人都笑他是“脂麻团子”。他被取笑的地方远不止于此。他家世代为厨,上头六个哥哥,一个是御厨,一个是蔡太师府的头厨,剩下四个,全都在京中名店掌厨。京城有句童谣,“周家衣,庞家饭,银钱尽在秦家店”,其中的庞家便指他家。众兄弟中唯有庞七,最不成事,又是侧室所生,他的哥哥们都耻于认他。

庞家子弟,六岁便要开始练厨艺。头一门功是刀工,刀又分为切、削、片、剜、剔、旋、雕、砍、剁九种,样样都极难。庞七生来就有些虚怯,自小又被哥哥们嘲唬,看见刀就怕,拿起刀便抖,哪里练得好?他父亲因他是幼子,起先还能疼惜容让,后来听了其他娘的风言,疑心他不是庞家的正种,便渐渐冷了心肠。一见他刀法不对,随手抓起物件就朝他摔过来,有肉摔肉,有菜摔菜。他越发慌怕,又不敢哭躲,只能咬牙硬学。练刀法最要心气平和,才能感知刀性、按准刀律。刀刃虽锋利,其性却如水,越顺它,便越轻畅;越怕它,便越拙重。庞七这般惊怕,哪里能寻见轻畅?手指不知被割破多少回,有天练剁功,甚而险些连四根指头齐齐斩断。

他娘又是几个娘中最卑弱的一个,常日里大声都不敢出。见他挨骂、受伤,只敢没人处流着泪悄声安抚他,让他莫信那些风话,他是庞家的嫡亲骨血。他却越来越不信,哥哥们握起刀,像是生在手臂上,随意舞弄。唯独自己,与刀有世仇一般。

不过,不管疑不疑、怕不怕,他都得练。他也愿意练好,让父亲相信自己是他亲骨肉。不过,几年下来,虽然吃尽了苦,他也只练到勉强有了些模样。

刀功未练熟,又得练官功。眼辨色、耳听声、鼻嗅气、舌尝味、手触物。一道菜在锅中,他父兄们眼一看或耳一听便知火候,鼻一嗅、舌一尝,便能细说出十来种味料中哪样多了几分、哪样欠了几成。一小片精瘦肉,闭眼一摸,便知是那种禽畜,更能说出雌雄、老幼、出自哪个部位。

庞七却诸种官能都极昏蒙,只能粗粗尝出咸淡。五味中,只要混杂三种,便顿时失了分辨。何况,名虽为五味,只要味料不同,味道便大不同。同样是咸,盐咸与豉咸、酱咸便相差极大。即便同为盐咸,东南海盐、河北池盐、陇西青盐、四川井盐,又各个不同。

庞七头一回试练舌功,他父亲便是拿了这四样盐,让他蒙了眼分辨。头两样,他还能辨出一丝不同,尝了第三样后,顿时晕乱,哪里还分辨得清?正在迟疑,脑顶已被父亲扔过来的萝卜砸中。

好不容易练过五年刀功、官功,到十一岁开始上灶,练诸般厨艺。蒸、煮、煎、炙、漉、燠、烧、炸、糟、淹、拌……他性子慢,蒸煮还易上手,其他便颠东倒西、忙左忘右,每天不知要挨多少骂。偶尔做对一两回,见父亲怒气稍散,他心里都无比欢喜,盼着这样的欢喜能更多些,于是练得极卖力。

然而,才过了三年,他父亲就亡故了。其他几个娘立即撺掇大娘,将他们母子逐出了庞家,只许他们带走自己穿的几件衣裳。他娘原本就是抵债卖过来的侍妾,娘家早已败落。母子两个无处可去,流着泪茫茫然在街头乱走,一路走到东水门外汴河北街。天又下起了雨,他们便躲在旁边一个磨房的房檐下避雨。房檐很窄,半身都被淋透,母子两个缩在一处发抖。

这时,旁边传来个甜嫩声音:“婶婶,你们到棚子里头来避避吧。”

他回头一瞧,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梳了两个小鬟,穿了件淡绿衫裙,生得娇娇甜甜。只是头脸和身上都落了些面粉,像是雪里一个美瓷娃。

他和他娘瑟缩着绕到棚子下头,立在一张旧木桌边,小女孩儿笑着说:“婶婶你们坐啊。我爹娘给桥那头的面馆送面粉去了,这是新煎的茶水,还滚着呢,你们喝一碗。这是我才蒸的黄糕糜,娘骂我蒸得黏嗒嗒的,可惜了黄黍米。婶婶你们尝尝。”

小女孩给他们各倒了一碗热茶,又各塞了一块黄糕糜在手里。庞七正又冷又饿,忙喝了几大口热茶,两嘴吞下那块黄糕糜。他在庞家这十四年,虽然挨骂受气吃苦,却从来不缺精好饭食。然而,自小吃过的所有可口之物,都不及那天那碗煎茶和那块黄糕糜。

小女孩儿一直笑瞅着他,那笑并非嘲笑,是欢喜待客的笑。那对眼珠又黑又灵,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牙齿,又雪白莹亮。庞七不敢正眼瞧她,心里偷偷叹想,这小女孩儿怕是观世音菩萨身边抱净瓶的那个龙女。

他娘和那小女孩攀谈,庞七在一旁悄悄听着,心里说不出地受用。小女孩儿说她姓蔡,名叫柳儿。庞七越发信了,观音净瓶里插的不正是柳枝吗?

过了一阵,雨停了,他娘不敢久待,忙连声谢过蔡柳儿。庞七却有些舍不得,走了半截回头一瞧,蔡柳儿仍站在棚子底下望着他们,见他回头,又露出莹白牙齿笑了一下,庞七也忍不住回了一笑。

这一笑,他心底里一甜、一颤又一痒,似乎有一粒种子冒出了芽。

那天,母子两个一路询问,天黑前总算寻到一家酒肆肯雇他们。

他娘在庞家这些年,学到不少手艺。他在庞家虽然最笨,到外头寻常酒肆,却已是个好厨子。那店主试过母子两个的手艺,有些意外,忙将后院一间空房腾出来让他们歇宿。他们母子从此安顿下来,有吃有住,那店主也极善待他们,倒比在庞家舒心了许多。

庞七心里始终忘不掉那个蔡柳儿,只要得空,便跑到汴河北街,躲在斜对面店旁树后偷瞧。蔡柳儿却再难得露出那龙女般的莹亮亮的笑,常里里外外地忙做活儿。她娘脾性极不好,时常骂蔡柳儿,蔡柳儿有时受不得便要回嘴。她娘越发恼怒,抓起扫帚撵着打她。庞七瞧着心里极难受,恨不得跑过去护住蔡柳儿,却也只能心里骂一阵,而后闷闷回去。

过了三四年,蔡柳儿已经出落得嫩柳枝一般,只远远瞧一眼,庞七便立即要醉倒。有回他瞧见一个穿了件黄褙子、打着把清凉伞、媒人打扮的老妇人进了蔡柳儿家,他心里大惊,蔡柳儿要说亲了?他慌忙跑到蔡家斜对面瞅着,半晌,那媒人走了出来,看神色似乎不乐。他才放了心,旋即却又担心起来,慌忙跑回去,求娘也寻个媒人替他去蔡家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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