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篇 秘阁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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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报信

战未合而算胜者,得算多也。

——《棋经》

张用回到家中,立即吩咐犄角儿往熔炉里添炭燃火,准备熔铜铸模。

他自己走到炉侧,将水车链杆拴到了风箱拉柄上,拉柄随之来回掣动,劲风一阵一阵吹进炉膛。犄角儿正蹲在炉膛前,打不燃火石。风吹起炉灰,扑了他一脸。他又叫又嗽,跌滚到一边,不住抹脸揉眼。

张用笑骂着解开链杆:“叫你点火,你便点火,又分心念你那个阿念?她虽叫阿念,也不必时时念。何况,女孩儿万嫌之中,最嫌二心。你还是坐到门槛上,专一念她去。一念,她便来了……”话音未了,前头院门忽被重重撞开,一个女孩儿的尖亮声音大叫“张姑爷”。

张用哈哈笑起来,犄角儿先惊望了一眼,随即慌忙跑到水桶边,捞起水,飞快抹净头脸,又用力拍去身上炉灰,这才嗽嗽嗓、挺挺背,迎了出去。

阿念已奔到后院来,仍跑得像只受惊的小母鸭一般:“张姑爷,来了!有人来了!”她见犄角儿迎向自己,装作不见,绕了过来。

“来报信讨银子的?”

“嗯!将才来了一个人,说清明那天傍晚瞧见我家小娘子坐的那顶王家的轿子去了哪里,也知道我家小娘子下了那轿子之后又去了哪里。不过,他要先得拿了五十两银子和那幅《香稻逗雀图》才肯说。娘忙吩咐我取五十两银子和《香稻逗雀图》给那人。银子倒是有,可小娘子才没绣过什么《香稻逗雀图》呢。姑爷您随口乱逗人,逗得娘又哭嚷了一场,忙撵着我来唤姑爷。我见那个人歪斜着一双眼儿,瞧着有些不正。小娘子又教过我,看一个人有没有说谎,只看他的手指。说谎的人,藏得再像,手指头始终有些异样,或是硬绷,或是发颤,或是抠挠。我偷偷一瞅,见那人说话时,右手食指尖一直在抠大腿,一定是心虚在说谎。我就跟娘说,来回跑怕耽搁了正事,不如我带了那人去见姑爷……”

“那人在外间?”张用笑着走了出去,见一个中年瘦汉子站在前院杏树下,穿了身布衫,面皮手臂都晒得油黑,衣襟上有些油渍。两眼果然生得有些斜,右手食指不停在腿侧抠挠,除了发虚,还有些期盼难耐。张用一瞧便知他只说了一半真话,便回头唤犄角儿:“钱袋。”

犄角儿跟在阿念身边,一直偷瞅着,听到唤,忙从腰间解下钱袋,递给张用。张用打开袋口,从里头拣了三颗小碎银,笑着回到那汉子面前。先将最大一颗递了过去:“这银子有五钱左右,尽够你搅用几天。好,说吧。”

“五钱?你们说的是五十两!还有那幅……”

“五十两是寻见人,五钱是瞧见人。你只瞧了一眼,就得一贯钱,这价都追得上‘念奴十二娇’了。不要?”张用收回碎银,假意回头吩咐,“犄角儿,等这位抠腿大哥走了,你去南城外街市口闲逛逛,看他在哪里摆油煎食摊,就去他摊子坐坐,帮衬帮衬他的买卖。朱家小娘子便是在那一带下的轿子。”

“你?”那人惊异无比。

张用又拈起一颗银子:“这三钱银子是谢你另一眼。朱家小娘子到了那里,想必是有人接她。你在守摊子,那时又不知这五十两银子的大买卖,自然不会撇下摊子跟过去。给,总共八钱,银子你都收着。只需告诉我,她是又上了一顶轿子,还是一辆车?”

那人犹疑着接过银子:“是一辆厢车。”

“那车子什么样?”

“寻常厢车,并没啥特异。”

“那车上有人没有?”

“似乎有,我只晃了一眼,没瞧清楚。”

“车夫什么模样?”

“一个寻常汉子,年纪和我一般,衣着倒是鲜亮齐整,像是富户家的仆役。”

“车子往哪里去了?”

“往南。”

“城南哪座门外?”

“戴楼门外,桥市口……大官人,你咋知道小人在南城外摆煎食摊?”

“寻常人哪得你这满身满脸的油?一般厨子又哪里会晒得炭一般?这另外二钱银子,你拿去多买几块肥皂团,每天把头脸衣裳洗干净些,买卖会兴旺许多,不必再寻趁这些有鼻没眼的钱。另外,再买根牙剔子。”

“牙剔子?”

“往后若是心虚,莫抠大腿,装着剔剔牙。人都觉着,吃饱了肚的人一般不说谎。”

“哦……多谢大官人。”那人接过三颗碎银,酱红了脸转身走了。

阿念立即嚷起来:“戴楼门外?我们赶紧寻小娘子去!”

“鸟已飞走五天了,鸟屎都没了……”张用抬头望向杏树,寻思起来。那枝叶映着光,一片斑驳,如同一张地图一般。一个念头忽然一闪,他笑着说:“你们两个去戴楼门外查问那厢车,我得去拜望岳母大人。”

程门板去开封府回禀过艮岳宿院凶案后,先顺路前往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任百姓在寺里买卖交易,吃食耍戏、衣冠珠翠、茶药笔墨、日用器皿……样样皆有。程门板想去给妻子儿女选买几样东西,除了前两天随手买的那四个燋酸豏,他已经许久没在这上头留过心了。可到了一瞧,寺前人不多,只有些香客进出,尚未到交易日。他不甘心,进去瞧了瞧,三道大门两边,只有些卖香蜡、经书、绣作的。大殿前,更没有人卖货,只有僧人敲磬诵经、香客烧香求签。

程门板站在庭中,有些失望,扭头一瞧,旁边有个小道院,忽想起里头有个王道人制的蜜煎极好。妻子要守店,走不开,这一两年跟他说过几回,让他顺路买一些,他却总忘记。他忙走了进去,还好,正堂前一架凉棚下支着张长木桌,上头排着一色青瓷大钵,堆放着各色蜜煎果子,一个头陀坐在那里看着。程门板过去看了一道,蜜枣儿、橄榄、木瓜、乌梅、薄荷、琥珀蜜……总共有二十来样,他不知妻子和儿女爱吃哪样,心里顿时有些惭愧。转念一想,这些瞧着都不错,何不各样都买一些,让她们都尝一尝?可要摸钱时,才记起来,这个月月钱府里一直拖着,尚未关领。他忙解下钱袋,顾不得那头陀一直蔑着眼在瞅,低头数了数,总共只有三十八文钱。再一问价,里头唯有煎蜜枣儿价最低,一斤也要三十文钱。他又算了半晌,才终于选了四样,每样只要四两,整好凑成了三十八文钱。

他提着那一包蜜煎,甚是快慰,见夕阳将落,暮色渐起,忙离了大相国寺,快步望家里赶去。今天心头畅快,走快了腿也不觉得吃力。

路上,他忍不住又回想艮岳宿院那桩案子。自己虽已领略过张用那超群智力,但不到一个时辰,张用又轻巧破解了那桩死案。他在一旁,惊叹得说不出一个字,殿头官刘鹤更是一声尖过一声地不住惊叫。细想当时情景,他忍不住竟笑了起来。迎面几个路人见到,眼里都露出些异样。他自己也知道,由于常年不笑,脸很僵,笑容一定极丑怪,不过,他不再介意。

他常听人说“胸怀”二字,却始终想不来那究竟是何物。这时觉着,自己胸中似乎空阔亮堂了许多。这便是胸怀?先将心空出来,才能容、才能明?当年他读《道德经》,虽然那五千言他字字都认得,却几乎没有一句能解。这时却不由得记起好几句:“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不自见,故明……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他似乎豁然明白:自己心头原先时刻只念着自己,胸中也如一间房填满了杂物,里头一片闷黑,哪里容得下、看得明什么?今天总算腾空了一些,透进些光亮,才算有些瞧得清自己、容得下旁人了。才有了这容,旁人的好便不再是妨碍,反倒是助力,成了自己的好一般。

他不由得极感激张用,这人像是上天差的针砭师,专来刺醒、解救自己一般。他正在感慨,身后忽然有人唤“程老哥”,又是那同府衙吏王烩的声音。他回头一望,见王烩从州桥上急冲冲赶了下来。

“程老哥,那艮岳宿院的案子真的解开了?”王烩喘着气赶到近前,面上带着惯笑,语气却含着些酸妒,极力想掩都掩不住。

程门板只点了点头,心里却极畅快,自己总算在王烩跟前胜了一回。

“哦?那实在该恭喜一番。不过,眼下太忙,等闲了,一定得痛饮一场——噢,对了,先说正事。程老哥,我手头另有一桩案子和你那萝卜案又撞到一处了。我禀告了顾大人,他说你办事稳重,仍转交给你来查办。”

“什么案子?”程门板心里一沉,王烩看来是绝不肯轻易放过自己。不过,此时他有了许多底气,心里倒也不如何抵拒了。

“清明那晚,蔡河下湾有幢楼望空飞走了,程老哥该是听说了吧?”

“那和萝卜案有何干连?”

“你那萝卜案里一个卖肥皂团的不是死在蔡河岸边?那飞走的楼正在河对岸,这该不是巧合吧?”

“你查得如何了?”

“我费力查了五天,发现了许多证据,都交代给吴扁嘴了。这几天他一直守在飞楼那院子里,详情你去了问他便知。我还有几桩案子要跑,都累成螃蟹了。这飞楼案就拜托程老哥了。”

王烩要笑不笑,拱手一揖,旋即转身走了。程门板愣在那里,心里一片空,却并非将才那能容、能明之空。

胡小喜几天没有回家吃过饭,怕父母记挂,便先赶回了家。

饭桌上,他父亲先是盘问他这几天去向,接着又开始教导他,为人莫懒更莫贪,尤其是非分之财,一文钱都莫沾手,一旦沾上,休想再有片刻安宁。胡小喜自小便已听得起腻,若这些话语是个有形有迹的物事,他恐怕早已趁父亲熟睡,从他肚里偷偷连根拽出,撕个粉碎,烧成灰,撒进了茅厕。如今他已历练了几年,再听,便越发躁烦,却不敢制止,只小声咕哝:“爹说得这般入情入理,像是自己沾过许多一般。”他父亲被噎住,面色顿时沉下来。胡小喜忙埋头扒饭,不敢再出声。若是早些年,他父亲已起身去拿那根戒尺了,这时却只狠瞪了他一阵,饭也没心再吃,啪地放下碗箸,气呼呼转身进卧房换了公服,出门去皇城值夜差了。

他娘先也被唬住,这时才数落了起来,那话语更加琐碎絮烦,犹如破织机搅乱线,半夜都拉扯不完。胡小喜全当坐在草丛里听蜂蝇嗡嗡,一边嗯嗯应着,一边只顾夹菜刨饭。吃饱后,见桌上那盘脆螺只剩几个,忙问:“娘,这脆螺还有剩的没?”

“有,节过完,价落了不少。有个贩子挑子里还剩小半篮,你们父子两个又都爱吃,我便全买了下来。一锅不费二油,一起煎好了,存在厨房那口红坛子里呢。要吃,自己去取。”

他忙去了厨房,果然有小半坛子,本想拿碗盛,怕路上不好端,便去父亲书房里寻纸来包。他父亲肚里虽没几滴文墨,却好静爱读书,学那些文士,也给自己辟了间书房。胡小喜走进去,昏暗中见桌上有一沓子纸,用镇石压着,他抽了一张,却见上头写有东西,仔细一瞧,写的并非字,尽是横竖笔画,密密写满了整张纸。父亲常嫌自己书法拿不出手,怕是又从头开始苦练了。他忙放回去,又去书柜上翻寻了一阵,总算找见一张白纸。拿着回到厨房,包了一包脆螺,朝房里喊了声:“娘,我还有公事得跑一趟。”说着赶忙出门,往城北快步赶去。

到蔡市桥时,天色已经麻黑。一穿进巷子,他不由得便咧嘴笑了起来。等走到银器章家院门前,心更是咚咚跳起来。他舒了舒气,才抓住门环,轻叩了两下,里头没有声息,倒是觉得身后似乎有动静,他忙扭回头瞧,并没有人。他随即想起,一定是对门那个尖耳朵胡老鸮在自家门后偷窥。

他有些心虚起来,自己顶着公帽儿来探私情,虽说算不得大碍,被人瞧见却终究不好。他略一犹疑,迅即便有了主意,再次抓起门环,用力叩响。半晌,里头传来阿翠的声音:“谁?”

他特意放大声:“开封府公差,有桩公事要问!”

院门吱呀打开半扇,阿翠端着盏油灯立在门内,脸盘被灯光照得越发明艳,那双大眼睛水闪闪、莹亮亮的。才一天没见,胡小喜却觉着像是隔了一年。尤其见她眼中藏着些欣喜,自然是盼着他来。他越发欢醉。

“公差大哥,有什么要问的?”阿翠也扫了一眼对面,显然已经会意。

“我奉命来查看一下你家主人的书柜。”

“公差大哥请进。”

胡小喜抬腿要跨那门槛时,心里犯悸,抓稳了门框才迈了进去。阿翠旋即关上了大门,两人偷偷相视一笑,如同两个孩童一起偷到香糖果子一般。

胡小喜忙将手里的脆螺递了过去:“昨晚给你买了油煎蛤蜊,却被人抢去吃了。这是我娘煎的脆螺,你尝尝,不知合不合口?”

阿翠笑着接过,先嗅了嗅:“隔着纸都这么香呢。多谢胡哥哥记着我。”

“嘿嘿……”胡小喜顿时变作了胡大喜,喜得不知该如何对答。

阿翠朝院门外使了使眼色,随即高声说:“公差大哥,我带你去主人的书房。”

胡小喜忙跟着她走进了书房,一眼瞅见自己前晚睡的那张竹榻,他心底里顿时涌起一阵热潮。阿翠将油灯搁到桌上,坐到了桌边,胡小喜忙也过去坐到她的对面。两人互相瞧着,都有些羞窘,随即又一起笑了起来,笑过后,却越发尴尬了。

“你快尝尝那脆螺。”胡小喜紧忙想到这个话头。

“这脆螺吃起来,又吸又嘬、滴油滴水的,吃相好不羞人,等小喜哥哥走了,我再自自在在吃。”

“嗯……往后你怎么打算?”

“唉,我也正在愁呢。等了两天,都不见主人回来。家乡已没了亲人,这京城又再认不得谁,一个人孤撇在这里,可怎么是好?”阿翠说着,眼里泛出泪来。

胡小喜险些脱口说“有我”,又怕太冒失,硬咽了回去,转而问:“你义父母呢?”

“义父母总归是义父母,毕竟不是亲的。一半个月见一回,说说话,吃顿饭,倒也亲热。可人都是远香近臭、短亲长仇,若真去投靠,便又是一番情景了。”

“可你这么等也不是办法。银器章恐怕是做下了些见不得人的大勾当,才举家逃了。你恐怕是等不回他们了。”

“他究竟做了些啥勾当?哥哥至今仍没查出来吗?”

“没有。你也替我再仔细想想,他逃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可这两个月来,除了‘天工十八巧’来这里碰面议事,再没有其他异常。”

“对了,那个工部的宣主簿呢?他最后来这里是哪天?”

“宣主簿?我想想……他最后来是这个月初一。那天,‘天工十八巧’来了十五个,接着宣主簿也来了,他们仍在堂屋里议事……哦,对了!那天他们似乎争得有些凶。我和小娘在后院摘花,都听见吵嚷声了。小娘最爱打听事,忙让我出来瞅瞅,等我到前头来时,宣主簿正出门,似乎有些气恼。我家主人也不像常日那么恭敬,只送到院门口,台阶都没下。他转身回来时,冷着脸,似乎有些气恨,朝管家比了个手势……”

“啥手势?”

“这样……”阿翠将右手掌展得平直,朝下用力一砍。

“哦?那管家如何应答的?”

“管家忙点了点头,脸色也重沉沉的,忙快步去了旁边那个小宿院,像是去预备什么大事一般。”

“嗯……”胡小喜心里暗惊,那个宣主簿失踪多日,恐怕是被银器章派人杀掉了,但银器章为何要杀宣主簿,那天究竟因何起了争执?

第二章  守令图

博弈之道,贵乎谨严。

——《棋经》

范大牙慢吞吞往家里走去。

昨天他便有意拖到很晚才回家,他娘却仍点着灯,坐在铺子等他。一见他,立即叨念起来:“儿啊,你咋才回来?娘不是叮嘱了你许多遍?你爹傍晚又来了,特地来见你。等到天快黑,实在等不得了,他才走了。他说明天傍晚再来,明天再不许你这么晚才回来,听见了没有?”

他只闷头听着,连头都不愿意点,心里却想:你既然来看娘,你们又分别二十一年,来了,为何不住下,偏要去外面住?来去又匆匆忙忙,这哪里像夫妻重聚?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那个人,除了一对大板牙,此外他一概不知。只瞧着娘这两天连着换了两套衣裙、两个特髻,人也陡然变了,脸发红,眼发亮,脚步轻了许多,话语更是夏风一般,热拂拂的。范大牙瞧在眼里,心中甚不是滋味。对那人,则又愤又有些怕,娘若再被他骗一回,不知道会跌垮成啥模样?可看着娘这般兴致,他又不忍心多劝,唯一能做的,便是躲。

这时,天刚刚黑下来,他不知道那人今天来了没有、会不会仍在等。出了新郑门,到家附近那个街口时,他先隐在街角那棵槐树后探头一看,自家的特髻铺子里亮着些灯光,却望不见店里头。但若再往前走些,他能望见里头,里头恐怕也能望见他。

正在犹疑,铺子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他娘,另一个则是个中年男子。一看到那男子身影,他心里顿时重重一撞,虽然从未见过,他却立刻能辨出那正是他的父亲。他慌忙侧转身,藏到树后,再不敢看,心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走到了街口,离他只有几尺远,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幸而这树后黑影重,那人并未发觉,径直往城里行去。半晌,他偷偷回瞧,见他娘仍立在铺子前,虽早已瞧不见那人,却仍在伸脖张望。

他心里一阵麻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辆高棚牛车慢慢行了过来,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忙绕到那车后,隔开娘的目光,朝那人大步追去。看到那人背影后,他放慢了脚步,小心盯跟着。

那人中等身量,走路时肩略有些斜,虽然瞧着还算康健,却已隐隐现出些老态。范大牙远远望着,心里竟有些失望,这全不是他自小所想的那个父亲。那个父亲心肠虽冷,却倜傥风雅,如大词家柳永一般。这人却平庸无奇,每日在街上都能见到许多:心事满怀,行事慎重,手脚像是被捆了多年,戴着无形之枷,在赶远役一般。

失望之余,范大牙心里随之也松了口气。自小,他便恨这人,恨里又夹着盼。盼他能回来,如其他父亲一般,当起一家之主,惜护他们母子。可这时瞧着这人背影,即便他当年并没有抛妻弃子,他也并非事事皆能、处处高强。他不过是个常人,常人便难免时常虚弱、无能。

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浑身却忽然生出一股气力。如同怕走不好路,一直在寻拄杖,等寻见时,却发觉,再强的拄杖也不过竹竿木棍,稍一用力便会折断,哪里及得上自己双腿?

范大牙不由得笑起来,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强壮过。他默默告诉前面那人:你虽然回来了,我却已经不需。

有了这底气,他便不怕了,只慢慢跟着那人,一路进了新郑门,沿着内城城墙边大道,一路来到朱雀门外。这里是果子行、麦面行、纸画行聚集之处,更有猪羊趁夜进城,御街两边往来车马商贩不绝,正是每天最热闹之时。范大牙怕跟丢了,忙急步赶了上去,离那人只有几步远。人多,并不怕被发觉。这时凑近了,两边又有许多灯笼,看得越发清楚。那人脑后半旧黑帽下,露出的发根已经有些花白,一领半旧青锦衫,肩膀脖颈挺着,头却微微往前勾,一看便是隐忍受气许多年,才算勉强挣出些头。范大牙瞧着,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像是丢了一样贵重物件,许多年后,终于寻见,却已残破不堪。

那人挤过人流,来到御街上,街道宽阔,人顿时少了许多。范大牙不敢再跟近,便躲在一个食摊旁望着。那人走向路旁一棵大柳树,那树下似乎有个人影。那人走到人影跟前,停住了脚,似乎在说话。隔得远,听不清。半晌,那人转身离开,进朱雀门去了。范大牙正要追,却见树下那黑影向他这边走了过来,是个年轻瘦书生。范大牙忙停住脚,这两人自然相识,与其暗地跟踪,不如先从书生这里探一探。

于是他顺了顺气,昂头迎了上去:“这位秀才,我是开封府公差,有些公事向你打问。”

“什么事?”那书生略有些惊慌。

“贵姓尊名?”

“牛慕。”

宁孔雀搭了只客船,准备去江南。

那晚,宁孔雀独自在十千脚店吃得昏醉,等醒来一瞧,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房间陈设尽都陌生。她吃了一惊,忙掀开被子,见自己衣裙都穿着,才稍放了些心。赶紧起身下床,穿好鞋子,开门出去一瞧,才知道自己是在十千脚店后院的客房。正巧一个仆妇过来,一问才知道,伙计见她吃醉,忙去告诉了店主周长清。周长清听了,不许男仆动手,另唤了两个使女,将宁孔雀小心扶到后院客房里安顿好。

宁孔雀既感激又后怕,忙去前面谢过周长清。周长清连声谦让,让管账的取出宁孔雀昨夜丢在桌上那锭银子,将酒钱算好,找还了剩余的。宁孔雀心里羞愧,见周长清眼露关切,越发难堪,收好银子,忙道个万福,匆匆离开了那里。

走到汴河边,见河上往来客船不断,宁孔雀心里想,人都说江南好,却从没去过。如今自己无家可恋、无处可去,不如就去江南,身上带的这些银钱,够到哪里算哪里。她去河岸边问了一圈,方知如今方腊正在江南造乱,没有哪只客船敢去。水路最远只到淮南楚州。她一听,想起楚州产一种孔雀布,年年上贡御前,自己从没见过,既然叫了这些年的“宁孔雀”,不如就去当地瞧瞧。一问船资,要五两银,将才在十千脚店刚好找还了一块五六两的,她便付给那船主,上了船。

她呆坐在小舱室里,倚在窗边,望着岸上嫩柳树一株株向后退却,心头一阵怅倦。那些柳树就如自己的青春年月一般,未及细看,更无人怜惜,便已这般一天天消逝,只剩凉风兀自在吹,吹得人虚飘飘、空茫茫,不知道人活一场,活出了些什么?

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她不去擦拭,任由它流,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任情任绪了。哭过之后,心里轻畅了许多。

她忽而想起临出嫁前一晚,和姐姐两个人坐在后院里望着月亮,乘凉说话。她极少怕什么,那天却真的怕起来。姐姐也觉察到了,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肩膀柔声说:“我这样一个好妹子,再没眼没心的男子,见了,也只有爱怜的,哪个敢对她有一些儿不好?就算真有不好的,也会被我妹子这双柔起来似泉水、凶起来像剪刀一般的娇眼活活瞪死……”姐妹俩一起笑了起来,怕意也随之而散。这时回想起来,她又忍不住露出笑来,但旋即便被伤叹淹过。自己要强了这么些年,在婚姻上,却一丝气力都使不出,更莫说要强。直到最后,才要强了一回,却是要着强偷偷走开,连去哪里都不晓得。

孤寂随着黄昏雾霭漫将起来,她忽而极想念姐姐,世上唯一一个能慰抚她的人。这时,船泊向岸边,舱板上传来船主的声音:“各位客官,咱们今晚就在这应天府宿泊。”听到“应天府”三个字,她心里一动。姐夫姜璜便是在应天府病亡,姐姐接到信慌忙就赶了来,都未来及跟她商议。姐夫姜璜体魄一直康健,怎么会忽然得病身亡?由于一直未见姐姐,这里头的详情宁孔雀始终不知。这船要泊一夜,何不去问一问?

她说动便动,背好包袱,立即起身出去,跟船主说了句,便上岸雇了顶轿子,让抬到石马街的陈家锦帛铺。陈家和她家算是世交,从父辈起,便有买卖往来。宁家的彩缎发卖到应天府,只交给陈家。这个月初,宁孔雀的姐夫正是押了一批彩缎来应天府交付给陈家。

到了石马街,宁孔雀下了轿子,抬头一瞧,路边果然有家锦帛铺,檐上挑出一盏红绢灯笼,上头大大写着个“陈”字。宁孔雀虽未来过这里,但和店主陈大郎在汴京见过。她刚走进那铺子,一眼便瞧见陈大郎坐在桌边翻看账簿。陈大郎抬眼见是她,大吃一惊,忙起身迎了上来:“宁二妹?你如何到来的?”

“陈大哥,我是来问件事。”

“啥事?”

“我姐夫是染了什么病?”

“姜妹夫染了病?”

“嗯?你不知道?我姐夫不是在你家染的病?”

“姜妹夫正月来送彩缎,在我这里住了两天,好生生回汴京去了,没有染病啊。”

“正月间?这个月他没来?”

“没有啊!”

“那我姐姐呢?你见到没有?”

“也没有啊!”

张用独自晃到染院桥岳母家。

岳母一见他,便扑过来拽住他的袖子,连声问女儿的下落。张用见廊下仍摆着拣豆子的竹箩,便半哄半骗,将岳母搀到那竹箩边:“岳母大人,您还是好生拣豆子,您若不用心,神佛自然也不会用心佑护。”

“我已经拣了五口袋了,都搬到静室里给神佛供上了。”

“才五口袋?你娇生生一个女儿只值这些?怪道仍寻不见你女儿。这点豆子,在神佛那里只勉强凑足你女儿一根手指头。”

“一只手就得二十五口袋?”

“您忘了算手掌——您想算清楚究竟要多少口袋?容易!无非是先学通《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而后修习《海岛算经》《孙子算经》,若仍算不清,就再花几年,寻《夏侯阳算经》《五经算术》《缉古算经》这些书来读一读,不需十年,就能算清楚了。您想不想学?想学的话,从明早开始,我教您。”

岳母张着嘴,呆怔在那里。

“就是嘛,百算不如一诚,只要诚心到,神佛定相报。您还是安安生生拣豆子吧。”

“嗯……”岳母苦着脸点点头,坐下来,又默默拣起豆子。

张用则去点了盏油灯,端着来到后院,走进朱克柔的书房,他是来看朱克柔桌案上那张天下丝织地图,那天未全部展开,若展开的话,这桌案恐怕铺不下。他将油灯搁到案边,抓起那画卷,俯身铺展到地上,竟将书房地面占去一半,他用脚步在边上丈量了一下,长有一丈二,宽有一丈。

望着地上这一大幅地图,张用略略思忖了片刻,随后蹬掉鞋子,赤脚站到图上,拿过灯盏,半跪在图中央,用灯照着细细查看。发觉地图勾线的墨色、地名与各地丝织名目的墨色不同,前者要乌暗一些,后者则莹亮如漆。他又俯身凑近鼻子嗅了嗅,前者气味浓重,略带些墨臭气,后者则散出一丝龙麝幽香。

“一个是鲁地松烟墨,一个是歙州潘谷墨。”他笑着自语,爬起身,走到桌案边,见那方鱼戏莲纹端砚边上搁着半锭墨条,取过来一看,墨身雕有描金兰叶纹,中间铭文只剩最下头“谷墨”二字,凑近一闻,龙麝之香越发沁人,料必是制墨名家潘谷所制之墨,潘谷被苏东坡誉为“墨仙”,已过世几十年,所遗宝墨如今极其珍稀,极难购得。

这么说来,这地图是一个人所绘,朱克柔只在图上标注各路州丝织出产名目。这地图是从哪里来的?张用到此,便是想查明白这件事。

他又蹲下身,细细看那地图。先前他只留意了朱克柔所标注的文字,这时才发觉,这地图绘制得极精细,河流山川、城池道路、乡野村寨,全都历历可辨,哪怕方寸之间,都绘得一丝不苟。张用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天下州县地图,民间也绝不许私传私印这等地图。平日所见地图,都只有粗略概貌,他不由得想,这难道是前朝名臣沈括所绘《守令图》?

几年前,他读沈括《梦溪笔谈》,见里面记述了《守令图》:“以二寸折百里为分率,又立准望、牙融、傍验、高下、方斜、迂直七法,以取鸟飞之数。图成,得方隅远近之实,始可施此法。分四至、八到为二十四至,以十二支、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八干、乾坤艮巽四卦名之。”

历朝历代都极重地图,掌国者若无精确地图,犹如一个人不知自家田地房舍尺寸边界。不过古时地图,只以东南西北四个点立准,某一方位到这四点距离叫“四至”。这一标法极粗陋,只能标明大致方位,误差自然极大。后人又加入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角点,扩展为“八到”,以八点合测一处方位,精确了不少。

有宋以来,朝廷每十年便要重修一次全国地图。到熙宁年间,神宗皇帝令有“带脚书楼”之称的集贤校理赵彦若监制天下州县图,赵彦若沿用西晋裴秀所创“制图六体”,费时六年,制成《十八路图》,然而其中错讹极多。天子又命沈括重新绘制。沈括前后耗费十二年时间,才绘成《守令图》。

沈括不但增益古法,更超越古人,将“八到”每一方位点又分为三点,如东北角,分为西东北、正东北、南东北三点,这样便有了二十四个校准点,将地图精准度提升了三倍。沈括将它称为“二十四至”,自云:“使后世图虽亡,得予此书,按二十四至以布郡邑,立可成图,毫发无差矣。”

果然,此图一出,三十多年来,朝廷再无须重修。张用当时看了沈括笔记,大为羡叹,极想瞧一瞧这《守令图》,尤其沈括所言二十四至之书。可惜这图和书,均是国家重大机密,哪里能轻易见到?赵彦若所绘《十八路图》张用倒是看过一回。

那是五年前,皇城翻造藏书秘阁,朝廷委任李度营造,阁中书柜则由张用监制。当时那位秘阁监久羡张用技艺,屡屡请他给自己家中造几件家具,张用便趁势讨要《守令图》看看。

那秘阁监忙说:“即便在下敢冒死答应,《守令图》藏柜钥匙也一直由内侍掌管,在下哪里摸得着?张作头若真想瞧,这秘阁中所藏《十八路图》已无大用,在下倒是可以背着人取出来,却也只能在阁中窃观一眼。”

张用便用一副燕几换了仓促一观,看过之后甚觉无味,尤其是一眼瞅见蜀道,便知道这图虽用了“飞鸟法”,对重峦叠嶂仍测算不足,图上里数显然远短于实际里数。他端着油灯,再次蹲到朱克柔那张大图上,将灯照向褒斜道一带。若这图真是《守令图》,里数便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褒斜道穿越秦岭,是连通秦川与巴蜀的要道。早在武王伐纣之时,蜀人便是经由此道,出川助周。秦国时,又凿山架木,营造出千里栈道,此后历代增修不已。张用曾听一位朋友细说过褒斜道。

这朋友姓韩,善造车,人称“韩车子”,名列“天工十八巧”。

自古以来,有两样车最神妙。一是记里鼓车,能够计数里程,车上载一木人,手臂与轮轴相连,面前放一只鼓。车子每行一里,木人便敲鼓一通;二是指南车,能够指引方向,车上也载一木人,无论车子转向何方,木人手指始终指向南方。这两样技艺早在先秦两汉便有记载,中间却相继失传。到了大宋,工艺精进,才又重新造出。

韩车子独运巧思,将记里鼓车与指南车合二为一。那辆车,一辕驾四马,四面雕刻云纹星辰图,车分两层楼台,每层立一仙人,手执木槌;四角则各站一仙童;车中暗藏关戾、齿轮、铁坠子,将车轴、车轮与仙人、仙童手臂辗转关联。车辆行走时,每行一里,上层仙人击鼓一次;十里,则次层仙人击锣一次。车子转向时,四个仙童的手臂则交替指向正南方。

韩车子曾驾着那辆车,亲自去测量过蜀道,算出褒斜道栈阁一共二千九百八十九间,总计四百七十四里。

张用没有带尺子,便用手指去测量那图上褒斜道,他的中指中间一节正好长一寸。从北头眉县到南头汉中,共量了九节,外余小半节,加起来有九寸四分左右。他又量了量汴梁到陈留,正好一节,这两地相隔约五十,看来这图比例和《守令图》相同,都是二寸折百里。那么这图上的褒斜道便是四百七十里左右,与实际里数只差几里!能精确到这地步,当今天下,唯有《守令图》。

第三章  难

自始至终,着着求先。

——《棋经》

犄角儿和阿念去街头车马铺里租了两头驴子。

犄角儿先牵住一头,小心说:“我牵着,你骑上去吧。”阿念始终不瞧他,攀住鞍垫,费力往上爬。那驴有些脾性,往旁边一躲,阿念惊叫一声,险些仆倒。犄角儿忙一把扶住她,触手之处,那肩背竟无比柔嫩,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旋即一阵愧惧,阿念刚站稳,他便忙收回了手。阿念回头瞅了他一眼,忽而笑了起来,他一愣,忙也跟着嘿嘿赔笑了几声。

阿念皱了皱鼻头,嗔道:“我笑我的,你乱笑什么?还不赶紧帮我拽稳这犟驴子?”

他忙又抓牢驴绳,等阿念爬上去坐稳后,才小心放手,去骑自己那匹。阿念却已驱动驴子,走在前面。他忙喝驴追了上去,偷偷瞅了阿念一眼,想着小相公教的那“嫌”字,忙思忖该如何开口。

阿念却忽又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啥。”

“啥?”

“你想逗我笑。”阿念侧过脸,笑得极得意。

“嗯?”犄角儿慌忙想着该往“嫌”的哪一头转。

“我家小娘子说得果然没错。”

“她说啥了?”

“她说男子之所以叫男子,就在一个‘难’字。男子们从来都是越难便越爱、越易便越厌。好比,男子想吃羊肉,你若立即送到他嘴边,他胡乱吃了,并不觉着多好。但你若偏不给他吃,只端着羊肉让他白瞧,他便越瞧越觉着好。我家小娘子教我说——阿念啊,你若是遇见一个男子,千万莫让他一口吃尽了,要省着些,一小口,一小口,让他慢慢尝,这样才一世都觉着你好。我就照着她教的试你,偏不睬你。小娘子说的果然对,我越不睬你,你越想跟我说话、逗我笑。可是呢,这里头也有一样不好……”

“哪样不好?”

“开始时,我还觉着好笑,到后头,便渐渐不好笑了,脖子也酸了,眼睛也乏了,心里头就更受不得。我已经照着小娘子说的试过了,往后便不必再试了。你若想吃羊肉,我便让你吃饱,你饱了,我才欢喜。有天你若是厌了,不愿睬我了,那也是你的心,我随你便是了。不过,我恐怕得狠狠哭一场。小娘子也说过,有花开,便有花落。爱一样,末后便少不得伤一场。哭就哭吧,总好过从来没笑过,石头块一般过一世。”阿念笑着,眼里却闪出泪花。

犄角儿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忙说:“我一辈子不会厌你!我若背负了这句话,就让老天罚我有眼看不得、有嘴说不得、有脚行不得、受尽活罪却死不得!”

“你莫说这种歹话!我知道你!我人虽笨傻,心里却有一双眼亮得很,绝不会看差。再说,小娘子不是说了,世上最好的那些都不可说?咱们就这么好生在一处,不乱逗,不乱猜,也不乱说。那些蝴蝶、甲虫,它们一对一对在一处,哪里如人这般又说又猜、又哭又恼过?”

“嗯!就像小相公说的,咱们两个叉叉对叉叉,就好好生生做一对独角仙!”

夕阳下,两人相视一笑,顿时甜作了两颗霜蜂糖。

然而出了城西南的戴楼门,他们便笑不出来了。

两人骑着驴来到城门外的市口,果然瞧见街角上摆着一个煎食摊子,下午来报信的那个中年汉子坐在木凳上,正在等客发呆。犄角儿刚过去,那汉子便看见他们,忙站起了身。

犄角儿下了驴子打问:“大哥,你那天看见那辆轿子停在了哪里?”

“那边,斜对街那两棵大柳树下。那辆厢车先停在那里,过后那顶轿子才过去停下,那个小娘子从轿子里下来,走到厢车后面,厢车车夫要去扶那小娘子,那小娘子摆手不让他近身,自己攀着木框上了车子。而后那车子便往南去了。”

“你如何认得那是我家小娘子?”阿念忙问。

“我不认得那小娘子,却认得那两个轿夫,乌扁担和任十二,他们两个租住的房子跟我在同一条巷子。两人但凡走这条道路,都要在我这里吃些煎鱼、煎肉,却总是赊账不付钱。两人那般凶蛮,我哪里敢触犯?只得忍着。那天他们两个放下那小娘子后,又来我摊子上,一人吃了两片煎肺、两根煎肠,钱却仍赊着,说过两日还。这些天了,却再没见人影。我隐约听着,两人似乎是被人杀了,这才真正叫作恶人自有天来收。”

“你又从哪里得知我家小娘子失踪的?”

“我表弟在染院桥修幞头帽子、补角冠。昨天他闲耍过来,说起了这事,我才知道。”

犄角儿谢过那汉子,和阿念一起走到对街那两棵大柳树下。这里是大道边,每天不知多少人往来,哪里能瞧出什么踪迹。阿念急得没法,几乎要哭出来。犄角儿忙连声安慰,心里却也暗暗叫苦。

他思谋了一阵:“眼下至少清楚了两件事。”

“啥事?”

“一,那些人是把朱家小娘子接到了南郊;二,朱家小娘子似乎是情愿的,若不然怎么肯自己下轿又上那厢车。”

“我家小娘子怎么会情愿?她在家里事事由己,自在无比,为啥要偷跑?”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怕,咱们先沿路打问打问。”

两人一路往南,只要见到店肆食摊,便过去打问。然而,一直到天黑,都没问出一丝踪迹,只得先闷闷回去。途经那个煎食摊时,那个中年汉子唤住了他们:

“还有件事我忘了说,不知有用没用?那天傍晚,停在那两棵柳树下的车子不止一辆,总共有三辆,瞧着一模一样,恐怕是租车铺里租的。那个小娘子上车后,另两辆仍停在那里。过了一阵,又来了几顶轿子,里头的人也分别上了车。两辆厢车先后都往南去了。”

牛慕望着那个拦住自己的年轻衙吏,心里暗暗有些吃惊。

年轻衙吏龇着一对大板牙,其中一颗还缺了一块,样貌和那个姓范的铜镜商极像,一眼看过去便是父子。他斗胆一问,年轻衙吏也姓范,自然更无疑了。可这衙吏却来盘问那铜镜商的来历,似乎两人并不相识。再看那衙吏神色,似乎有些遮遮掩掩。

不过,牛慕也无心多猜,他心里唯一记挂的是姨姐宁妆花的下落。看到那衙吏,他猛然想起,姨姐不见了,自己和妻子宁孔雀四处乱寻,为何不立即去报知官府?不过旋即便想到,除非命案或重大冤情,谁敢轻易去招惹官司?即便去了,又没有几多证据,官府哪里肯理会?这衙吏既然自己找了过来,倒正好求他相帮查找。

于是他将姨姐被绑劫的前后经过全都告诉了那衙吏。那衙吏起先并没有多在意,及至听到姓范的铜镜商,才格外用心起来。牛慕讲到那铜镜商的女儿也被绑劫,衙吏更像是被刺到一般,目光一颤。牛慕越发好奇,这衙吏和那姓范的铜镜商,究竟有什么干连?

牛慕顾不得这些,继续讲自己破其中关窍,虹桥甘家面馆的熊七娘得了那帮贼人的钱,替他们遮掩,用油布遮挡周围人眼目,将姨姐宁妆花和姨姐夫的尸首从车轿中暗挟到面馆里,又从面馆后门出去,用车偷偷载走。

这两天,牛慕和那姓范的铜镜商约好,两人分头去寻找那车子下落,每天傍晚在这里碰面,互通信息。然而,那只是一辆普通厢车,当时又立即驶走,他们两人打问了整整两天,只知道那车穿过后街,向进城方向去了。至于进了哪座城门,没有一个人瞧见。

那年轻衙吏听完后,低头默想了一阵,才说:“我帮你查这案子,不过,不能让那人知晓。”

牛慕正巴不得,忙一口答应。那衙吏跟他约好,明早从虹桥甘家面馆重新查起,而后便转身走了。牛慕又纳闷了一阵,才慢慢往家走去。这两天,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宁孔雀,晚上一进家门,第一眼便是寻看妻子回来的迹象。可迎上来的总是他娘那句话:“媳妇没回来?”

他知道,夫妻情分真的已尽,只能躲进卧房里,一声接一声长叹。

胡小喜别过阿翠,离开了银器章家。

怕对门那个胡老鸮在盯看,阿翠只送他到了院门口,连话都不敢说,这时天已黑了,阿翠又站在门里暗影中,神情看不清楚,胡小喜却能觉到阿翠目光中含着不舍。阿翠关上院门后,他怔了片刻,才慢慢转身离开。他望了一眼对门,院里透着些灯光,门缝里有个黑影一闪,那老贼鸮果然在盯着。胡小喜恨不得过去一脚蹬开那院门,狠骂几句,却只是想想而已,只能朝那里干瞪一眼,转身往巷子外走去。

一路上,他都不住念着阿翠,那双水亮的大眼睛不停在心里闪动。这么好一个女孩儿,孤零零守着一座大空宅,不知夜里有多凄寒?又无亲无故,连个投奔之处都没有。胡小喜心中从来没这般怜过谁,虽然已经成年,他却始终觉着自己还是个半生的青瓜,不知何时才能长成个男儿汉大丈夫。因这怜,他忽而觉着自己似乎猛长了几岁,心底里更生出一种愿盼,想去扛、去担、去慰护人。一个念头也随之跳出:他想娶阿翠。

这念头让他心咚咚剧跳,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随即想到爹娘已在商议自己的婚事,不知相中了哪家。与其四处去寻那些不知模样性情的女孩儿,何如娶了阿翠。虽才见过几回,可单凭那晚我扭了腿,她那番照料,便知是个心热、手巧、人勤快的好女孩儿,何况模样又生得端秀可人,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一般。爹娘见了一定欢喜。不过,想到父亲那小心谨重性子,若知道阿翠无父无母,又是仆婢出身,恐怕会嫌弃。

他犯起难来,想了一阵,忽然记起阿翠的义父母,议亲时若有他们出面应承,父亲恐怕便不会太生计较。阿翠说她的义父母前年才到汴京,住在南城,造车为业,去造车行一打问便知。这个念头一旦动起,再抑不住。他忙沿着御街赶到城南,寻见了个车铺,一打问,那人果然知道,给他指了路,就在看亭街街口。

他快步来到看亭街,寻见了那个车铺。一个五十来岁的匠人坐在油灯下,正在检弄桌上一堆铁钉。胡小喜走进去问候:“老伯,您可是阿翠的义父?”

“是……阿翠遇了什么事么?”

“哦,没有。我是开封府公差,今天来,不是为公事,是想跟老伯问问阿翠的私事。”

“啥事?这女娃两个多月都没来瞧过我们了。”

“两个多月?寒食清明那两天她不是来这里养病?”

“没有啊,正月她来过一回,以后再没见过了。”

胡小喜顿时惊住。

张用离开岳母家,独自前往东水门。

他又细看过朱克柔所留那张天下丝织图草稿,越发确信所用地图是沈括所编《守令图》。《守令图》藏在宫中秘阁,除天子和机要重臣,一般朝臣都难有资格观览,朱克柔自然更应当无从得见,她这张地图自然是从工部那位主簿处得来。一个区区工部主簿,又是从何处得来?他召集“天工十八巧”编订百工图谱,虽说是一桩大事,以《守令图》为底能更详备精确,但《守令图》毕竟事关国家机密,本该极隐秘才对,为何敢让一个民女轻易便携带回家?

张用原本觉着,朱克柔失踪不过是一桩平常绑劫。这时发觉,此事恐怕大不寻常。

回家途中,他忽然想起一事:萝卜案中,力夫店那个解八八脖颈割伤,店主单十六先请了邻街的葛大夫来治,葛大夫医力太低,救不得。单十六又赶到赵太丞家,去请他的儿子赵敢,赵敢却不在,只得求了赵太丞去救治。若是赵敢去,那个解八八或许能保住性命。

赵敢自幼跟随父亲学医,十三岁考入太医局。大宋医分九科,大方脉、小方脉、风科、眼科、疮肿科、口齿咽喉科、针灸科、金镞兼书禁科。赵敢遍习诸科,犹精于金镞科,善治刀剑枪箭等金刃伤,现为翰林医官。医官职位分为二十二阶,赵敢曾去陕西边地,救过许多将校性命,不到四十便已累次连升,现已升至第二十阶成安大夫。

他治伤时,针、线、刀、镊、剪、凿、钳、锥、锤等诸般器械错杂并用,或切、或刺、或炙、或烙、或熨、或缝,手法轻捷,用药精微,因此满京城人都称他“赵金镞”。原先“天工十八巧”中有一位是翰林名医钱乙,钱乙亡故后,民间公论将赵敢填补了上去。

张用一向爱胡乱翻看医书药典,尤其好奇人体内脏形状样貌。仁宗庆历年间,广西有个叫欧希范的强人率众谋反,被官府诱杀。行刑后,州吏命医人剖开五十具尸体,仔细参研比照,又让画工绘成图谱,名为《欧希范五脏图》。至此,世人方才大体知晓人体内脏构成。十多年前,又有位名医杨介著成《存真图》,从咽喉到胸腹,对各脏腑形状位置、经脉联络、精血运转等均一一精细描绘。赵敢曾师从杨介,得其传授。

张用听说后,立即寻见赵敢,求他讲解内脏详情。赵敢脾性有些傲冷,又极珍视医术,见张用并非真心学医,更不肯吐露一个字。张用花心思替他造了一架圆柱形药柜,不需走动,站在原地转动药柜,便能找齐药材。赵敢见了,大是喜爱,便给张用大略讲解了一番。张用听了极其受用,两人由此成为朋友。

清明那晚,赵敢不在家中,他和朱克柔均名列“天工十八巧”,莫非也和朱克柔一样失踪了?

张用想到这疑问,立即赶到东水门赵太丞医馆。到了一瞧,店里冷冷寂寂,柜台上点着盏孤灯,赵太丞独自坐在暗影里,垂着头,神情极落寞。张用立时明白自己猜中了。他走进去连唤了两声,赵太丞才抬起头,目光疲倦失神。

“赵老伯,赵大哥是如何不见的?”

“张用?你为何仍在?”赵太丞眼中忽然闪出惊异。

“我?我虽叫张用,却毫无用处,那些人也就懒得带我。”

“你知道那些人?”

“我正在寻。赵老伯,你说说,赵大哥是如何不见的?”

赵太丞目光又黯了下去,半晌才慢慢开口:“清明那天上午,我儿子照例进城去银器章家赴会,那一去,便再未回来。开始,我错以为他恐怕是去太医局应公差,便没理会。过了两天,仍不见他回来,我才叫小厮去太医局打问,才知道他竟不知去向。这几天,我们四处找寻,没寻见一丝踪迹。只打听出,‘天工十八巧’里,除了你和典如磋,其他那十六人也全都不见了……”

张用听了,险些笑出来。那十六巧是全京城最聪敏机巧的一伙人,竟被人捆柴火一般,卷作一堆扛走了?

他转而又问:“赵大哥这一向有没有绘什么图?”

“有。他在绘制天下药材分布图。”

“有没有留下草稿?”

“没有。”

“他绘的图,赵老伯可看过?”

“没有。他说等绘制完毕再拿给我看,可这几日,我翻遍了他的屋子,也没找见……”

张用再无可问,赵敢一定也用了《守令图》,而且,不止赵敢和朱克柔,其他十五巧恐怕也都用这《守令图》绘制了各自行当图谱。私传《守令图》已是大罪,何况誊抄这许多份?难道真是得了朝廷许可?

第四章  生根

误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

——《棋经》

天才微亮,程门板就醒来了。

他坐起身,觉着床里头没有一丝声息,伸手摸了摸,妻子竟不在。随即便听到厨房里传来火钩拨火的声响,妻子已经在给他备早饭了。他不禁咧嘴笑着叹了口气。

昨晚,他回到家,女儿和儿子正在铺子门边候他。他咧嘴笑了笑,将那包蜜煎递给了女儿。女儿仍有些发怯,他又轻声说了句:“拿去跟弟弟吃,给你娘也尝尝。”他想尽力温和些,语气却仍有些硬涩。即便这样,女儿怯生生的眼中顿时闪出亮、露出笑来,一手抱着纸包,一手牵住弟弟,欢跑着进去了。等他走到后边,见那些蜜煎已经高高堆在一只海棠红瓷盘里,一对儿女笑嘻嘻跪在桌边凳子上,一起鼓着腮帮咂嚼着,手里又都各拈着一颗。而妻子则站在门边望他,脸上笑着,眼里却露出些惊异。他又咧嘴笑了笑,走进门,压着声气说了句:“你念了许久,今天路过大相国寺,总算记起来了。”妻子目光一颤,顿时怔住,眼中似乎闪出泪光。她忙笑着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替他掸了掸衣袖上沾的灰,轻声说:“饭菜已经备好了,你先把公服换了,我这就端上来。”说着扭头往厨房去了,程门板见她脚步比常日轻快许多,背影也透着欢悦,心里一阵感慨翻涌。

那顿晚饭,一家四口脸上都含着笑,却没一个出声,桌上略有些尴尬,似乎一同偷吃了蜜一般。饭到一半,小儿子忽然笑着说:“娘的脸红了。”妻子一听,脸越发红了,笑着骂道:“吃饭乱说话,当心歪了嘴。”儿子却又小声说:“爹的脸也红了。”程门板一愣,脸登时涨红,不由得嘿嘿笑了两声。妻子和女儿先是一惊,见他笑,才放了心,一起跟着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暗自感慨,这才算一家人。

晚上,夫妻两个回到卧房中,越发有些尴尬,目光一碰,便要一起笑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等吹灯上了床,手才试探着牵到了一处……

想着昨夜的恩爱,程门板心潮又涌,暗地里不禁笑了起来。他穿好衣裳,走到院里一看,盆架上已经舀好洗面水,于晨曦微光中飘着热气。妻子含着笑、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上头是热鲜的羹汤、裹蒸和两样菜蔬。两人对视,又一起笑了起来。

程门板觉着竟像是重新与妻子成亲、从头生养儿女一般,而且,这一回比上一回更加欢欣。

用过早饭,他想到身上一文钱都不剩,得带些备用,只能跟妻子开口。可犹豫再三,这口都始终张不开。没想到妻子竟取出三陌钱交给他:“我听胡小喜说,府里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关,这些钱你带着。去蔡河湾来回几十里路,你骑驴去吧,昨晚我已经跟对面轿马店说好了,你过去牵就成。”

他望着妻子,费了半晌力,才说了句:“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莫乱说,赶紧办正事去,一家全靠你呢。”妻子从他腰间解开钱袋,将钱塞了进去,又盯着他笑着说,“你若是觉着亏欠了我,就慢慢还,还到白头。”

他说不出话,重重点了点头。虽然他事事谨重,但从未如此时般郑重。妻子仍笑着,眼中却忽地泛出泪来。他忙抓住妻子的手,重重握了握,而后起身离开。

一路上,他胸中一直热涌不止,原本孤寒僻冷之心,雪一般融尽,渗到心底,培出一颗种,并生出了根。当年读《论语》,读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他始终不太明白其中真义。这时却忽然领悟,人心若没有根,便永难安宁,更莫论有何建树。而这心根,旁人无法给予,只能自己生出。《论语》那句讲的是君子以孝悌为本,可他上无双亲,下无兄弟。他的本,不在父兄,而在妻儿。从前,他极不屑“仁者爱人”这句话,这时也顿时明白:爱人,实乃救己。由这爱,一己之心才能深入他人之心,并由此汲得气力、寻得稳靠、获得生长。

以往独自行在路上,他眼中似乎蒙了暗雾,什么都瞧不见,这时那雾忽然散去,顿觉丽日高照、暖风轻拂,这街市人群、河水草木竟都如此鲜亮明朗。自己前往去查的案子也不再是重负,驴铃叮当,身子轻晃,竟如去赴宴一般。

一路畅快,来到蔡河湾,他寻见了那座院落。从外头瞧,那院落临河而建,一带青瓦粉墙,和一般高官富室的别院并无分别。只是院子一角开了一个水门,将蔡河引进了院里,又从另一角引出。他驱驴来到正门前,由于并非官户,院门没有门楼匾额,只有两扇黑漆门板。他正要下驴,门忽然打开半扇,里头迎出个人来,一身皂服,正是王烩说的吴扁嘴。

“程介史,王副史吩咐小人在这里候着您。小人五更天就赶了来,候了您足足两个时辰,想着您恐怕不来了,正在犹豫,是再等一个时辰好,还是索性等到中午……”吴扁嘴四十来岁,年纪虽不小了,却似乎缺些心智,生了一张宽扁嘴,一开口便乱滑乱溜,为吏二十来年,至今却仍只是个五等衙皂。

程门板一向不喜此人,今天却不愿恶待任何人,便尽量放和气问:“这院子主人是什么人?”

“房主姓韩,造车子的那个巨商。小人有个远房姑父一直想买他家的车,小人不许,一听这姓,小人心里便信不过这人,结果真被小人看准。瞧瞧,他这院里果然出了这等邪事。”

“那个‘韩车子’?”程门板知道韩家世代造卖车子,这一代家主韩进,技艺越发精奇,宫中指南车、记里鼓车皆由此人所造,名列汴京“天工十八巧”。

吴扁嘴忙答:“就是他!家宅原在西城,偏生又在这南城河边典买下这园子,盖个楼,飞上天,如今人又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小人这几天四处寻死了,都寻不见。昨天倒是碰见个姓韩的,却是个种花匠人,小人的大堂妹最爱芍药花,二堂妹却只爱吃……”

程门板再听不得,下了驴子,交给吴扁嘴,自己走进了那院子。里头十分宽阔,才平整过,尚未种花植树,望过去有些空落。唯有中间开了一大片池子,从蔡河引进水,由一条弯曲水道将水注入池中,又由东南墙角流出。池子北岸,有一个大木台,水中用木柱支撑,架在水面。周回两级台阶,台上空空荡荡,木桩边拴了两只小船。池子南岸也有一座木台,上头则是一排新修的临水房舍,前厅、中堂、耳房共有五间,门窗顶瓦俱全,构形极精巧。不过,全都是净木料,尚未涂饰彩绘。

程门板回头问:“这院中原先真有一座楼?”

“怎么没有?就在那池子北边大木台子上,跟池子南边那排房舍一起修的,周围人都说好不宏壮。姓韩的去年典买了这院子,将里头的旧房舍全都拆了,地也重新平整了,又引水挖了这片大池子。原先的房主是个造铜器的,他家的铃铛最好,小人岳父的驴铃就是买他家的……”

“那楼是何时盖造的?”

“立春动的工,到清明那天,刚刚造好。谁承想,天一黑,那楼竟飞走了,附近许多人都见了。小人倒是没有亲眼瞧见,那时小人一家子正在城北,小人的堂叔在北郊有个庄子……”

程门板走到池子北边,走到那大木台上,见木台极宽阔,长有六丈,宽有二丈。上头散落了几样物件:一件绿锦褙子、一领白绢衫、一只黑丝鞋、两块绢帕、一本旧书、几张揉皱的纸。经了几天风吹日晒,前天又淋了雨,都已萎皱灰败。

吴扁嘴站在池边高声说:“这些物件都是那楼里人飞走时掉落的,王副史吩咐小人一件都不许动,小人自然知道其中紧要,连台子都没敢上,只在这台子四周打转儿。小人的娘常说,饭后消胀肚,莫如转百步,小人吃过饭,常爱围着桌子转几圈……”

程门板低头环视,无论如何也不能信,这空台上曾矗立一幢新建的楼,而那楼竟凌空飞走……

宁孔雀留在了应天府。

昨晚,她去老主顾陈家锦帛铺,原本是去打问姐夫的病状死因,谁知姐夫和姐姐竟都没有去过陈家。而月初,姐夫姜璜是为送一批缎子给陈家,才来的应天府。姐夫走之前,宁孔雀还过去帮着查点过货样。

她姐夫姜璜是个锦帛商之子,家里兄弟多,他又是侧室所生,自小常受排挤。宁孔雀的父母因没有子嗣,只想招赘一个女婿。他们见姜璜模样端正,人也勤进,便请了媒人去说。姜璜早就知道缎子宁家,一说就肯,他几个兄长也巴不得家中少个人争财,几下里撺掇,促成了这桩婚事。姜璜来到宁家后,事事都尽力争着去做,尤其外头那些生意往来,他一向惯熟,料理得比宁孔雀更周全。过了两三年,渐渐接过宁孔雀的担子。宁孔雀出嫁后,那个家里外更得靠他,他自然成了家主。

宁孔雀一直庆幸能有这么一个姐夫,这样自己便不必再担忧父亲和姐姐。令她唯一略有些不喜的是姐夫那性情,或许是自小受多了欺压,窝屈了许多年,如今总算能昂起头,说话行事间,不时露出些悻悻之色、得志之骄。这虽算不得大过,有时却难免招人厌嫉。

难道姐夫在应天府招惹了什么人,遇了什么歹事?他身子明明十分康健,怎么会着病身亡?难道是去陈家锦帛铺途中,被人打成了重伤,才不治身亡?

宁孔雀昨晚想了一夜,越想越不对。她一直以为姐夫是死在陈家,托人报信的也是陈家,因此没有细问。可既然陈家锦帛铺的人并不知情,姐夫的死讯又是谁送到汴京姐姐那里的?姐姐扶了姐夫灵柩刚回到汴京,便被人劫走。这前后两桩横灾难道是同一伙人做的?

她惊得坐起来,哪里还睡得着?天一亮,她便去跟那船主说,自己不去楚州了,就在应天府下船,得退还些船资。那船主却立即磨缠推脱起来,不肯退钱。宁孔雀实在没有心思气力争,狠瞪了一眼,背起包袱转身下了船。

她站在岸边,左右望了一阵。姐夫遇了什么不好打问,姐姐到应天府,下了船自然得去雇轿子。她便一个一个挨着去打问那些轿夫,问了一上午,居然真的问到了。其中一个轿夫说:

“我见过那位小娘子,寒食前一天傍晚下的船。眼睛哭得红肿,身边还跟着个使女。有人已备好了轿子,在岸边接她。”

“哦?什么人?”

“人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小娘子上了轿子,那个使女问前头那个轿夫,是去哪里,那轿夫说三井巷。”

“三井巷?”

范大牙一早便赶到虹桥,在桥头等着牛慕。

牛慕说那人的女儿也被劫走,范大牙听了,心里一阵翻涌,有酸有苦,又有些快意。你抛弃了我们母子,娘却难得怨你,反倒觉着是自己生来命孤,留不住人。你自自在在回乡,娶妻生女,样样俱足,如今你女儿被人劫走,你却知道焦心,四处找寻,这怕是老天责你负心忘义,特地来罚你。

然而,快意过后,他心里又涌起另一番滋味。其实不止娘,他自己心里也始终暗藏着一个念头,一定是自己不好,才被父亲抛弃。这些年来,他一直尽心卖力做事,想让自己强过旁人。可费尽了气力,也没有什么大作为,到如今仍只是个庸常之人。这令他极沮丧,却不肯、也不敢服输。一旦输了这口气,自认了庸常,那便不只是被父亲抛弃,连自己都要被自己抛弃。

他想争回口气,替那人找回他女儿,将他女儿交还给他,当面告诉他:“你不配为人父。”

他正在思忖,牛慕来了。这个书生也是满腹心事,瞧着有些失魂。范大牙心里暗暗感叹,这世上满眼尽是失意人,恐怕没几个人能心满意圆。

两人一起来到甘家面店,店门才刚刚打开,熊七娘拿着块抹布,正在擦拭店里桌子,瞧着也是萎萎顿顿、全无神气,又是一个失魂人。听到脚步声,她扭头望过来,见到两人,眼里顿时一惊,随即露出厌惧。

范大牙板着脸进去,放硬了声气:“我是来查问清明正午绑劫妇人那桩案子。你若好生对答,便不将你记进案簿。那些绑匪一共几个人?”

“一共八个。一个带头,两个抬轿子,两个赶车,还有三个没去河岸边,一直候在我店里。那妇人和棺材过来后,一个用刀逼住那妇人,两个从那棺材里搬出尸首。”

“你以前见过他们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这之前,他们还劫走了一个年轻女子。”

“真的没有!我天天在这里看店,那天是头一回见那些人,悔不该贪那些钱……”熊七娘说着要哭起来。

“他们将那妇人和尸首弄到后门时,你在哪里?”

“我在这店前头。等前面那几个抬了空轿、拉着空棺走了后,我才赶忙跑去后院,先从门缝里张了张,什么都没张见,只听见车轮声,我忙打开门,探头小心望了望,一辆厢车往西边巷子口去了,只瞧见灰布帘子。”

“那厢车何时停在那里的?”

“前头那些人来时,我便听到后头有车声,就停在了后门外。我那时还以为是对门那家搬货,便没理会,哪里知道他们是用来劫人搬尸首的?”

范大牙听了,犯起难来。这伙人显然是早已谋划好了。只是,被劫的妇人宁妆花虽说织缎手艺极好,在京城名头颇响,但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听牛慕讲,性情又柔善。要劫她,不难下手,何必做这么大阵仗?更奇怪的是,这伙人为何要将那尸首也一起劫走?

他更在意的是他父亲那女儿,也被这伙人劫走,但熊七娘之前并未见过这伙人。看来这伙人极谨慎,从不在同一家做两回。那么上一回,他们是在哪一家做的?这个恐怕不好查。

而且,他隐隐觉着,这伙人似乎不像是寻常劫匪,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

胡小喜奔走了整整一夜。

他兴冲冲去见阿翠的义父,原本想探探口风,好谋划提亲。谁知道竟问出一句谎话来:阿翠说清明前几天在义父母家中养病,她义父却说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阿翠。阿翠为何要说谎?

胡小喜慌忙离开了那个车铺,茫茫然在街头乱走,心里又惊又凉。忽然想起了萝卜案中那个最先死的泥炉匠江四。自己带张用去查看江四的尸首时,发现了一张帕子、一绺发丝、一块肥皂团、一盒胭脂。那张帕子是阿翠的,那绺头发难道也是阿翠的?还有那胭脂和肥皂团,都是新买的,是买给阿翠的?江四赁住在那户人家里,原本住得好好的,忽然便搬走了。难道是为了阿翠?清明前几天,他们两个难道在一处?若是真的,江四的死,必定和阿翠有关……

胡小喜越想越怕,且觉着自己并非胡乱攀扯。阿翠说的那个小谎必定有缘故,小谎背后往往藏着大谎。

不成!我得把这事查明白!

他浑身抖个不住,在深夜大街上走了许久,走到州桥时,实在累极,坐倒在河岸边歇了一阵,才渐渐平复下来。他又从头至尾,将事情细细理了一道,凝神想了一阵,忽然想到一条线头:江四的尸首是在封丘门外护龙河边发现的,那里虽不显眼,却也不隐蔽。凶手除非是为了掩藏证据,否则绝不会冒险费力将尸首搬到远处,更不会随意丢在那等地方。

另外,那几天江四若真是和阿翠在一处,仓促之间,应该不会也不敢去赁人的房宅住。他们恐怕是藏身在客店之中,这样才不易被人发觉和怀疑,而且,江四出去买肥皂团和胭脂,自然不会走得太远,应该是买好之后,返回途中被杀。他们所住客店应该就在封丘门一带。

想明白之后,胡小喜立即爬起来,赶到了北城封丘门。那一带城内外有不少客店,这时已近午夜,大半都已经吹灯歇息,他顾不得这些,一家一家敲开查问。幸而他穿着公服,那些店家不敢怠慢。城门内的客店挨家问遍后,东方已经微亮,却一无所获。他却像是着了魔怔一般,毫无疲累,接着便出了城,又挨家敲门去问。一直问到一个小市口,终于听街角一家客店店主说:“是有这么一对男女。男的二十七八岁,穿着布衫布裤,模样诚诚朴朴的。女的年纪二十左右,一双水闪闪大眼睛,穿了件绿绢衫……”

胡小喜听了眼睛顿时睁圆,至少样貌对了,他忙问:“他们说什么没有?”

“两人说是来京城投靠亲戚。不过,住进店里后,那年轻妇人整日窝在客房里,关着门窗不出来。只有那汉子偶尔出来一回,出来也只是买些吃食日用,迅即就又进去关起了门。我瞧着有些古怪,可两人又交足了房钱,不好多问。我那浑家偷偷去他们窗下听过,说那妇人是个水火性子,一时‘四哥、四哥’地甜口儿唤,一时又‘你如何、你如何’地抱怨。

“寒食头两天,那汉子又出去了,可一去再没回来。第二天,另有个男子来了我店里,说来接他妹妹。他一说模样,正是那年轻妇人。我带他去了那间客房,连敲了几下,那男子又高声唤了两声妹妹,那妇人才开了门。一见到那男子,十分欢喜,忙收拾了包袱,兄妹两个一起走了。”

胡小喜先听着两人同住一屋,心里顿时酸搅不已。再听到“四哥”两个字,心里一沉,自己恐怕猜对了,那汉子应该正是江四。他忙问:“她那哥哥生得什么模样?”

“其他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处,那男子看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了……”

“麻罗?!”胡小喜越发震惊。

第五章  笨慢

夫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

——《棋经》

张用一直忙到凌晨,才困极睡去。

从赵太丞家回来路上,他琢磨了一阵朱克柔、赵金镞以及《守令图》的怪事,却毫无头绪。无头绪的事,他向来懒得费神,只用一个“丢”字处置。就如浑水难照影,不如丢开一会儿,等水澄清,纤毫自现。

回到家,不见犄角儿。他点了盏灯,走到后边工坊,见到那些制好的泥模排在木案上,他便将那些外事抛开,抱了几锭铜块搁在坩埚中,燃起炉火,接上风箱,守在炉边熔炼起来。这些铜一半是去年他用“胆铜法”自炼的,这法子虽好,出铜却慢。他正在想其他主意,李度寻见了他,说城南红绣院要给一个叫梁红玉的名妓造一座绣楼,请李度营建。李度刚领了艮岳御差,无暇旁骛,便向红绣院引荐了张用。张用建楼虽然不及李度,却也胜过许多一等大匠,又有作绝的名头。因此,红绣院十分乐意。张用听了,便说不要工酬,只要一百斤铜。红绣院的妈妈门路广,迅即买到,叫人搬了一百斤铜块来。张用也便替她督工,造起了那座楼。

张用等那锅铜熔化后,拿过自制的雀嘴钢勺、细颈漏斗,舀了那铜汁,慢慢注入泥模中。这道工序要极细稳,等他全部浇铸完,天已微亮。他撂下钢勺,躺倒在炉边地下,旋即睡去。

睡了不知有多久,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尖声尖气的叫喊,是那殿头官刘鹤的声音。他被叫醒,爬起来出去一看,除了刘鹤,还有一个内侍,都身穿紫锦衫,头戴黑纱冠。

“张作头,我们见院门没关,就进来了。这位是杨殿头。”

“两位颠头闯进民宅,是内急要借茅厕?”张用随口将“殿”念作“颠”。

“不是,不是。这位杨殿头是我好友,专责监管秘阁图籍……”

“秘阁?”张用心头一亮。

“嗯。前两天,杨殿头发觉秘阁中有件怪事,百般想不明白。昨天我在艮岳宿院见识了张作头的锐眼奇智,便邀了杨殿头来向张作头请教。”

“什么怪事?”

“这事说起来有些难开口,杨老弟,还是你自己来说。”

杨殿头比刘鹤要稳静些,略一沉吟,才开口说:“前两天,我奉旨去秘阁取图,进到阁中,闻到一股臊臭气,寻了一阵,发觉书柜顶上有个皮袋子,里头竟是秽物。”

“什么秽物?”

“粪便。”

“人屙的屎?”

“嗯……看着似乎是人粪。”

“哈哈,你莫不是去取《守令图》?”

“哦?张作头从何得知?”

“那图还在吗?”

“图倒锁得严密,完好无损。只是,那楼上阁子只有我一人能进,不知那皮袋子为何会丢在那里。”

“我知道。”张用笑起来。

“哦?张作头请讲。”

“眼下还说不真切,得去秘阁看过才成。”

“能否请张作头现在就去?”

“好,走!”

刘鹤上下扫着张用,插了一句:“张作头不换件衣裳、梳洗梳洗?”

“身净则心不静,换不得。”张用笑着便往外走,却见一个人站在院门前,是那个猫窝匠柳七,瞧着神色有些犹豫。

张用忙说:“两位颠头先走,我马上来。”

“我们在车上等张作头。”两个殿头出了门,上了一辆朱壁厢车。

张用笑望向柳七:“有话要说?请进。”

柳七犹豫了片刻,才抬腿走进来,盯着张用又踌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我是来告诉你江四的死因,杀江四的是麻罗。”

“那个裱画匠?很好。”

“麻罗一直不愿再提当年那桩旧事,江四却时时挂在嘴边,两人为此争过几回。去年,有个姓章的银器商要裱画,麻罗去过几回他家宅子,似乎和他家的一个使女搭上话、生了情。有天我经过大相国寺,见他们两个在寺里买花翠……”

“那个使女又勾上了泥炉匠?”

“我不知道江四和那个使女有没有瓜葛。不过,江四偏巧也去银器章家泥过炉灶。这个月头,那个使女和江四都不见了。”

“嗯。而后呢?”

“寒食头两天,我师傅唤我去封丘门外帮着做活儿,回来时,天已经晚了。快进封丘门时,我远远瞧见江四和麻罗一起出了一家酒肆,往护龙河那边去了。我不愿出声,便没有唤他们。等我快走到护龙桥时,却见麻罗快步返回来,瞧着神色不对。我忙躲到一边,见他急忙忙往北走去。等他走远后,我才走到护龙河边去看,结果发现江四死在河岸边……”

“萝卜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赶忙离开了那里,走了一段路,见一家菜蔬店门口放着一筐萝卜,忽然想起当年那桩事,便买了一根,回到江四那里,将萝卜插进了他嘴里……我要说的就这些。”

柳七又望了张用一眼,目光冰冷消沉,随即便转身出门,枯柳条一般,寞寞然走了。

犄角儿独自没情没绪赶往戴楼门外。

昨晚他和阿念查问了一圈,没找见任何线头。天又黑了,他便先将阿念送到了染院桥朱家门口,正要转头回去,阿念忽然说:“这么晚了,你就睡在这里吧,客房空着呢。张姑爷又不是小娃儿,一晚上丢不掉、耍不坏。”犄角儿听了,犯起难来,他自然极愿留下,又怕小相公独自一个人,不知会做出些什么祸事来。可再一看阿念瞅着他,满眼的舍不得,他的心顿时化了,忙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暗想,小相公惹祸就让他惹吧,他是个滴溜仙,这么些年惹了多少祸,还不是照旧好端端的?

两人进到院里一瞧,朱克柔的娘仍坐在廊下,点着灯,在拣豆子,边拣边低声念诵,极专注,他们进来都没见到。阿念悄悄引着他走到后院,搬出一副秀巧藤桌藤椅,摆在海棠花树下,又去厨房烫了一瓶酒,寻了几样现成小馔、一碟蜜糕,用一套白釉剔花的定瓷盛装,摆在藤桌上,而后斟了一盏酒,笑嘻嘻递给犄角儿:“这酒是小娘子最爱的蔷薇露,宫里造的御酒,便是十两银子也买不到这一小瓶呢。你尝尝。”

“小娘子不在,我们偷吃她的酒恐怕……”

“啥叫偷吃?小娘子在时就常叫我吃,还说,你既跟了我,各样好物事你都尝一尝、用一用,往后嫁了人,才不必像那等少见缺识之辈,缩手缩脚、馋眉痨眼的。”

犄角儿这才小尝了一口,入口果然异常甘洌香滑,不由得连声赞叹。阿念笑着又劝他喝,不住给他夹菜。两人又怕被外头朱克柔的娘听见,都压着声气,偷乐个不住。一晃眼,两人竟将一瓶酒喝尽。犄角儿原本酒量不高,吃得头脑晕热,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去的客房,又是如何睡到那张香软的床上。醒来时天已大亮,低头一看,自己外头的衣裤都被脱了,幸而汗衫和里裤仍在。一想,自然是阿念替他脱的,他的脸顿时涨红,心却又甜又醉。

他忙爬起身,穿好衣裤,走出去一瞧,朱克柔的娘又已坐在廊下拣豆子,却不见阿念。他在庭里张望了一会儿,那个厨妇笑着过来轻声说:“哥儿起来了?你先去洗脸,早饭已煮好了。”

“阿念呢?”

“她娘一早就来敲门,说家里有急事,扯着她就走了。临走她让我告诉你,让你自己去戴楼门外寻那三辆车子,还说她想出了个法子,那三辆车怕是租车铺里租的,让你挨家去问,一下里租三辆车,车铺的人应该忘不掉。”

犄角儿听了,暗暗赞叹,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法子?白跟了小相公这些年。继而,他又担心起来,不知阿念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心里胡猜乱想着洗过脸、吃过饭,谢过了那厨妇,没敢惊扰朱克柔的娘,牵着两头驴,悄悄出来。他先赶回去还掉了一头驴,又去家里瞧了瞧,院门虚掩着,小相公却不在,不知又游荡到哪里去了。寻又没处寻,心想,寻朱家小娘子最要紧,便骑了驴赶到了戴楼门外。

没了阿念相伴,这一路走得没盐没醋,寡汤一般。可又想得在阿念回来之前,寻见那三辆车的下落,便打起精神,沿着大路,挨个去问租车铺子。城外租车铺不多,这一带总共只有几家,走到第四家时,果然问到了。

那店主姓蔡,说三辆车是清明正午租走的,那主顾他没见过,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样貌并没什么特出之处,唯有耳垂又厚又长,极有福相,衣着也精贵。他不要车夫,说自己带了三个。那三个车夫就候在门外。连马带车,三辆押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最奇怪的是,已经过了八天,那人一直没来还车。

程门板又来到那个楼飞走的空院子。

昨天他先去左右邻院细问了一道。左边是个马鞍商,常日都在城里照看买卖,晚间才回来,家中只有妻子和三个孩儿,还有一个养娘、一个厨妇。隔壁院子盖楼,三个妇人和三个孩童天天都看着,船运来的尽是上好木料,锯割刨凿成的现成木件。平地、挖池、搬运木料花了一个多月,盖楼用了大半个月。至于那家主人和工头,她们都是妇人,从没说过话。家主回家又晚,更没见过面,因此并不相识。飞楼那天傍晚,隔壁院子来了不少客人,全都进到那楼里,说话声极大。有人还上到二楼,推开窗往外望。究竟是些什么人,她们并没去瞧。

晚上,他们一家正在吃夜饭,忽然听到隔壁一阵巨响,牛吼一般。他们全都跑到院子里看,却见隔壁那座楼居然浮在半空中,还不住往上升。楼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还有吚吚呜呜的笛声。若不是亲眼瞧见,绝不敢信。

右边邻居则是个官户,不过那位官员去了蜀地赴任,家中留了年老父母和几个仆人。那个老父闲常便在河岸边看隔壁盖楼,还和那房主韩车子攀谈过几回。韩车子说那楼叫“百艺楼”,是建来收藏天下百工器物和技艺图籍。修造这楼的,是京城第一造楼师李度。等四月初二鲁班祭日那天,由工部主祭,召集京城名匠,办一场大醮,以兴盛天下工艺。

那老父听了极振奋,天天巴望着能瞧一瞧那场盛事。眼见那楼修好了,房主原先说,要请京城第一彩画匠、“天工十八巧”的典如磋来上漆绘色。谁知道,彩画还没绘,清明那天傍晚,那楼竟飞走了。他们夫妻两个和仆人也是在院子里,望着那楼飞上天去。

程门板听了两家讲述,始终不太肯信。他又去两岸查问其他人家,其中十之七八都亲眼瞧见了这桩异事,他不由得不信了。回到家中,他将这事讲给妻子听。这是他头一回跟妻子说起公事,妻子听了,笑着说她也听街坊议论过这件异事,起初也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程门板却犯起愁来,如此一来,这桩异事便是天降神迹,该从何查起?而且,这其中又没有什么命案凶杀,又何必查办?

妻子在一旁劝解:“你明天再去那里仔细看一看,若真的查不出什么,便径直去回禀左军巡使。这样,你也尽了心,他也好做处置。”

程门板一听,顿时豁然。见妻子如此通达事理,欢欣之外,更生出一分敬意。

今天早上,他仍早早起来,赶到了那个空院。吴扁嘴还没有来,他便独自在院子里慢慢走看。走到院墙的西南角时,发觉那里有一片土比四周略松一些,他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太阳光正照到这里,泥土中似乎有一点闪亮,他用手指拨开泥土,是一片捻了银线的缎子。他扯了扯,却扯不动,用力一拽,才拽起来一些,底下仍坠着,似乎有一大片。他越发好奇,用双手一起攥紧,狠力又拽,终于又拽出一截。一样东西跟着也被带了出来:一只手。

范大牙和牛慕穿过甘家面馆后门,走到后面的巷子。

这条巷子很窄,一辆厢车勉强能过,朝东通到虹桥北街,朝西则是进城方向。熊七娘说宁妆花和她丈夫的尸首搬上那厢车后,去了西边。范大牙便向西走去,曲曲拐拐穿出小巷,迎面一行垂柳、一道河水和一带城墙,是护龙河,往南是东水门,往北是新宋门。范大牙左右望望,心里暗自犯难,一辆寻常厢车,不论往南,还是往北,只要进了城,就再难查找。

牛慕在一旁说:“我和范先生约好,我往北边,他往南边,各自分头沿路打问。原先打问一乘轿子和一辆运棺木的太平车,倒还有人留意。单单一辆厢车,根本没有一个人记得,奔波了两三天,毫无所获。鱼入汪洋,如何寻得见?”

“这后街的邻居都问过了?”

“前后几家都挨着问过了,都不曾留意。”

“我再去问一道。”范大牙自知心思迟钝,难如那些聪明人一般想出些巧主意,唯有用笨法子,以勤补拙。而且,他渐渐发觉,这世上之事,大半其实都无法取巧。比如吃饭、行路,总得一口口吃、一步步行,一口便是一口,一步便是一步,再巧也绕不过去,差别只在快慢,而且快并非全然好,慢也并非全为坏。草倒是长得轻快,可哪里及得上笨生慢长的大树?他想这该是上天公道之处,否则赢的全是巧快人,笨慢的全没了活路。

他又回到巷子里,先去敲甘家面馆的后街对门。半晌,门开了,是个老妇,穿着旧布衫裙,牵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孩童手里捏着一颗红盐荔枝,嘴里含着一颗,嘴唇被红汁染得鲜红。

那老妇先看了一眼范大牙,接着又望向牛慕,顿时撇起嘴:“又是为那车子的事?我上回不是说过了?那天正午,河岸边呼呼嚷嚷的,我赶紧牵着孙儿瞧去了,啥妇人汉子的,半眼都没瞧见。”

“那天是私下打问,今天我来是公干。这事已在开封府录了案簿,你还是好生对答,莫要隐瞒,否则连你也牵扯进去——”范大牙板起脸唬了唬,见老妇有了畏色,才开口问道,“正午之前,那车子先已停在你家门口,你也没见?”

“那车子……倒是见了。可我们这里虽是城郊,却也不是乡下,这巷子里常有车子进出,哪个会见个车子就稀奇?那车子又不是挂锦金车、碾玉银辂,见是见了,却没仔细张看。”

“甘家正门当着汴河北街,若有车子,一般只会停在前头。那天那车子却停在后门,又停了许久,正挡住你家的门,你也没觉着不妥?”

“前街车多,有时行不开,便常绕到这后街。再说,我们两家对门对户的邻居,这些子小事都要计较,哪里能得安生?”

“这么说,你真是什么都没留意到?”

“若是真瞅见啥了,老婆子我瞒它做什么?又不添肥,又不生膘,反倒还得个欺瞒朝廷的罪名儿。”

范大牙只得作罢,又去问隔壁人家。左右连着问了十来家,没有一个人留意过那车。范大牙问得口干舌燥,只得先去街口茶铺里坐下,和牛慕各要了碗茶水,坐着歇息。

歇了一会儿,他忽而想到一件事,他忙跳起来,快步走进那巷子,敲开了那老妇家的门。老妇见又是他,一愣,微有些慌。范大牙却不管她,蹲下身子,放轻声气,笑着问那孩童:

“那天河里的神仙你见没见?”

孩童嘴里仍含着荔枝,蒙然摇了摇头。

第六章  秘阁

弈棋布置,务守纲格。

——《棋经》

张用和刘、杨两个殿头官坐着那辆厢车来到皇城。

车停在了东华门外,三人下了车,来到左边侧门,两个殿头官向禁卫出示腰牌,只说禁中有修缮事宜宣召张用。张用之前便来过数回,禁卫也认得,没有多言,便点头放他进入。进了门,迎面一座巍然门楼,是左承天祥符门,门内一条宽阔大道,直贯东西,将皇城分为南北二区。北面是后宫,南面是御殿及三省、枢密等诸司,两边皆以丹粉高墙屏障,禁中买卖物货均在东华门外,因此大道两侧紫衣内侍往来不断。

三人沿着路边红墙行了一段,左侧出现一座黑漆朱额大门,是左银台门,门口也有禁卫把守。杨殿头朝那几个禁卫只略扬了扬手,便引着刘鹤和张用走了进去。里头一条南北直道,青石铺地,两边仍是丹粉高墙,不见一个人影,顿时显得空寂肃然。三人沿着路右侧向南行去,脚步声异常响。这里张用来的次数最多,知道右边朱墙内分成南北两院,北边是银台司,南边则是秘阁。

秘阁的院门在正南边,沿着直道走到底,再右拐。门口立着四个佩刀禁卫,杨殿头这回径直走了进去,张用和刘鹤跟在他身后,里头一个四方庭院,正面是高大厅堂,两边各一排厢房。庭中种了两棵古柏,碧叶正鲜。四下里十分宁静,满院古雅沉寂。一个绿锦官袍、黑纱幞头的官员迎了出来,张用知道是秘阁监。杨殿头不等他开口,轻声说了句:“楼上阁子转轮有些涩了,我唤了张作头去查看查看,没有其他事。黄大人只管去忙公事,不必相陪。”那位秘阁监点了点头,拱手一揖:“杨殿头请自便。”

杨殿头引着张用、刘鹤穿过前厅,沿着中庭侧廊走向后院,沿途两边都是书库。自太宗皇帝登基以来,广收天下图书、字画、文物,收藏于昭文馆、集贤院、史馆中。后因图书典籍过多,三馆已不够用,又精选典籍文物珍品,藏于秘阁。这些书库虽都上了锁,仍散出一阵阵书墨幽古之气。

后院用墙隔开,开了一道黑漆木门,门口又有两个佩刀禁卫看守,见到杨殿头,两人一起躬身低首。杨殿头视若不见,大步走了进去。张用和刘鹤并肩跟上,进了那门,迎头便见秘阁藏书楼赫然矗立于院子正北,内诸司房舍中,此楼最宏壮。

这楼五年前才翻修,由楼痴李度督造,彩画则是史大雅、何飞龙、典如磋等名匠合力绘就,型格宏峻,彩绘精雅。张用走到楼门前,抬头望向门额,中间是太宗御赐飞白书“秘阁”二字,左右两侧则各绘一条青龙,何飞龙当年漏画的龙睛早已由史大雅补上。那两条龙怒瞪着张用,张用瞪了回去,心里暗骂:你个有眼无珠、虚张声势的丑长虫。

杨殿头见到,有些纳闷。张用朝他挤了挤眼,做了个怪相。杨殿头不知该如何应对,移开眼,抬手说了声“请”,随即引着张用、刘鹤迈过高槛,进到楼厅中。楼厅中间一根直径一丈的朱漆圆柱,两边各有四排黑漆书案,十来个文吏分别坐在案边,各执毛笔,在书册上记写。后面靠墙立着一大排黑漆木柜,几个文吏在架子前整理书册簿记。楼厅两侧各有四扇门,都是书库,全都锁着。

门后靠墙则各有一道木梯,通向二楼。杨殿头朝左案边一个年轻瘦文吏唤了声“楼上开门”。那个文吏忙站起身,快步过来,朝杨殿头躬身一礼,而后从楼梯旁一个小铜架上取过一支雕花细铜管和一根发烛,急忙上了左边的楼梯,腰间一串钥匙不住碰响。杨殿头引着张用、刘鹤一起上到二楼,眼前顿时豁朗,一带栏杆,一道长廊,凭栏而望,几十座皇城大殿尽在眼前,长天阔碧,殿宇耀金。

那个文吏从腰间选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二楼正门,而后躬身侍立门侧。三人进了门,厅内十分阔敞,左右两边整齐摆了两排黑漆桌凳,桌上皆有文房四宝和铜烛台,是供文吏抄录典籍。正中靠里墙有一间正方秘库,无窗,只有一道云纹铜门,一把雕龙大铜锁锁着。

那个文吏走到门后一只黑漆柜子边,上头有几支铜烛台。他拔开将才拿的细铜管的盖子,将发烛伸进去,里头藏有火种,迅即燃着发烛,点亮了一支蜡烛,而后躬身将烛台递了过来,张用顺手接过。杨殿头则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那钥匙用青绿彩络细绳挂在脖颈上。他没有取下钥匙,只微弯下腰,将钥匙插进铜锁,打开锁头,拉开了铜门,随后又说了声“请”,三人一起走进那秘库。

库中十分幽暗,中间立着一根巨大圆柱,是秘柜,柱上用铜条分隔出一列列方格暗屉,都挂着雕龙小铜锁,里头藏放珍本古籍字画,周围墙壁及天花都用铜皮包了一层。地上木板也与别处不同,中间是一个大圆盘,环绕着圆柜。杨殿头往左边走去,脚底下的圆盘随之转动起来。

这是张用所作。秘阁翻修时,张用被召来制作秘藏书柜。张用顽兴忽生,想出这转盘之法:立一根圆轴,贯穿两层楼,在地面和楼顶做两个转枢,圆柜悬空固定于转轴,圆盘中央则与转轴以齿咬合。这样,人行转盘上,脚带动转盘,转轴与圆柜也随之转动,转向却正相反,寻找图籍时便能省一些力。

杨殿头在前,三人踩着转盘走向左边。张用闻到这秘库的阴闷气息中隐隐有股臭味。杨殿头走到墙角,停住脚,指了指角上:“便是这物事。原先在柜子顶上,我取下来,藏到了这墙角。”

张用将烛台照向墙角,见一个羊皮袋子搁在角落,袋口用皮绳扎着,臭气便是从那里头散出来的。他将烛台交给刘鹤,弯下身子解开皮绳,打开了袋子口,一股恶臭顿时浓熏出来,屎臭混着尿骚。两个殿头官忙用衣袖捂住了鼻子,张用却毫不在乎,将那袋口朝向烛光,探头望里仔细瞧去:“是人屎。底下屎棒子粗些、黏些,越往后屎越少,也越干,最上头比羊粪还小。”

“什么人竟敢把这腌臜物丢在秘库里头?可是,这秘库钥匙只由我一人保管,取放图籍也只有我一人进出,他人绝不许靠近。这物事如何能放进来?放在这里做什么?”

张用蹲在那屎袋边,笑着想了想,抬头问:“这库里所藏,最贵重的是什么?”

“最贵重自然是历代书画珍品,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怀素等人书作,以及顾恺之、吴道子、韩干、薛稷、戴崧等人画作。几代官家遍天下搜寻,一百来年,也才收到百来幅,每一幅都是无价宝。不过昨天,我将这库里的秘柜一个一个全都打开,仔细查看了一道,并没有丢失一件。”

“《守令图》呢?”

“张作头为何屡屡问起《守令图》?”

“你先说,《守令图》可在?”

“我也查看过了,都在。”

“真的?”

“这个我绝不敢大意。”

“现在能不能再瞧瞧《守令图》是否仍在?”

“这……”

“没带钥匙?这些秘柜的钥匙又是如何保管的?”

“秘柜钥匙由另一个殿头官保管,每把钥匙挂一个木牌,写有图籍名字。官家要看哪样图籍,我得了旨意,才能去那殿头官处领取相应钥匙,再来秘阁开门寻取。”

“《守令图》的钥匙如今在哪个殿头官那里?”

“没有,在我这里。这几个月,东南军情紧急,西夏也不安宁,官家时常要取地图召集枢密院商讨军情,钥匙便一直留在我这里。”

“带在身上?”

“嗯,始终贴身藏着,不敢放在别处。”

“那就打开那柜子,再查验查验?”

“这恐怕……张作头,你为何对《守令图》如此执着?这腌臜物事和《守令图》有关?”

“眼下我下不得任何定论,先瞧瞧《守令图》再看。”

杨殿头仍犹豫难定,刘鹤在一旁说:“这事太蹊跷,若真是有人进到这库里,将这物事丢在这里,往后不知还要做出些什么祟事祸害来。张作头又不是要看图,只是瞧瞧那些图是否仍在。”

杨殿头这才解开衣襟,掀起汗衫,汗衫里头缝了一个小袋,他从那袋里掏出一个锦袋,锦袋上拴着一根白丝细绳,又系在腰带上。他解开细绳,从锦袋里摸出一把铜钥匙,钥匙上用铜环挂着个黑漆描金的小木牌,上面雕着隶书“守令图”三字。三人绕着转盘向里又走了半截,停在一个秘柜前头。

刘鹤举烛照着,张用见那柜腰上镶着块木牌,上写柳体“守令图”三字。杨殿头用钥匙打开铜锁,搁到柜子边的木隔板上,而后拉开了柜门。柜子高有一丈多,里面分了一个纵长格,五层方格,纵长格里立着一轴长卷。方格中每层放了四卷图轴,只有中间一层少一卷,但多了一本书册。

杨殿头指着里头说:“《守令图》一共二十幅,全国总图一幅,各路分图十九幅,另有一本图录注记,都在……”

张用挤开杨殿头,伸出手将那轴长卷抱了出来。不管杨殿头拉拽阻止,解开绳扣,将卷轴横放到地板上,用手一拨,画幅随即展开。这图高有一丈二,画轴滚到墙根,也只展开了三分之一。张用又从刘鹤手中要过烛台,照着地图,俯身望去。初一瞧,这图面貌和朱克柔那幅全然不同,然而,他盯着褒斜道那一带仔细一看,方位、地形、距离尽都相同,再看图上其他地方,精细准确程度也都几乎一样。

张用不由得笑起来:朱克柔所用那幅地图果然正是《守令图》。

胡小喜看到自家那间小铺子,才发觉自己竟回到家了。

他查问到封丘门外那家客店,阿翠竟和江四藏身在那里。寒食头两天,江四出去后再未回去。第二天他的尸首倒在封丘门外护城河边,裱画匠麻罗竟寻到客店,自称是阿翠哥哥,两人一起离开。

胡小喜心里翻搅不已,自己白滚热了一场,原来根本不知阿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为何会与江四、麻罗搅到一处,又为何独自回到银器章家?他昏昏怔怔一路边走边想,但这事太过缭乱,哪里想得明白。不知不觉间,走到家门口,才猛然醒来,如同做了场乱梦。人虽然醒了,心里却闷沉沉地泛涩。

他娘正在铺子里扫地,一见他,忙撂下扫帚,赶过来问:“这一夜,你都去哪里了?大半夜鬼都歇了,你办啥公差?”

“真的是查案子去了。”胡小喜见娘脸上竟带着喜色,有些纳闷。

“你也只好诓诓我,幸好你爹当夜值还没回来,不然又是一场拷问。我的儿,眼见着你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行事也该稳重些,再莫要这般浮东浪西的。等一会儿周嫂和刘嫂就要来了,和你爹再商议商议,便要写帖儿、上门了。”

“上啥门?”

“娘不是跟你讲了?跟你说话,全没入耳。我和你爹相中了一个女孩儿,是固子门外制卖棋子棋盘、牌骰子的曾家的女儿,今年十七岁,粉圆的脸儿,模样娇娇秀秀的,性情也和顺,一瞧就有几分福相。又在上户人家闺房里做贴身使女,经见过世面,知礼知节的,配你是足足有余。我和你爹打算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啊!?”胡小喜瞪大了眼,“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问问我!”

“哪里没问?你这两天失张失致的,魂儿被大风刮走了一般,也不知在鬼想些啥。昨天我还问你,觉着如何,你嗯嗯嗯地直点头。”

“我没听清!我哪里知道你说的是亲事?”

“没听清,你乱点啥头?再说,这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我做娘的敢不经心?从去年起,选了七八十家,才选定这一个,聘礼钱都得二百贯……”

胡小喜心里乱得像沸了汤锅一般,昏了半晌,才从心底里吐出一句话:“我得去问问她!”

“问谁?”

他转身便走,一路奔向银器章家。到那条巷子时,他已经累得抬不动腿,见巷口有间茶肆,便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临街的凳子上,弓着背不住喘气。店家来问他吃什么茶,他答不上话,连连摆了摆手。歇息了好一阵,才算顺过气,刚起身,却见一个老者走出巷子,一对尖耳朵极抢眼,是胡老鸮。

胡小喜忽然醒了过来,心里想,若是这般直直去问,阿翠定然不会承认,不能急,莫要慌。这个胡老鸮天天盯着银器章家,应该会瞅见些东西。

他走过去叫住了胡老鸮,胡老鸮一眼便认出了他,神色微有些慌怯。

“胡老伯,推官大人命我再来向你查问查问。”

“查问啥?”

“你真的没瞧见银器章家有什么异常?”

“上回不是说了?那家人连主带仆,那天忽然全都走了,除了那个使女,一个都再没回来。其他的,老朽再不知情。”

“你可见过一个裱画匠,三十左右年纪,头发却有些花白?”

“裱画匠?似乎见过,进出过几回。”

“最后一回见,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正月。过节前,银器章四处夸口买到一幅怀素的真迹,让那裱画匠裱好送了过来。”

“你有没有见到他和那个使女阿翠说话?”

“有两回是那使女送他出来的。”

“两人神情瞧着如何?”

“那个阿翠,但凡见着年轻些的男子,便使娇耍媚……”胡老鸮说着,瞅了一眼胡小喜,眼里露出嘲意。胡小喜心里一刺,忍着没有发作,继续听他说。

“她和那裱画的也是这般,麻哥哥、麻哥哥地叫,听着老朽脊梁发麻。”

“还有泥炉匠,你见过没有?”

“见过,二月初,他家唤了个泥炉匠去重新泥过炉灶。”

“这泥炉匠和阿翠有没有什么?”

“这倒没见过。不过,那泥炉匠做完了活儿后,没过几天又来了,装作寻活儿,来回走过几道。”

“阿翠那天回来后,有没有人来寻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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