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岳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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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已经十八岁,他娘已在攒钱筹备这事。但听他说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儿后,仍极意外。随即却又笑起来,说那个女孩儿好,不但模样生得俏,心肠更好。于是他娘去寻了个媒人去蔡家探探情,媒人回来后说,那女孩儿人物出众,争的人家多,你这家境,就莫去讨嫌了。况且,除了家室,蔡家还得先相看过女婿,才做定准。他娘便求那媒人带庞七去撞一撞,说不得正凑了缘分呢。那媒人得了钱,才带了他去。可见了蔡柳儿的娘,没说两句话,蔡柳儿的娘便冷着脸说不成。

他出来后,明明大晴天,却再看不见一丝日光,只觉着天灰沉沉压下来,将他压到地底深处,出不得气。他娘百般开导,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也没有一丝气力和兴味再去活。生性偏又虚弱,狠不下心去死,每日便昏蔫蔫苟活。

其间,他又去偷瞧过几回蔡柳儿,每看一回,心里便更渴痛一层。却也无可奈何,只有暗自伤心。一年多后,重阳那天,他又去了汴河北街,还没走到蔡家,便一眼望见蔡家门外人群喧闹,随后,许多人簇拥着一顶花檐子走了过来。他惊呆在路边,那花檐子经过时,他拼力睁大眼睛朝轿帘缝里望去,却只瞅见一双嫩白的手交叠搭在红锦袍上。那双手几年来他偷望过许多回,绝认不错,是蔡柳儿的手。等那花檐子走远后,他才木木然走到河边,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扯心扯肺痛哭了一场。

接下来几年,他娘接连帮他物色其他女孩儿,让他选,他却毫无兴致。这辈子,他只动一回心,如今心已经成了灰。那场大哭之后,他已是死人了。

心死之后,他只一心烹煮菜肴,厨艺随之越来越精。

有一回,有几个内侍出宫干办公事,来他店里歇脚吃饭,吃了他烹制的菜肴,连声夸赞。其中一个殿头官到后厨来问他,可愿去宫里当厨。他记起当年被父亲怀疑是否亲生,心想能进宫当厨,也算争回一口气,便点头答应了。

于是,他进了宫。虽只是给南班前省的内侍当厨,离官家仍然相隔万重,远不及他的哥哥,但毕竟也挂了御厨的名号。

几年后,他娘病逝,他越发孤单,无数回,他想去打探蔡柳儿的信息,但知也枉然,徒增伤悲,便一直强忍着。忍得久了,心事也渐渐淡去,淡成了天上月影一般,夜静人孤之时,抬头总能望见,虽然难免惆怅,却不会妄图。

有天午后,他忙完厨事,心里发闷,便出了皇城角门,独自去街头闲走。正走着,一间酒楼上传来琴曲声,接着一个歌伎唱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以往他极少留意这些词曲,可那天却心里一动,不由得站住了脚,觉着这句词似乎在说他一般。随即便想起,今天是重阳,蔡柳儿出嫁之日,已经整八年了。

他心里凉茫茫一片,不由自主向东城外走去,来到了汴河北街,快走近蔡家磨房时,一眼瞧见一个妇人坐在棚子下面发呆,虽然年岁已长,形貌有变,他仍立即认出,是蔡柳儿。

他心里猛一撞,顿时停住了脚,浑身发颤,惊怔在那里。半晌,他才留意到,蔡柳儿身形僵木,神色痴怔,丝毫没有了当年灵秀神采。他不敢过去,便向旁边酒肆店主打问,那店主叹口气说,蔡柳儿丈夫先被烧死,儿子又被压死,好好一个妇人如今成了死人一般。

庞七先一阵伤感,随即却暗暗涌起一阵欣喜。他忙离开那里,一路急急打问,寻见了个媒婆,让她替自己去蔡家提亲。

那媒婆极纳闷,说提亲又不是买米下锅,哪里有这么火急火燎的?他却一刻不愿等,忙将身上带的几百文钱、一条银丝镶边腰带、一根银耳挖全都给了那媒婆,又许了她三贯钱。那媒婆才骑了驴子赶往蔡家。庞七焦了近一个时辰,那媒婆总算回来,在驴子上欢嚷道:“成了!”

这些年庞七只挣钱,难得有开销,已经积蓄了近八十贯钱。有钱诸事便宜,蔡家那边也望省事,才二十来天,他便已赁好房舍,将蔡柳儿娶了过来。

旁人都笑庞七娶了个失了心魂的痴妇人,庞七心里却正要这样,蔡柳儿痴了才不会嫌弃他,他也才能尽心尽力疼她惜她,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让她一天天好起来。

过去几年,他一直住在宫中后厨一间窄宿房里,一旦闲下来便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每天忙忙应完宫中厨役,他便急急赶回家中。虽然蔡柳儿痴痴怔怔,连正眼都不瞧他,他却满心慰足,细心替她煮饭烹菜、烧水洗脚,给她添买各色衣裙珠翠,忙完,便静静坐在她旁边,悄悄瞧着她的秀脸。

这么过了一年多,蔡柳儿的脸渐渐有了血色,目光也回暖了,也愿意看他,跟他说些话,两个人渐渐像一对夫妻了。庞七暗暗觉得,老天原来是将他的福分全都攒到了一处,这时才一齐赐给了他。

正当他心里圆满无比,再无一丝他求时,他被差往艮岳宿院。去了那里,便不能和蔡柳儿天天见面。他哪里割舍得下?他正在烦忧,蔡柳儿却说愿跟他一起去。他听了欣喜无比,去求那殿头官,竟也被应允,于是他们两口儿一起去了艮岳宿院。

谁知到了那里,蔡柳儿竟性情大变,有事无事总去寻那几个营造匠师和门值,不是说笑逗趣,便是眉眼传情,继而你掐我弄,做出诸般不堪。

庞七起先只能忍着,丝毫不敢劝阻。过了几天,见蔡柳儿越来越无顾忌,才小心说了两句。蔡柳儿听了,竟冷冷说“你莫管我”,随即点了两盏茶,端着又去黄岐那个院里了。

庞七再不敢多言,心里怒火却越燃越烈。蔡柳儿则视如不见,浑似没有这个丈夫一般。最后这两天,她甚而深夜里都要去寻那些人。嬉笑声、低语声,锉刀铁锯一般,无休无止割向心头,让庞七日夜受尽熬煎苦楚。

昨晚,蔡柳儿又跑去寻那些人,四鼓天了,都仍不见回来。庞七气恨欲死,几乎撞墙。但随即,他恨恨想道:我为何要死?该死的是那些人!

第九章  疯癫

不必取悦当时之人,垂名于后世,要于自适而已。

——欧阳修

张用又钻进自家工坊,开始制模、熔铜、铸造。

他买了几十斤黄蜡、牛油搬回家中,放到大锅中烧融拌匀。等凝冻后,照着画好的图样尺寸,用这蜡油一件件细细雕制模子。他先雕的是仪象台下层钟鼓时辰楼各个构件,枢轮、钟鼓轮、初正轮、司辰轮、金钲轮、轮轴、辐条……模子都雕好后,他一一复核尺寸,钟鼓轮和司辰轮差了两厘,便又重新各雕制了一个。最后又复核一道,确定无误。

他哼着曲儿,去河边挖了一筐细土,又从厨房舀了半盆炭末,一起倒进大石臼里。而后将水车和木槌架的链杆拴牢,随水车转动,木槌一上一下舂杵起来,不多时,炭土便已舂细。他解开水车链杆,又拴到旁边筛架的链杆上,筛子随即左右来回筛抖。他抓过一只簸箕,将石臼里的炭土粉舀到筛子上,细筛了一道。筛完后,他解开链杆,倒了半桶水在炭土粉里,抓过铁锹正要拌泥,却见一个人走了进来,是犄角儿,闷着头、沮着脸,自然是为了阿念。

他忙唤道:“傻角儿,你的活儿我替你做了大半,快来拌泥!苦着脸做什么?女孩儿家,心上有你才会恼你。她不恼你了,你才该哭。”

“可阿念是真恼了。”

“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不必睬我。’”

“你说什么了?”

“我说,对不住,我说错话了——她问我哪句错了。我说我不该不信她说的话。往后无论她说什么,我一定句句都信。她又问:‘那我刚刚说的那句呢?’我忙问哪句。她越发恼了,说她说的话,我从来没存过心、当过真。我忙说,她说的每句话我都死死记在心底里,一个字都不敢忘。她立即说:‘我才说的话你都记不得,却敢当面对眼,发这些假誓诓人。难怪我家小娘子说,男人话如窗上影,听听罢了,何必戳破。’说着,她竟哭起来,让我赶紧走……”

“你就听话走了?”

“嗯……”

“傻角儿。这女孩儿们,说恼便一定没恼,说你走便一定不想你走,你却句句尽顺着她。你一顺,她便一定气难顺,你一真,她便一定当不真。你该事事都反过来才对。”

“啊?她让我走,我偏不走,那她不是更恼了?”

“哪里会恼?你若趁势再亲香一口,她才越发欢喜呢,哈哈!放心吧,她让你走,便一定盼着你回去。可你若这时节回去,她一定嫌你回得太快。你先拌好这泥,跟我一起制模子、铸铜件。等忙完了,时候便差不多了,那时你再去见她。”

“她会不会嫌我回得晚了?”

“那是自然。”

“早也不成,晚也不成,那我啥时候回去才正好?”

“没有正好的时候,除非她变成男人。女子该有个别名叫‘嫌’,她们心中总得有些嫌才过得。哪怕一切刚好,若再能嫌上两句,才算真好,这叫大成若缺,大好若嫌,哈哈!另外,女者兼也,兼者并也。世上万事,得了一边,便得舍另一边。向东,便得舍西;取左,便得舍右。女子们却两头都想要,两头都舍不得。得了东,立即想西;占了左,又忙望右。她们便是这般来来回回,永无宁时。”

“若真是这样,不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阿念都要立即往相反处看?那我便永没有对的时候?”

“正是。”

“那我该咋办?”

“你已做得很好,继续照办就是了。”

“啥?”

“她们要的并非对错之对,而是应对之对。她们心中想的是,你既与她配成了一对,便该时时想她所想、应对得当。她说左,你便左,但该立即想到右;她转右,你便右,又该立即预备折回左。只要你肯陪她来来回回地嫌。她嫌,你不嫌,那便是最好之对。怕了,是不是?哈哈!铁锹给你,身累解心乏!”

犄角儿接过铁锹,皱起眉,瞪着小眼珠,眼里无比迷惑,垂着头慢慢拌起泥来,半晌都不再出声。

张用忙了许久,有些疲乏,便坐到河岸边,望着河景,不由得想起朱克柔。不知道朱克柔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他当初便是因怕这累,才不愿成亲。这时念及朱克柔种种孤傲特立之举,他心里暗想,她和其他女子或许不同,不会这么多嫌?但随即想到,越傲之人,嫌起来恐怕越冷峭,欲和她登对,怕是大不易,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半晌,犄角儿拌匀了炭土泥。张用让他去将炼炉里石炭添足,把水车链杆拴到风箱柄上,自己则将那些雕好的油蜡模子搬过来,用炭土泥将模子一个个封裹严密,只在顶上留一个小孔。等他全都封完,犄角儿也已燃起了炼炉,风箱柄被水车带动,不住推拉,风力吹得炉中石炭火焰飞腾、呜呜作响。

张用将那些泥模子整齐放进铁盘中,而后塞进炉膛里。烤了不多时,取出来一瞧,泥模子已经干硬,里头的油蜡也沿着小孔渗尽。接下来,便是炼熔铜液,由模子孔注入,充满内腔,待冷却后,敲去外头泥壳,铜件便铸成了,这叫作“拔蜡铸模法”。

张用正要让犄角儿去搬铜块,却听见外头有人闷声闷气唤“张作头”,出去一瞧,竟是程门板。

程门板是来向张用求助的。

上午张用在彩画行议事厅里,又是片言之间,便解开了焦船案。那案情之错杂险怖,固然让他震惊不已,张用智识之高,更是让他绝望。他忙吩咐胡小喜和范大牙将彩画行那几人暂押在议事厅中,自己立即前往开封府,将案情呈报给推官。推官听了,也大惊,忙派人前去拘捕一干嫌犯,着手立案审问。

程门板才拜辞出来,便碰见一个熟人,也是左军巡使府吏,名叫王烩,比他小两岁,人却极精明,一双大斜眼时时溜转不停,最善应变,吏阶已比程门板高出一级,今年刚升为副史。每回见到王烩,程门板心里都要扯痛一番,因此极不愿见此人。他装作没见,转身刚想躲,却被王烩高声叫住。

“程老哥,我正在到处寻你。顾大人差了我一桩案子,我去了一问,那案子的嫌犯竟也是程老哥那桩萝卜案的嫌犯,所以这案子自然该归并到程老哥这里,我已经将这事禀告给顾大人,顾大人也应允了,吩咐我来交接好。程老哥,我这就带你过去瞧瞧?”

程门板听了,顿时一阵厌恨。这案子自然是极难查办,否则王烩岂肯轻易转交给我?但他又不好流露,只沉声问:“什么嫌犯?”

“你那萝卜案里不是有个叫麻罗的裱画匠?这新案的嫌犯便是他。”

“他做了什么?”

“清明那晚,艮岳宿院中死了八个人。”

“哦?都是些什么人?”

“五个营造名匠,一对后厨夫妻,一个门值,都是中毒身亡……”

王烩将那五个营造名匠的来历讲了一遍,程门板听了大惊,竟是京城营造行最头等的大匠,黄富贵师徒、云野逸师徒和楼痴李度的徒弟白岗。五人在那艮岳宿院中,是为官家绘制艮岳楼馆亭轩图。

程门板听了,越发惊惧。这案子事关官家,稍有不慎,前程顷刻断送,难怪王烩要极力躲开,这时又掩住庆幸,特意将案子说得轻巧无事。程门板瞅着他那双大斜眼,心头忽然狂跳,反倒涌起一阵暗喜。

这案子虽说艰重,但若能办好,其功便不止是升一两级吏职了。他暗暗踌躇了半晌,最后拳头一紧,定下主意,与其这般死挨慢熬,不若拼一回,闯得过自然不必说,即便闯不过,也好歹算是雄烈过一场。

于是,他立即让王烩带自己去艮岳宿院。艮岳是皇家园林,自然严禁常人出入。不过,由于艮岳尚未竣工,那宿院又位于东南角,上个月才修好,是预备给内侍宫人们居住。那几个营造匠住进来前,院子尚空着,通往艮岳的门也锁着。进出那院子,只能经由艮岳东南角门,角门上日夜都有卫卒轮流看守,四人一班,那宿院又分派了三个门值轮守。

程门板到了那宿院一瞧,幸而王烩未敢擅作主张,八具尸首都未搬移,仍留在原处,分倒在各自房中。八人死状全都一样,都是中了砒霜之毒。

宿院另两个门值、案发当晚角门轮班的四个卫卒,都被监押在那宿院中,另差了一个卫卒看守。程门板大略盘问了一番。原来,那天是八个死者留在艮岳宿院的最后一天。黄富贵、云野逸、白岗三人的图稿都已完成,由内侍殿头官派人拿到崔家裱画坊装裱。清明傍晚,崔家店工麻罗将三幅画稿送到艮岳宿院。他有那殿头官给的符牌,四个卫卒查看过符牌后,放了麻罗进去。两盏茶工夫,麻罗便出来了,将符牌交给卫卒后便离开了。那晚再无第二个人进过那宿院。次日清早,殿头官来取画稿时,发现院中八人全都丧命。

程门板听后略松了口气,这案子虽然关涉御前,案情却不繁难,只需捉到麻罗,一问便知。

然而,王烩随即说:“这案子还有个古怪之处,相比那八人,三幅画稿才更要紧。麻罗将画稿送了进去,那殿头官第二天一早来取画稿时,让人翻遍了宿院,也没寻见那三幅画稿。”

“麻罗没有将画稿留下,又带走了?”

“我和那殿头官反复盘问了角门上四个卫卒,他们都说麻罗进去时,背着个袋子,他们查看了那袋子,里头是三轴画。麻罗出来时,手里攥着空袋子。那三轴画都有五尺长,胳膊粗,身上是绝藏不下。”王烩溜转着大斜眼,笑着说,“这案子我查到的便是这些,这是仵作验尸簿录,有劳程老哥了。我手头还有一桩更扎手的案子压着,我就先告辞了!”

程门板接过簿录,望着王烩洋洋走开,心里又恨又愁。杀人,窃画,又没有人出入,也没有活口。这是一桩鬼案,从何查起?

他独自闷了许久,忽然想起了张用。前两桩案子若是凭自己,恐怕几个月都难查明,张用却三两天便轻易解开。萝卜案时他还无比嫉妒张用,到焦船案,便再没有气力嫉妒,生平头一回,他从心底里真正折服一个人。

他原先绝不肯服输,怕一旦服了输,便如泥人浸水,再难立起,更无气力往前走一步。然而,折服于张用,虽然沮丧,却并未瘫痪,心里反倒随之一轻,如同勒紧脖颈的绳索,忽而松开了一般,竟觉无比轻畅。这令他大为意外,也有些手足无措。

愣了半晌,他猛然想起那句禅宗公案:“谁缚汝?”也顿时明白,这么多年来,捆缚自己的,正是自己那不肯服输之执念。有如舟子撑船,若非要笔直前行,不许稍有回旋,自然处处吃力。水未为难你,风未为难你,全是你自己为难自己。

豁然大悟后,他不由得嘿嘿发出两声笑。由于多年未笑过,那声音极涩闷,如同一只笨牛从栅栏间硬行撞出。那两个门值和四个卫卒原本都呆站在一旁,听到这笑声,全都惊望过来。程门板回望过去,又嘿嘿笑了两声。那几人越发纳闷,程门板却浑不理会,转身离开那宿院,快步去寻张用。

张用见程门板站在院子中间,微咧着嘴,似笑又不似笑,模样极古怪,如同老木讷娶到了个浪媳妇一般。

他大为好奇,拱手笑问:“咦?程介史,是哪阵携花带雨、邀莺唤燕、催蜂送蝶的香风把您吹到寒舍的?”

程门板不但没有着恼,嘴反倒咧得更开,露出两排结实齐整白牙:“张作头,之前多有失礼,还请……还请海涵。在下……在下又……”

“又有新案子了?成!难得程介史放下泰山尊贵、沧海体面,我就再效一回力!”

“多谢张作头!”程门板忙拱手一揖,既笨拙,又诚恳。

“谢字不必,案子得难。”

“很难。能否请张作头跟在下去那案发地,去了才说得清。”

“好!”张用回头唤道,“犄角儿,你莫一个人在家里傻念呆嫌,一起去。”

三人随即出门,路上,程门板先将案情说了一道,又将仵作验尸簿录给他看。张用边走边细看过后,见萝卜案里不见的麻罗竟在这里现身,不由得笑起来。再听程门板连连提及这案子关涉到艮岳,他更是仍不住怪笑了几声。他与艮岳早有渊源,他这疯癫正是因艮岳而起。这世间,不必天网恢恢,一张小网,便能让人兜来转去。

张用自小放任难羁,却并不疯癫。四年前,艮岳开始兴建,天子命最宠信的宦官检校太傅梁师成监造。艮岳除去山水花木和楼殿馆阁,自然少不得桌几器物。梁师成便命后苑造作所一位殿头官寻见张用,委任他督造艮岳一应木器。

张用目睹“花石纲”因一人之奢而虐害万姓,早已厌极,哪里肯接这等助虐之任?然而,那时父母皆在,违抗此令,势必会激怒梁师成、遗祸给父母。他顽性一动,不等那殿头官说完,忽地装起疯来。他知道只胡言乱语、抖抖跳跳瞒不过,便怪叫乱跳到外面,当街脱下裤子,屙起屎来,引得众人又笑又骂。他偷瞅了一眼,那殿头官眼中仍有些疑色,得再加些力。他忽然想到,自己还从未尝过屎,不知除了臭,还有些什么滋味,便侧转身子,伸出指头蘸了一坨,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品咂起来。他这才知道屎味近于硫黄,有些苦、有些涩、有些麻,还有些辣口。四周的人越发惊怪,全都笑嚷起来,那殿头官惊得眼珠鼓胀。张用想,文章须足诗须扬,便又捞起一捧屎,朝街边的人跑去,请他们尝。那些人全都慌忙逃避,他大叫着追撵,闹得满街哄乱。回头一瞧,那个殿头官惊张着双眼,呆立在院门前。他心里暗笑,伸开黏臭双手,怪笑着朝那殿头官奔过去。那殿头官尖叫一声,疯母鸡一般急急逃走了。

张用不但轻巧避过了艮岳差事,更从中发觉一桩大乐趣:人人都被世间规矩捆住,若非逼不得已,谁都不愿也不敢挣破。那天他无意间跳出,顿感无比自在。往昔那些不当为、不能为之规矩,尽都化为虚影。众人笑他疯癫,他笑众人堪怜,如同家禽与飞鸟互笑。而且,众人一旦认定他疯癫,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再惊怪,也不敢禁管,因此,这几年他为所欲为,愈来愈自在。

第十章  画稿

神游局内,意在子先。

——《棋经》

艮岳离张用家只有四五里地,在家中抬头南望,便能遥见青郁山影。

他们由安远门进了内城,再向西一拐,便到了艮岳东南角门。一带琉璃瓦朱红宫墙,一座朱漆门楼。守门卫卒出来,见是程门板,便放了他们进去。

张用走进去一瞧,两边沿墙种了一带高柳绿槐,中间一条青砖直道,通向一大块空阔场地。场地北面纵横布列几十座门庭独院,由于不见人影,看过去极荒寂。程门板带他穿过空场,来到正中间那座庭院,半扇门开着,还未走近,里头响起狗吠之声。

张用当先走了进去,里头是一个四方清净庭院,正面一间厅堂,两边是回廊厢房。皆漆了丹粉刷,素白明红,十分鲜明。台阶两侧各摆了三盆西府海棠,花虽已谢了,枝叶却正鲜茂。

狗吠声仍未停止,是从后院传出,那里随即响起一个人的尖声呵斥:“丧狗,莫乱嚷!”接着一阵脚步声,一个人从前厅侧门走了出来,头戴黑冠,身穿紫锦衫,身形瘦高,面皮白润,虽已中年,却无一根髭须。张用一眼瞧见,顿时笑起来,此人正是四年前寻他去应艮岳木器官差的殿头官,名叫刘鹤。

“张用,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的疯症好了?”刘鹤也一惊。

“多谢刘殿头记挂,我这病阴天犯,晴天好,今天正好是晴天。这里死的那几位营造师是我朋友,我来拜祭拜祭。”

“这里岂是你随意出入的?”刘鹤转头望向程门板,“你是左军巡使新差来查案的那个姓程的?张用是你带来的?皇家地界岂容尔等如此轻亵?”

程门板忙拱手拜揖:“请恕卑职擅作主张。只因张作头与那几位营造师相熟,且又智识超群,因而卑职请他来相助。”

刘鹤来回瞅了两眼,语气稍缓了些:“今天已是第五天。那三轴画稿若再寻不见,我吃罪,你们也休想避过。”

“是。卑职一定尽力。”

张用插嘴问道:“这后头的狗一直养在这里?”

“那几人搬进来第二天,我便让人牵了来看这院子。楼痴李度已经不见,再不能有闪失。谁知不但闪了失,连命都闪走了。”

“哈哈!若是为防里头的人逃走,养几天,狗便和他们相熟了;若是为了防外贼,这狗那晚偏生又没叫?”

“对啊,若是那晚有外贼,这丧狗该叫才对!走!去问问那几个蠢头!”刘鹤立即转身向后院走去。

张用几人一起跟着穿过侧门,来到后面,一座小小后院,三面粉白矮墙,各开了一个月洞门,里头各有一座小院。左手边靠墙角还有一扇小门。一只健壮黄狗拴在院边一棵柳树下,见到他们狂扑猛吠起来。刘鹤又尖声骂了一句,快步走进中间那个月洞门,一个佩刀卫卒守在那院里。刘鹤吩咐开门,那卫卒忙取钥匙将侧边一间房门的门锁打开。刘鹤唤了声:“都出来!”里头慌忙走出六个人来,两个黑绢吏服门值,一高一矮。四个绯绢戎服卫卒,神色都极委顿。

“你们四个那天晚上守角门,听到这丧狗叫了没有?”

“没有。”其中一个卫卒忙说,“这狗才来头几天还不时叫唤,后来熟了,这宿院又没有外人出入,便极少叫了。出事那晚也没听到它叫。”

“先前,它叫唤了——”另一个卫卒小心插言,“那天傍晚,我们放那个裱画匠进来后,我听着狗叫唤了一阵子。裱画匠走后,那一整晚便再没听见了。”

张用在一旁问:“这狗常日间都拴着?”

“是。”高壮门值忙答道。

“那天清早是谁先进来的?”

“是小人。那天清早该小人来替崔秀的班。小人到这里时,院门从里头闩着,敲了半晌,又大声唤崔秀,里头始终没人应,只有这狗在叫。小人便有些疑心,忙去前头角门那里唤了两个卫卒来。我们又捶了半天门,仍没人应,那两个卫卒才用刀撬开门闩。小人进来后,先闻见一股酒气,而后小人忙跑进门边宿房去看崔秀,却见崔秀躺在地上,嘴歪咧着,鼻孔出血,嘴角挂满秽物,人已经死了。我们三个忙去看其他人,满院的人竟全都死了。”

“你闻见的那酒气是从崔秀房中传出来的?”

“嗯……不是,似乎是从前厅那里传来的。”

“那几个营造师常日都在前厅吃饭?”

“不是。他们都在各自房里吃,每天都是蔡嫂分别端进三个小院里,从没有谁在前厅吃饭。”

“那天前厅桌上没有酒菜?”

“没有,跟常日一样,干干净净的。”

“你再仔细想想,那酒气是从哪里传来的?”

“嗯……容小人想想……看到崔秀死了,小人和那两个卫卒忙去后边院子查看,临上前厅台阶时酒气似乎最浓……对,似乎是从台阶左边那几盆花树那里传来。”

“好!”张用笑着低头略想了想,又问,“中间这院子是白岗住吗?”

“是。”

“簿录上说,他的尸首是在井里被发觉的,井在哪里?”

“请随小人来。”

那门值引着众人出了月洞门,走进左侧墙角那扇小门,里头是一个小侧院,并排三间房舍,院子左边有一口青砖砌的圆井。张用过去趴到井边,朝里探头望去,井不算深,井底清幽水面上斜浮着一只水桶,提柄上隐约可见拴着井绳。

他扭头问:“发现尸首时,桶也落在里头?”

“嗯。当时其他人的尸首都寻见了,唯独不见白作头。后来小人发觉水桶不在井边,便朝井里望了望,见井底除了水桶,似乎另有样东西。那两个卫卒忙去柴炭房里寻了条绳子,拴在小人腰上,把小人坠下去,小人到了井底一摸才知道是具尸首,拽上去后才看清是白作头……”

“白岗的尸首现在哪里?”

“外头怕太阳晒,尸首存不住,便搬到厨房旁边这间柴炭房里了。”

张用走过去一把推开门,一股尸臭味扑鼻而至,柴炭旁边空上用芦席盖着一具尸首。他俯身掀开芦席,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是白岗。白岗原本身材干瘦,此时尸身却灰白肿胀,身边地上流了许多乌臭尸水,眼睛突鼓,嘴巴大张,露出发黄牙齿,齿龈也已经灰紫。

张用仔细看过后,盖上了芦席,转身问:“厨师庞七、厨妇蔡氏的尸首在隔壁?”

“是。”

张用随即出去,拐进旁边厨房。里头十分凌乱,门边一只小凳前一堆葱头菜叶蒜皮鸡毛,被踩得污烂四散。灶台上遍是油污,摆满锅铲、油瓶、盐钵、酱碗……墙边一张小矮方桌上摆着碗筷酒盏酒壶,两碗吃剩的菜,已经霉臭。桌两侧各一只凳子,凳子边各躺着一具尸首,一男一女。两具尸首也都已发乌发臭,嘴都微微龇开,嘴角残留有口沫污迹。

那个门值看着地下脏污,低声感叹:“蔡嫂原本极爱干净,见不得一点脏,每回她丈夫庞七整办完饭菜,她都要将厨房立即清扫干净,一刻都不愿拖。”

旁边那个矮门值忙也点了点头,应和了一声。

“哦?”张用望着地下尸首,又略想了想,而后回头问刘鹤,“刘殿头,我瞧这验尸簿录上说,菜里没有毒,毒是下在酒里?”

“嗯,我一共叫人搬了十坛子碧香御酒来,原本是犒劳那几个营造匠。这对馋痨夫妻和三个贼门子也趁机伙在一处偷嘴,清明前一天我来看,还有两坛子,如今只剩墙边那小半坛子。仵作查过了,毒就是下在那酒坛子里。这对夫妻若不偷嘴,也不会这般短命。”

两个门值听了,一起忙惶愧垂头。

张用笑起来:“未必。”

“未必什么?”

“眼下还说不得,咱们去瞧其他尸首。”

那三个宿院格局相同,都是一带三间房,青瓦粉壁,黑漆门窗楹柱。正中一间大堂屋,左右两间小卧房。张用先走进左边小院,推开了堂屋门。

屋中十分宽阔,左边横摆一张长案,上头摆着笔墨颜料、一叠长幅画纸。右边一张黑漆八仙桌,上头摆着一套红瓷茶壶茶盅、一只白瓷酒壶、两副碗盏匙箸。三盘吃剩的菜,一尾残鱼、半碟腊肉、一钵糟黄芽。

两侧椅脚边躺着两具尸首,张用过去一瞧,是黄富贵和弟子陈宽,死状和厨师夫妇相似,尸首也已经有些乌臭。张用想起清明中午在虹桥那里,自己还逗耍过这师徒两个,黄富贵当时那般疾言厉色,凛然难犯,这时却仰着下巴,龇着嘴,神色凝住几分寒碜悲怯,竟有些似冻僵的乞丐。而他的徒弟陈宽,则眉头紧拧,嘴角歪咧,如同笼里困兽愤然撞死于铁栏边。张用瞧着,心头不禁升起一阵诡谑荒寒之感。人纵有千种执拗、万般狂志,于生死之际,都只如一点雨水落于无边沙漠,哪里有丝毫可凭可恃?

他不愿多想,转身走到那张长案前,翻了翻那叠长卷稿纸。厚厚一沓,约有百余张,每页都已画满,皆是不断调改的艮岳楼馆殿阁草图。面上那张画得最工整精细,应该是成稿前最后一幅。虽未设色,纯以墨线勾描,却已满纸富丽雍雅。细看那些楼殿馆阁,无不精雕细构、极尽华奢,果然不负“富贵”二字。

不过,张用旋即觉到,这些楼殿都过精过奢,即便置于皇城宝殿之中,恐怕都有些烁眼,放到这山水之间,更如绿树镶金、野草嵌银一般,物景两隔,素绚难谐。张用不由得笑起来,黄富贵终究是穷寒出身,只知堆富营贵,始终未能领会“丽质天生”四字。当今官家虽爱奢,却绝非蠢俗之人,尤精于艺文,其书其画,华而不失清,贵而能兼逸。黄富贵的画稿即便未丢,也难合官家旨趣。

他正要转身,殿头官刘鹤在旁边问道:“若那成稿寻不回来,我拿这画稿去装裱装裱,不知能否应付得过?”

“否。”张用摇头一笑,随即大步向外,走进对面云戴师徒的宿院。

屋内布置和黄岐那边完全相同,只是八仙桌上摆的剩菜不同,半碗肚羹、几截灌肠、半碟莴苣笋。云戴师徒两个尸首也躺倒在八仙桌下、座椅旁边,尸状也大致相似,只是面目表情略有差异。云戴眉头上蹙,既像忍痛一挣,又像是即将飞升。他的徒弟周耐,则五官撮挤到一处,似在拼命攥力,即将爆开。张用瞧着,笑了一下,这师徒二人,师傅一生散淡,临死如同蝉蜕。徒弟常年硬挨,死得像个炮仗。

张用细瞧一阵,看不出有何特异,便走到画案边。案上也是厚厚一摞画稿。最上面一张,一眼望过去便和黄富贵的迥然不同。高楼大殿只有两座,且构造雄浑,样貌古朴,其他则皆是高亭远榭、低馆小轩,满图萧朴淡远,似有山野清风拂面来。云戴半生野逸,却始终只能在园林一隅略抒襟怀,此次得逢高山阔水,总算是荡开神思,意接天地,将平生志趣尽兴畅写了一回。

这画境倒是颇合张用脾胃,不过他立即想到,云戴这画稿去尽奢丽,务求朴淡,简直如同一篇无字劝谏文,恐怕更加难入官家之眼。

张用轻叹一声,见其他人跟在身后,都茫然望着他,如同一群待哺呆犬一般,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孩儿们,巡游第三院去也!”说着仰头大步走了出去,全不管刘鹤面色顿时一变,程门板脸上也显出尴尬之色。

张用笑着走进中间那座宿院,一把推开堂屋门,里面飘出些秽臭之气。房中布局仍一样,只是没有尸体。八仙桌上,酒壶、酒盅、碗箸之外,摆着两样剩菜,半钵蹄子烩、一碟脂麻辣菜,还有两块焦蒸饼。一只白瓷茶壶摔碎在桌边地上,旁边还有一摊呕吐秽物,已经干凝。

张用回头问那个高壮门值:“你们进来时,这茶壶已摔碎在地下?”

“嗯。”那门值忙点点头。

张用点点头,略一沉思,随即笑着走到画案边。来的路上,程门板已告诉他,上个月李度忽然失踪,艮岳画稿只完成一半不到,殿头官便命令李度的徒弟白岗续完师作。张用低头望向最上面那幅画稿,第一眼便觉舒服。再细细看去,不由得赞叹起来,果然还是楼痴子李度高明。

那画稿绘得极精细,并且上了些淡色,一派青峰碧水,几十处楼台错落。画中央,一座巍峨大殿,背倚山势,高阔正得其宜,不但没有与山彼此压抢,反倒互增了宏壮。楼形构造既不过于繁细,又不失于粗简,度取其中,因而显得雍雅堂正,正是皇家当有之气度。至于其他馆阁亭台,或正或崎、或显或隐、或雄或秀、或拙或巧……极尽变化,又尽都依照山形水势,或点题、或映衬、或呼应、或对峙,犹如右军行书,韵出自然,逸态天成,又似东坡文章,能豪能媚,洒落不拘。

看到画尾,白岗还在角上绘了三只鹤,一只昂首展翅,一只垂首敛翼,另有一只将飞未飞,笔法虽略有些拙硬,却给这营造图添了几分山水画的意趣。

“好!妙!绝!”张用不由得连连击掌赞叹。

自汉武帝开凿太液池,堆筑蓬莱、方丈、瀛洲三山,创制了“一池三山”格局以来,历代皇家园林沿袭不绝,直至艮岳建成,才突破旧范,另创新格。二山相望、泉瀑汇湖,于平地之上造出八百亩山水奇景。若不论奢靡虐民,张用也不得不赞叹当今官家这一奇思巨构。他更没料到,白岗这幅殿阁楼馆画稿,竟能与艮岳胜景如此合衬。

那三幅成稿失窃,他原本毫不介意,反倒有些乐祸。这时却极想瞧一瞧白岗那幅成稿。不过,他随即想到,白岗三十多岁才拜李度为师,学艺尚不足十年,虽然他极勤力,却非绝顶之才,以他的修为,绝画不出这幅营造稿,这构画自然是来自李度。李度恐怕也不止留了一半画稿,应该还口授了一部分给白岗,而且,即便是李度本人,也得倾尽平生才情,全然忘我,才能臻于此等自然无迹之境。

念及李度,他不由得又笑了起来,为自己这个痴友得意,同时竟有些想李度了。不知道这痴子去了哪里?

旁边那几人见他又赞又笑,全都茫然不解,一群呆鸟一般。他回头一看,又哈哈笑了两声:“只剩最后一处了,去瞧那守门的。”

他大步走出,穿过前厅,下台阶时,猛然停住了脚。刘鹤等人紧紧跟在后头,一串人险些撞成一堆。张用转头笑道:“哈哈,这是要贴烧饼吗?”刘鹤听了,顿时恼起来。张用不等他发作,偏过头问后头那个高壮门值:“你那天清早闻到酒气,是这左边?”

“是。”那人忙点头。

张用走到台阶左边,廊沿下摆了三盆海棠花树,花早已谢了,焦枯花瓣散落一地。他凑近那花盆,挨着嗅了嗅,过了五天,已嗅不出酒气。不过,最里头一盆微多了些酸腐气。他仔细瞧了瞧,那花盆中落的枯瓣上略有些浅白污痕,还有几点灰白颗粒,似是酒中糟米残渣。他笑着点了点头,直起身便往大门处走去。那些人越发纳闷,一群呆鹅一般跟了上来。

张用推门走进大门左侧的宿房,里头有些窄,只有一张床,靠里一张方桌。门值崔秀的尸首躺在方桌下,也是龇着牙,微咧着嘴。房间小,尸臭气比其他几处浓重一些。桌上一盏油灯、一碟吃剩的七宝脍、一副碗筷、一只大酒盅。

张用看了,笑着微点点头:“我知道那三轴画稿去了哪里。”

第十一章  欢宴

赧莫赧于易,耻莫耻于盗。

——《棋经》

“那三轴画稿在哪里?”殿头官刘鹤忙尖声问。

其他几人全都挤在门边,也都惊望向张用。张用笑了笑,推开那些人,走出门值宿房,大步走到厨房,寻见两只大铜盆、一个竹编白纱罗筛子,摞在一起端了出去,出来见那些人全都跟了过来,他大声吩咐犄角儿:“去打半桶水来。”说着又大步穿过前厅,来到台阶旁的那株海棠花树边,将两只铜盆分开放在地下,又吩咐跟过来的那个高壮门值:“把那株花树连根带土倒进这铜盆里。”

“画稿在这里头?”刘鹤又尖声怪问。

“否。大壮哥,莫愣着,快些!”

那高壮门值忙过去弯下腰,双手攥紧树干,花树不高,树干也只有酒盅粗,并不费力,便连土带根轻易提了起来,放进了一只铜盆里。

“将花树连根抖掉,只留泥土。”张用又吩咐一句,随后对那矮门值说:“再去取个大碗来。”

矮门值忙跑去厨房,高壮门值抓住花树上下墩摇一阵,泥土随即碎裂脱落,他又用力抖净了残土。这时犄角儿提着半桶水赶了过来。

“倒进盆里,略没过土便成。”

犄角儿依言将水小心倾入盆中,张用从那花树上折下一根粗枝,伸进盆里搅拌,让水浸透土,拌成了稀泥。这时,矮门值已经取了一只白瓷大碗来。

刘鹤等人尽都纳闷无比,张用却浑不理会,又吩咐:“你们一个端泥盆,一个抓好筛子,将水沥进另一个盆里。”

两个门值忙端盆、倒泥、沥水,半晌,底下铜盆里沥出了一些浊水。张用静等那水澄清后,轻轻端起铜盆,将面上的清水倒进大碗里,总共有小半碗水。他端起碗,穿过前厅,来到后院,那狗一见他,又凶吠狂扑起来。张用转身将碗递给跟过来的矮门值:“给那狗喝。”

矮门值忙将水碗放到狗身前,那狗吠了许久,正渴,埋头伸舌急舔了起来。张用瞅着它饮至一半,笑着叫了声:“倒!”那狗又舔了几口,忽而低咽一声,身子晃了几晃,随即侧身躺倒,嘴微张,四爪缓蹬,像是醉倒了一般。

张用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则全都睁大眼,惊恍不已。

“好,可以去寻那三轴画稿了。”

他大步穿过侧门,走进厨房,来到灶台前,抓起旁边的火钩,蹲下身子,把灶洞里头的炭灰全都刨了出来,灰烬中大半是烧白的石炭,另有十几块燃剩的木炭烬。他拨出那些木炭烬,见其中有一小段大体呈圆棒状,他拈起那段炭烬,起身回望刘鹤,笑着说:“这便是您要寻的画稿。”

“什么?!”刘鹤尖嚷起来,“都烧了?谁烧的?为何要烧?”

“忙了这一下午,口干了。犄角儿烧水,煎一壶茶,咱们到厅里坐下来慢慢说。”

张用昂着头、踱着步、哼着曲儿,往外走去,刘鹤恨得鼻翼抽搐,却只得跟着,其他人也忙尾随过来。出了侧门,张用见那狗仍躺着,四腿踢蹬,却爬不起来。他笑了笑,抬腿走进前厅。

厅中央摆着张黑漆大方桌,围摆了八张黑漆木椅。张用先弯腰探头向桌下椅边望去,见地上隐约浸了几片油渍。又走到廊边,瞅了瞅那盆拔出来斜靠在台沿的海棠花树,心里猜测越发确凿了。

他笑着走到左侧靠外的椅子上坐下,招呼大家:“都累了,坐下歇一歇。”

刘鹤气哼哼坐到了正面主座,程门板则想到身份位次,微一犹豫,仍站在张用对面,没好坐。其他人更不敢坐,全都围立左右。张用也不勉强,用手指叩着桌面,略沉想了片刻,笑着说:“死的八个人中,我只认得五个,其他三个有什么故事,知道的说来听听?”

众人互望了片刻,程门板沉声开口道:“那个门值崔秀我认得,大概七八年前,他在府门前拦住我,求我帮忙查问一桩旧案的簿录。这般冒失,我自然没有理会。他却缠住我苦苦哀求,我骂不走、甩不开,只好问他情由。原来他父亲原是一个营造匠人,后来追随沈括沈大人,做了贴身家仆,更协助沈大人编定了《守令图》。元祐三年,天子命沈大人进京献图,崔秀父亲也跟随到京。他父亲寻见两个故友,一起去金明池上吃酒叙旧。席间却争执扭打了一场,他父亲下船后,便不知下落,这成了一桩悬案,至今未解。崔秀多年来始终耿耿于怀,不断来府吏搅缠,并怀疑是那两个故友害了他父亲性命。巧的是,那两个故友也在这宿院中……”

“是哪两个?”刘鹤尖声惊问。

“黄富贵和云戴?”张用笑问。

“嗯。”

“杀人毁图的是崔秀?!”刘鹤声音越发尖利,“可他也被毒死了啊。”

张用并不睬他,笑着问那几人:“这个疑窦解了,还剩那厨子庞七和厨妇蔡氏,你们有谁知道这对夫妻的来历?”

那个胖壮门值低声懦言:“这么说,那个蔡氏也有些不尴尬。”

“哦?你知道什么,放心说。”

“小人也不知详情。只是听说来的。前几天小人遇见一个旧友,闲谈起来,无意间说起蔡氏,他竟认得。说这艮岳兴造时,安远门到景龙门一带的房舍都要拆除,蔡氏那时正在安远门内开着间黄糕糜铺子。拆她铺子时,她的儿子在屋里着病,捂在被窝里。那些厢军没听见声响,便将房舍拆了,她儿子便被压死在里头……”

张用听了,点头道:“她自然深恨艮岳,连带那三幅画稿。”

“画稿是这贼婆娘烧的?”刘鹤又尖声问。

张用仍不睬他,又问:“她丈夫庞七如何?”

那个矮门值挪了挪身子,小心说:“自从进了这宿院,她丈夫便腌在了醋坛子里头。那蔡氏为人极活泛,跟我们这些人全都说得来、笑得开。她丈夫只要见她跟我们说笑,脸便黑皱起来,腌瓜一般。我跟他攀话,他只用鼻孔喷气……”

张用笑道:“又一个一肚子恨气的。”

“凶手难道是这厨子?”这回是程门板发问,“他是先杀人,后自尽?若说施毒,他最便利。”

“有杀心的,不止这三人——”张用笑着说,“那五个营造匠,谁不愿抢中艮岳这天下第一等御差?黄富贵和云戴常年敌对,黄富贵的徒弟陈宽已经一把年纪,却被师傅死死攥住,不肯放他自立。云戴的徒弟周耐性子急跳,却被师傅牢牢压住,不许他蹿跳。白岗,师傅李度消失不见,他来续稿,图稿若能被选中,那便如中头等状元一般,自然会拼死力争……”

众人都惊怔在那里,唯有刘鹤尖声嚷道:“谁杀谁死,我懒得问。究竟是哪个贼虫烧了那三轴画稿?”

“杀人者,即是烧画者。”

“这贼虫去了哪里?”

“就在这宿院里。”

“可宿院里八个人全死了。”

“这狗极灵觉,若有外人来,只要接近这宿院,它便会叫。那一晚,它却一声都没叫,自然没有外人进来。”

“那究竟是哪个死鬼做的?”

“那个死得和众人不一样的。”

“白岗?若其他七个人都是被他毒杀,他又是被谁推到井里的?”

“没人推,他应该是失足掉进去的。”

“他为何要杀人,为何要烧画?”

“为了画稿。”

“为了画稿?为画稿他为何又连自家的画稿一起烧掉?”

“他正是为自家的画稿……”

这时,犄角儿端着个红漆茶盘过来放到桌上,里面一套白瓷茶瓶、茶盏。

“犄角儿,你去把白岗画案最上面那张画稿取来。”

犄角儿忙小跑着去了。刘鹤和众人都望着张用,惊愕不已。

张用起身取过茶瓶,斟了一盏热茶给刘鹤,而后自己也斟了一盏,随即将茶盘推向程门板:“程介史,还有各位,都吃杯茶,润得口舌甘,再听咱慢谈。”

他龇唇咂舌地连饮了几口,声响极大。其他人全都盯着他,有些厌,有些焦,又有些盼。一盏茶全都喝尽,他这才抹抹嘴,慢悠悠地讲起来:“其实,那晚,就在这厅里,这张桌上,办过一场欢宴。”

“欢宴?宴谁?欢啥?”刘鹤尖声问。

“说起来,应该是庆功宴。”

“庆什么功?”刘鹤越发焦躁。

这时,犄角儿抱着那卷画稿跑了过来。张用将茶盏放回茶盘,用袖子揩净桌面,这才接过那画卷,从画尾展开了一段。

“他们要庆的正是这幅画稿。”

“这不是白岗之前的草稿?为何要庆?”

“这不是草稿,而是清明那晚才完成的新稿,而且,这也并非白岗独自所作,而是黄富贵、云戴、白岗三人合力完成。”

“什么?!”刘鹤尖叫一声,身子随即一跳。

“将才见到这图稿,我便疑心这通篇谋划,全都出自其师李度。即便李度本人,也极难独自做出这样一篇圆满宏构。只是,这营造图稿不似画师作画,全是界画,以尺勾线,很难分辨手笔差异。不过,你们看这画尾的三只鹤——我方才忽然想到,白岗本不是个灵动之人,向来极守规矩,为何要在这营构图稿上贸然乱添这样一笔?其中自然有其不得不画的原委……”

张用掀起画尾,对着夕照,从纸背透观那三只鹤,墨黑重拙笔画中,渐渐能看出一些端倪:头一只鹤展开之翼中,能隐隐辨出一个“田”字,一只腿爪则隐现一个“支”字;中间那只弯曲脖颈中藏了一个“厶”,敛起的翅翼则也似有个“田”,腿爪则仿佛一个“戈”;最后那只脖颈则有个“子”,双脚则是个“又”。

张用一一指着说:“田与支,正是黄岐二字的偏旁;厶与田、戈,是云戴;子和又,则是李度,这恐怕不是巧合。”

众人一起恍然“哦”了一声。

张用笑着放下画纸:“那是一晚极险之夜,八个人恐怕都藏了杀心。若任这杀心冲出,那一晚不知会惨烈到何等模样。不过,人心中其实始终吊着个‘或’字,或,一人执一戈,守护一方土。有守便有争,有争也便有和,人心便始终在这或字上摇荡,或守或侵,或夺或予,或争或和。说起来,和,终究最好,只是,一念既生,便极难放下。尤其欲与愤,最难消去,除非有外因牵转。

“我不知那晚究竟有何外因,消去了这些人的争心、愤心。只猜测,那晚麻罗将三轴画稿送来时,发生了一个谬误。黄岐、云戴、白岗恐怕拿到的并非自家画稿。另外,那个蔡氏和满院的男人说笑,也恐怕是有意为之,她痛恨艮岳,自然想搅扰这几个营造师,挑拨他们互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暗地里向一个诬指另一个剽窃他构思。这仇恨一旦点起,便极易引向斗杀。

“我若猜得没错,当三人拿到的是他人图稿,便可发觉,并没有谁剽窃,怒火必定大降,同时,三个各有所长,又各有局限。人在竞争之中,尤其于重大关头,得失心最重,往往更能见敌手之强、忧自己之弱。三人看到彼此图稿后,恐怕都极忐忑心虚。如今已无法得知究竟是谁倡议,或者是三人不约而同想到一处——与其争无胜算,不若合荣共益。更何况,至少黄岐、云戴二人,不论志趣如何,都算是一行宗师,于名利之外,皆有守艺求道之心。于营造师而言,艮岳既是名利之巅,也是艺境之巅。以他二人各自功力,皆难让这图稿圆满无憾,但合二人之力,再加李度先前构画,富贵、野逸、自然,三者互补所短,便有望臻于至美。

“于是,那晚便有了这幅圆满之作。黄岐、云戴各署名于卷尾,白岗自然不敢和二人并列,便代签了师傅李度之名。画稿完成之后,诸人便一起来到这厅中庆功,团坐一桌,其乐融融。”

“说得如真见了一般,证据在哪里?”刘鹤撇起嘴问。

“证据有二。其一,他们一直只在自己房中用饭,从没用过这前厅。然而,清明那晚,这地上却留下油渍污迹。凶手事后为掩藏痕迹,虽清扫过,但仓促之间哪里能清掉油印?其二,是菜肴——”张用抬头问那两个门值,“他们常日用饭,三处饭菜应该都是一样?”

“嗯。都是一式三份,白作头只有一人,分量要少一些。”胖壮门值忙答道。

“然而,看那晚三个宿院,菜式各个不同,没有一样重复。这自然原本是一桌宴席,凶手为遮掩罪行,将桌上菜肴分别端到三处宿院,造出分别用饭假象。他或许是疏忽,或许是不善烹饪,无法照着厨子庞七那般做出一式三份的菜肴。此外,凶手最大疏忽是门值崔秀桌上那道七宝脍。你们常日间吃什么?”张用又问那门值。

“匠师们吃什么,厨房便给小人端一些来。”

“凶手那晚只顾分开菜肴,却忘了那七宝脍,肝肺肠肚腰蹄筋,七样同烹,是道筵宴主菜,怎会摆到门值的桌上?”

“他是在庆功宴上毒杀了其他人?”

“不是。庆功宴上用的是蒙汗药,而非毒药。”

“什么?”

“席上用毒药,极难同时毒死所有人,何况厨师夫妇在厨房中。一旦某人先死,其他人惊嚷起来,这事便难做成了。便是蒙汗药,凶手先也不敢用,只能等诸人吃过几巡酒,肠热兴酣后,才趁机下药。这时即便有人倒下,旁人也不会起疑。他再端了这药酒,去劝那门值崔秀、厨子庞七、厨娘蔡氏饮几杯。这样,七个人便先后昏倒,任由他施为了。”

“那蒙汗药酒没有喝完,他为掩藏痕迹,才浇到了那海棠花盆里?你将才又将那药沥进水里,喂了那狗吃?”刘鹤总算有了些智。

“是。所谓欲盖弥彰,这反倒留下了把柄,我正是从此处入手,寻出了线头。他将七人迷昏,搬到各自房中,这时才配好砒霜药酒,一个一个灌下。若是醒时中了这毒,人必定百般挣扎,而且也会腹泻呕吐。然而,那七具尸首全都仰躺在地,由于昏迷之中喂的毒,面部也并无剧烈扭扯,只嘴巴微张,嘴角流沫。”

“他费这些周章做什么?那些人死在一处和分开死有什么分别?”

“大有分别。若是死在一处,一看便知黄岐、云戴与他都已和好。他若将最后那幅合力之作上交,自然会让人生疑,极易瞧破此乃为独占名利而杀人。而将诸人分开,情势如旧,他再烧掉那三轴画稿,将三人合稿卷尾名字用仙鹤隐去,等刘殿头您来取画,寻不见三轴画稿,他再趁势将那三人合稿呈上。这画稿今世无双,官家料必也会赞叹,这名利便尽归他一人。”

“可他却也死了。”

“这是最可惊可笑之处。七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人活着,凶手当然便是他了。为了藏匿凶迹,他自己也服下少量毒药,只要保住不死便可。可他又并非医者,这分寸哪里把得精确?他恐怕是喝得略微多了些,毒药入腹,发作起来。八个人中,唯有他房中有呕吐秽物。那疼痛烧灼自然极难忍受,他受不得,忙去抓桌上茶壶,可惜茶壶里水恐怕不够,茶壶也跌碎在地。

“人到那生死之际,名利富贵顿成虚妄,能想的唯一之事便是保命,为此,他奔到侧院井边,急急去打水。可剧痛之下,手脚皆软,他没吊上桶来,反倒被水一坠,失足落井,去井底独享那镜花水月……”

第十二章  自了

区区于此,遂成一役之劳,岂非人心蔽于好胜邪!

——欧阳修

——清明正午

蔡氏坐在娘家磨坊棚子下,河里闹声如雷,她却一点瞧的心思都没有。

她摸了摸怀里那包砒霜,心里麻乱不止,再坐不住,准备去后院跟爹说一声,便回那艮岳宿院,准备下手。可才起身,她娘便回来了。大日头下跑了一趟,她娘有些疲乏,面色干枯,一缕头发从鬓边溜下,被汗水粘在额侧,发梢竟已灰白。瞧着那缕头发,蔡氏心里忽然无比难过。娘也曾如桃花一般娇艳,到如今却已被挫磨成了一束枯草。蔡氏眼睛一酸,眼泪险些掉落,她不愿被娘发觉,忙侧转了身子。

“如今你连正眼瞧我一下都不愿了?”她娘坐到了对面的粗木长凳上,强作说笑,语气间却透出许多倦乏、伤怜。

“眼里落灰了……”她忙揉了揉眼,这才勉强笑道,“我得走了,怕那些匠师们回得早,要茶要水的。”

“女儿,娘将才在路上一直在琢磨,有些话娘还是得跟你说。”

“说啥?”

“那几个匠师,你是真心愿意服侍,还是有啥别的心思?”

“我能有啥心思,接了人的钱串子,不服侍人,难道反倒叫人服侍?你没给我生那娇贵命。”她心里暗惊。

“我们母女斗了这些年的气,今天娘不愿再斗了。你就容娘多啰噪几句。娘一辈子百般的不遂心,这些时日,静下来想了想,才明白,遂不遂心,都在自家。你若始终强扭着心,那事事物物都扭着,哪里能遂心?好比一面铜镜,若是扭斜着,能照见端正的好影儿?娘若不是始终硬梗着心肠,哪得那些气?”

“明白就好。明白了,便能和爹和和气气过几天顺心日子。”

“娘明白了,你也该明白明白。”

“我明白啥?”

“我那外孙,你那儿。”

“你说啥?我不明白。”

“你是他娘,我是你娘,都是做娘的,哪里能不明白这里头的苦和难?那孩儿自小那病症,磋磨了你那些年,又没丝毫盼头,只能苦挨。虽说是做娘的,可也是人啊。是人,便会累,便会厌,想甩下挑不动的重担逃开。女儿啊,你得记住,得明白,你从没真盼过儿子死,你只是太疲太累,想躲口气。”

蔡氏听了,如同一道霹雳裂穿了头颅。

那天厢军来拆房,已拆到隔壁第三家,儿子病症偏又发作,她原本要背着儿子去寻郎中,可一看儿子那枯瘦小脸,那小命如同风里头挂的一根蛛丝,眼瞧着便要飘断。这些年,无数郎中都摇头说保不住,她也实在没有气力再这么熬下去。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闪过:儿子能不能活,看看老天的旨意。我去抓药,留他在这里,老天若让他活,就让那些拆房的厢军发现他。

于是,她将儿子安顿在床上,捂严被子,随即揣了钱,从后门出去,硬咬着牙,一路跑一路哭,赶去抓药。途中,她心里似乎有把刀,一刀将她的心肠斩断,如同当年生下儿子时,脐带被稳婆一剪剪断。她猛然站住,哭叫了一声“儿”,随即飞快转身,疯了一般往回跑去。可到了一瞧,自己那间小小铺房已经化作瓦砾……

这桩心事,她从不敢跟人说。她恨艮岳、恨天子赵佶,如今连带着更恨起那几个营造匠师,但她其实知道,自己心底里最恨的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敢想,更不敢承认。没想到娘竟早已看穿,一语说破。

这些年积压的泪水顿时涌出,她起身扑到娘的怀里,号啕痛哭起来:“我盼过,我盼过,娘,我盼过他死……”

崔秀翻开书摊上那册旧邸报。

那并非书商印售的市贩本,而是朝官内传的手抄本,外间绝难看到。这一册是哲宗元祐四年抄本,时隔已三十多年,早已黄旧,因而才得以散落民间。

崔秀一眼看到其中一段,顿时惊住:

“皇城司捕得一西夏间谍,化名郑十三,冒作金明池游船船主,往来刺探朝廷机密,尝窃得军政机要数十条……又招认,因偶闻一船客乃沈括家仆,详知《守令图》,便行绑劫,逼问未得,遂勒杀沉尸。此事绝密,勿得外传……”

——清明下午

陈宽跟着师傅黄岐回到艮岳宿院。

一路上,师傅神色异常,他更是不自在。进了院,师傅走到卧房门口,忽然停住脚,像是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咳了一声说:“我那道吉符掉进床缝里头了,你去唤厨子两口子一起来帮着搬开床。”

师傅说话并没有看他,他也不敢看师傅,忙应了一声,跑去唤庞七夫妇。快到厨房门前时,一眼瞧见两口儿膝对膝,坐在门边小凳上。庞七望着浑家蔡氏,眼里满是疼惜,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蔡氏则微垂着头,眼睛红肿,显是哭过。这一个月来,蔡氏时时跟陈宽说笑打趣,有意无意碰手抹肩的。陈宽从未亲近过妇人,被这妇人撩得火胀。不过,这时,他全无那些心思,放重了脚步,走过去唤两人。两口儿忙站起身,跟了过来。

进了师傅卧房,三个人一起搬挪开大床。陈宽探头寻看,果然见那吉符落在墙脚,他伸臂拈了起来,才要站起,又一眼瞧见那墙脚还有一样物事,似乎是一本书。他又费力取了出来,翻开一看,是本记事簿,师傅的笔迹。他心里微动,忙抬头看门边,师傅不知何时,竟已不见,怕是去堂屋歇息了。他忙让那两口儿将床搬回原位,等他们走了,他躲到窗角,急急翻看起来。

上头记的是师傅历年造楼心得,其间竟不断出现“陈宽”二字。看到自己名字,他心头猛撞,忙一条条翻寻与自己相关的文字:

元符三年九月十七,收得徒儿陈宽。此儿手眼灵,好强,能忍苦,似我,可造。

元符三年十月初三,陈宽小锯练成,不慢,甚慰。

崇宁三年四月初九,陈宽诸样器具练完,只刨功略弱,难得。甚欢,吃酒自乐。

大观三年六月十二,陈宽小木作已成,窗和藻井两样胜我,甚喜。

政和四年五月廿八,陈宽大木作可出师矣,已是一等匠材。大喜。此儿之才,不止于此。多磨才成大器。

政和七年六月初二,陈宽已能独自造楼,然根基少虚,加力培之。

宣和元年四月十九,造童枢密别院秋兴楼,陈宽新创卍字铺作,神巧,特记一笔。

宣和二年一月初七,造王丞相杏园金紫楼,陈宽之力占七成。三年之后,将胜我。压之,勿使骄。

他越读越心颤,读到后头,泪水早已不知不觉涌出……

周耐跟着师傅云戴回到艮岳宿院。

师傅今天始终闷闷的,到了后,便进到卧房,关起了门。周耐也走进自己卧房,心里又重又乱,扭头看到桌上那座小木楼,便坐到桌前,拿起一片小指甲大小的木块,用刀削了起来。

那年师傅给他瞧过那个能立在珠子上的小楼,并说他若制得出,便许他出师,他屡试屡不成,丧气之极,便丢下了。来这艮岳后,师傅画稿时,不许打扰。他躲在自己卧房里,想起珠立楼,忽又赌起气,便又开始制作起来。尤其是心里渐渐生出那杀意后,更觉着,至少在师傅死前让他瞧一瞧,这个他笑了这么多年的徒弟,一样能让小楼立到珠子上。

一个月下来,那栋小楼已大致完成,还只剩一小半屋脊。他将那些小木片全都削成筒瓦形状,而后用细毛笔蘸了胶,一片片挨次小心粘到屋脊之上。每粘好一片,都用细竹签裹着白帕,将多余的胶水仔细拭净,全部粘完后,他又用扇子轻轻扇干,这样,小楼终于完工。虽然不足一尺高,却用了三百多块小木件,每块都极尽精微,费尽心力。

他端详了一阵,从自己包袱里取出买好的那颗佛珠,用帕子擦得净亮,放到桌子中央。而后他闭起眼,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轻端起小楼,将底台中央的圆形凹洞对准佛珠,放置稳当,细细感知手底平衡,微微细调了许久,这才屏住呼吸,全身绷紧,极轻、极慢,一点点松开了手。

小楼稳稳立住,静止不动!

他张大了嘴,一丝不敢动。过了许久,小楼仍静立未倒。他抑住狂喜,踮着脚,一步一步慢慢挪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小心走了出去。走到师傅卧房门边,不敢出声,只用指节轻轻叩门。半晌,师傅云戴开了门,诧然望向他。

一刹那间,周耐似乎又回到七八岁,初拜师的那个年纪。

师傅刚要开口,他忙用食指竖在嘴边,轻嘘一声,随即拉住师傅的手,全然忘了师徒避忌,牵着师傅慢慢走向自己卧房走去。师傅竟也未再出声,跟着他走了过去。到了卧房门边,他悄悄探头一看,那楼仍立着!

他忙伸指示意,师傅侧过身子、偏过头,朝里望去。一望之下,顿时睁大眼睛,随即露出了笑,不是淡笑,不是轻笑,更不是嘲笑,而是惊喜之笑。那双眼望向他,眼里满是光亮。

这光亮,他足足等了二十二年。

他顿时哭了起来。

——清明傍晚

黄岐呆坐在画案前,心里翻腾不息。

将才,他如愿将那对厨子夫妇调离厨房,一起去自己的卧房搬床。他急忙走进侧院,见院里无人,快步进到厨房中,来到墙边那两只酒坛子前。一坛已经开封,他伸出右手小心揭起陶盖碗,手竟有些抖。他沉了口气,右手从怀里摸出那个手帕包。右手被占着,他忙又将盖碗轻轻搁到脚边,赶紧打开了手帕,取出药包。手抖得越发厉害,心里也涌起一阵惧怕。自出生以来,从没这么怕过,脸和手都有些抽筋。

不成!我不能这么做!

他心里猛喝一声,随即慌忙揣起药包,盖好坛盖,急步转身向外逃去,幸而外间无人。他快步走进自己那个宿院,绕到房后、钻进茅厕、取出药包,抖着手将药粉全都洒进粪池里,又将那纸撕个粉碎,丢了进去。而后才吃醉了一般,摇摇晃晃走进堂屋,抓起茶壶,连倒了几杯冷茶水,一气灌下,这才坐到了画案前,再动弹不得。

这时,自己卧房那边传来陈宽和那厨子的说话声,接着厨子夫妇离开了。黄岐呆坐在那里,如同大病了一场。半晌,徒弟陈宽走了进来,神色极怪,又似要哭,又似要笑。黄岐这时一个字不愿说,更不愿听,便抬手摆了摆。陈宽犹豫片刻,小心出去了。

黄岐直坐到夕阳落下,屋里渐渐昏暗,心绪才渐渐平复。这时,外头那狗吠叫起来,半晌,院门开了,有人说话,而后院门又关上了。接着,脚步声从前厅传来,一直走进他的堂屋,是门值崔秀。

“黄大作头,画稿送来了。”崔秀将一个贴锦长木盒小心放到画案上,望着黄岐,犹疑片刻,忽然又开口,“黄大作头恐怕不知道,小人父亲曾与您相识,他名叫崔升。小人一直疑心父亲的死与您有关,今天才知道是被当年那船主害的。小人错怪了黄大作头,实在是对不住您。”

崔秀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黄岐愣了半晌,才想起崔升是谁。他苦笑一下,伸手取过那画匣,见拦腰系着一根绿绸,上头用墨笔标了个“黄”字。他解开绿绸绳,打开木盒,将里头的画轴拿了出来,放到画案上慢慢展开,才看了一小截,他顿时惊住,这画稿不是他的。

他忙展开全卷,从头至尾浏览一道,随后便怔在了那里——这是云戴的手笔。虽然他和云戴多年来已经没了交往,但云戴所造那些园林胜景,黄岐看过许多,早已熟稔。这幅艮岳楼馆亭台图,虽仍是云戴野逸之风,却清旷淡远许多,令人一看,便胸襟大开,尘虑顿消。

黄岐不由得暗暗赞叹一声,但随即发觉,这图上没有任何一处与自己的相似,更勿论抄袭剽窃。是那厨妇说谎?他顿时一阵后怕,冒出一身冷汗,幸而将才及时住手,没将毒药投进酒坛里。

他怔怔坐回到木凳上,望着云戴那图出神:自己虽以富贵二字成名,但其实出身穷寒,这些年一直强求强挣,生怕露出穷寒气让人耻笑,而自己心底里爱的,其实是这等朴淡,只是从来不敢。

想到此,他有些愧,有些心酸,更有些委屈,良久,才长吁一口气。无论如何,先将这图稿送还给云戴。至于输赢,由天去定吧。

他卷好画,放回盒中系好,抱起来向外走去,刚走到月洞门口,迎面却见云戴也恰好走出来,怀里也抱着一个画盒。两人顿时一齐停住脚,虽然天色已昏,还是能依稀望见对方目光。云戴眼中似有无限感慨,唯独没有敌意。

黄岐胸中一热,似乎是故交多年分别,于此偶然重逢。

——清明午夜

白岗的妻子俞氏睁开眼一看,自己躺在自家卧房里。

油灯光昏昏摇摇,一个妇人坐在床边,是隔壁的阿嫂。俞氏猛然想起那事,顿时哭嚷着要爬起来,可头脑昏痛,嗓子也发不出声,还未挣坐起来,头一剧痛,又倒了下去。

下午,丈夫白岗送了孩子回来,她又悄声细细嘱咐了一道后,才送丈夫出门。她牵着儿子,站在院门边,望着丈夫慢慢走出巷子。白岗微佝着背,那弯瘦影映着夕阳,竟像是秋后一根枯草。俞氏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怜来。成亲几年来,这是头一回。

她被父母耽搁,为些财礼,先嫁了个痨病汉,接着又嫁给白岗。这个男人要样貌没样貌,要风流没风流,只知死心塌地地服侍,不似个丈夫,竟如奴仆一般。这不是俞氏想的盼的。她要的是丈夫,一个又雄武、又俊朗、又会说甜话、又能逗趣的丈夫。既然命里遇不着称心的丈夫,便该有个人前说得去、人后看得过的男人。

因此,她才百般思谋,设下计策,让丈夫去争那艮岳图稿。每一处行事次序、要紧关节,她都细细想好,反复交代给了白岗。那计谋里,白岗最后要自己服下一些砒霜。她已仔细打问和称量过,特地包了一小包,让白岗吃下后,瞧着既中了毒,又能保住命。

可白岗却始终有些畏怯,她最恨的便是男人这等畏怯样。人一畏怯,便难成事。都布置得这般谨细了,若再做不成,那我宁愿守寡,也不愿守着这等没出没息的男人。

这时,丈夫已转过街角,再望不见,她牵着儿子转身进了门。儿子忽然问:

“爹明天回来不?”

“嗯。”

“我都三岁半了,爹还把我当小奶娃儿。”

“哦?爹说啥了?”

“爹在街上说:你要好生听娘的话,你娘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娘。出了城门,他又说。到了坟地,他又说。进了城门,他又说。快到家了,他又说……”

俞氏顿时怔住,心里一阵翻涌,手竟微微颤抖,有些怕起来,不由得低声自语:“我得唤他回来,莫让他做那等事……”

连连念叨了几遍后,她猛然转身,急往门外追去。可脚步太慌,竟忘了门槛,被绊了一个踉跄,门外正巧驶过一辆牛车,她的头重重撞向车轮,脑顶正撞中轮轴,登时昏死过去。

等她醒来,已是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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