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篇 秘阁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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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什么人?”胡小喜一惊。

“你。”

“除了我!”

“再没人了。门整日都关着。”

宁孔雀租了那轿夫的轿子,让他把自己送到了三井巷。

到了那里,她下了轿子,多付了些轿钱,谢过那轿夫,而后站到那巷口朝里张望。巷子不深,里头大约有二十来户人家。那轿夫说寒食前一天,她姐姐宁妆花到应天府下船后,有人用轿子接到了这三井巷。若是真的,这巷子里自然有人瞧见。她立在巷口等了片刻,见有个中年妇人拎着个包袱走了出来。她忙上前问询。

那妇人听了,瞅着她反过来问道:“你和那宁家娘子是姐妹?”

“是,我是她妹妹。”

“怪道瞧着面善。你家姐姐扶着灵柩已经平安到汴京了吧?你是来拜谢史大郎的?”

“史大郎?”

“你家姐姐没跟你讲?亏得史大郎一力帮扶,若不然你家姐夫死在路上都没人知晓。”

“我只听丫头说了两句,那丫头又说不清,所以才赶过来问问详情。嫂嫂,我姐夫究竟遇了什么事?”

“那天,你姐夫经过这巷口,忽然犯了急症,倒在地下,不住抽搐。路过的人都不敢理会,正巧史大郎出来,见到后,叫人将你姐夫抬到自己家里,又赶忙去请大夫来看治。等大夫赶来时,已经迟了。那大夫说恐怕是吃滚烫饭食,又饮了冷酒,激得肠胃痉挛。幸而,你姐夫死前,史大郎问到了你姐姐的名姓,他忙托了一个正好去汴京的朋友,捎急信,唤了你姐姐来。又雇了轿子,候在河边,将你姐姐接到这里。你姐姐见了丈夫尸首,哭得昏了几回,哪里还能料理其他事。又是史大郎帮着买了棺木,装殓好,雇觅了船只,将你姐姐送上了船。”

“嫂嫂,这史相公家是哪个门?”

“左边那第三家。不过,你不必去了。史大郎一直没有子嗣,行了几年善,总算得了个儿子。今年整一岁,他们夫妻抱着孩儿,去泰山烧香还愿去了。”

宁孔雀听了,心里顿时空落落,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第七章  奴

虚则易攻,实则难破。

——《棋经》

程门板从那空院子墙角挖出了一具尸首。

他先发现土里埋了一只人手,再一刨,下头露出衣袖肩膀。他忙去墙边寻见一把铁锹,费力挖起来。土里渐渐显出整个身体。他许久没有做过力气活儿,等刨尽那尸首周围的泥土时,已经累得手脚直抖。

那尸首侧躺在土中,虽已散出臭气,却未腐烂,面目双手蒙满泥土,但大致都还能辨认。是个男子,中等身量,年纪不到三十,头戴销金青绸头巾,身穿绿缎长衫,脚上丝鞋绢袜,看着至少是中等以上人户子弟。身上看不到伤处,唯有头顶有些乌黑血迹,头巾也被浸染发乌,看来是被人重击脑顶致死。

程门板不住喘着气,原以为不见凶杀劫夺,这桩怪事便无需再查。如今真的变作凶案,必须得查下去了。他望着那尸首,思忖了一会儿,大致理出了两条:

其一,去唤这院子主人韩车子的家人来认尸,先弄清楚此人身份,才好查找死因;

其二,这院里造楼,自然需要许多匠人,去寻见修楼匠人,先确认是否真的造起过一座楼。

这得分头去办,至少还得一个人。早上他想着这事要交卸了,便没有去唤胡小喜和范大牙,这时只剩自己单个一人,连个帮手都没有。好在这两天豁然而悟后,他已不再如以往一般焦躁,没有帮手,至多自己多跑一趟。

他正要转身,背后猛然响起一声怪叫,像是驴子被烫到一般,唬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瞧,是吴扁嘴,瞪圆了那双小眼珠,瞅着地上尸首。那张扁嘴噗嗒噗嗒不住掀动,不知在说什么。程门板最恨自己在人前露怯现丑,瞪起眼就要呵斥,嘴刚张开,随即醒悟,忙顿了一下,收回了怒气,脸色却一时缓转不过来,便沉声说:“这尸首才发觉的,被人杀后,埋在土里。看尸状,死了已有六七天,恐怕正是发生异事那天死的。你知道这院子主人住址?赶紧去他家,唤他家人来认这尸首,查明白此人身份。”

“娘喽!小人这几天独个儿在这院子里,上午这里日头最好,小人还坐在这墙根打过盹儿。难怪小人的祖母说,孤魂常把光棍儿候。小人没娶妻那时节,半夜里常听见床边有脚步声,唰唰,唰唰的,像是牛皮底的鞋子。那时节,小人只有麻鞋穿,活到快三十岁,才买了双牛皮底的鞋子,还是一个江西人卖给小人的,那江西人那一撮胡须生得实在是……嚯咕咕……”吴扁嘴忽然捂着嘴笑起来,笑得咕咕鸟一般。

“快去唤韩车子家人来认尸!”程门板怒气重又冲了出来。

“是……嚯咕咕……是,程介史!”吴扁嘴强忍住笑,转身赶忙走了。

程门板顿时想起胡小喜那一回笑,心里随即一搐,他忙长呼了几口气,消去这些无谓烦恼。扭头一看,旁边地上有块破油毡,便扯过来盖住那尸首,而后骑上驴子,出了院门。吴扁嘴也才走到院门边,仍在嚯咕咕地笑个不住。

程门板大声吩咐:“把这院门拴好,莫让人进去乱动那尸首。”

“是,程介史……嚯咕咕……”

程门板不再理他,骑着驴往进城方向行去。他忽然想到,京城营造行的行首是云野逸的兄长,云野逸的死讯前天才报给他家,这时云家恐怕正在理丧,不好去打问。除了云家,该去哪里查问那些工匠?他想了一阵,记起来,许多工匠并非依靠营造行寻活儿,有些只在街头等人雇募,还有些又是靠牙人转介。若说牙人,门路最广的自然是牙绝冯赛,程门板几年前因为一桩讼案,和冯赛相识。但那天在军巡府院里听其他衙吏私语,冯赛似乎牵连进一桩大案,正在四处奔命乱撞,只能另寻其他牙人,这些人个个东串西联,多问几个,应该能辗转查出些线头。

于是他进了城,找见了一个认得的牙人,那人带他去见了另一个常在营造行走动的牙人,这牙人说他只在城北谋营生,又转荐了一个城南的。程门板返回城南,寻见那个牙人,那牙人说,他只给人家户寻募工匠。那楼既然是楼痴李度营建,他自己有一班常用的工匠团。他认得其中一个团头,给了一个住址。程门板照着那住址寻过去,那团头不在家中,他浑家说自己丈夫这几个月都在延庆观里做修缮,并没有接李度的活儿。不过,那妇人又给了另一个团头的住址。程门板只得又寻过去,等到了那里,天已经快黑了。好在,这回总算真的找见了,那个团头刚回家。

程门板一问,那个团头立即说:“对,那百艺楼是小人带了徒弟去造的。不过,那楼工期紧,四月鲁班爷的祭日之前就得造好,搭建三月就得完工,好留一个月绘彩画。若只靠小人这一团,六月都未必做完,因此,李相公又寻了三个团头。两团凿锯木材构件,一团和小人这团轮班搭建。这四团人都是常年跟着李相公出工做活儿,规程都是惯熟了的。哪怕这样,人工仍觉着不够,那房主后来又去寻了一个团,才算赶在清明完了工。可那楼为啥会飞走?小人听说后,哪里肯信,忙赶去看。那院门被封禁了,不许进去,小人只在外头扒着门缝瞅了瞅,那么宏壮一栋楼居然真的不见了。莫不是玉皇大帝也爱上李相公的楼,搬到天庭去享用了?”

程门板听了,仍不太肯信,又问了其他三个团头的名址,不顾天黑,一一去查访。三个都寻见了,果然都接了那工程,一起轮班造了百艺楼。程门板还是不愿死心,又让那几个团头各唤来几个做过那工的匠人,一一都盘问过。回答全部一样。

程门板不得不信了。若是几个人,还能串供瞒骗,左右邻舍、对岸住户、建楼工匠,加起来上百人,神通再广大,也绝没有办法操弄这么多人一起说谎。

那楼真的造了起来,而且也真的飞走了。

胡小喜站在银器章家院门前,犹豫许久,还是抓起了门环,轻轻叩响。

许久,阿翠才来开了门,一见是他,那双水亮大眼睛顿时露出欢喜:“小喜哥哥,快些进来!”称呼又亲近了一步。

胡小喜尽力笑了笑,抬腿走了进去。阿翠忙关上了院门,随后笑着说:“我猜小喜哥哥今天要来,已煎好了茶。那天小喜哥哥说爱吃辣菜饼,厨房里还有半坛子芥辣瓜儿,我一早便和了麦面,烙了些辣菜饼。最巧的是,小喜哥哥敲门时,最后一张饼将将烙好。小喜哥哥,你坐一会儿,我赶紧去给你端来!”

阿翠欢欢喜喜向厨房走去,胡小喜木木然坐到院里大柏树下那张小桌边,望着阿翠那娇秀欢欣背影,仍不敢相信自己查问到的那些,更不忍把阿翠想作那等水性善骗的人。心想,她说谎自然有她的缘由,等问明白了再说。

阿翠很快便端着个黑漆托盘轻快回来,里头是几张新烙的小饼子,油润焦黄,散出一阵阵辣香,配了两碟小菜,醋姜和糟黄芽。另有一只茶瓶、两只茶盏,尽是汝窑豆绿瓷皿。阿翠抿嘴笑着,摆好了饼菜碗箸,抓起茶瓶,斟了一盏热茶,双手递给胡小喜:“小喜哥哥,喝口茶。”

胡小喜接过茶盏,略喝了一小口,又尽力笑了笑。阿翠拿起箸儿夹了一块饼,搁到胡小喜面前小碗里:“这饼趁热吃才最脆口,凉了面皮便软沓粘牙了。”胡小喜只得抓起箸儿,低下头夹起那饼咬了一口,嘴里虽嚼着,却全不知滋味,心里不住忐忑该如何开口。

“吃着如何?赶得上你说的郑家饼吗?”阿翠坐到对面,又笑着问。

胡小喜忙“嗯”着点了点头,一抬眼,见阿翠头上戴着特髻,插了几朵珠翠。他忽然想起江四怀里藏的那绺头发,那头发若真是阿翠的,应该瞧得出来。自己剪,一般不会从鬓边剪,往往是抬起手,从头顶一侧剪。阿翠顶上头发被这特髻遮着,若是能摘下来便好了。他正想着,忽然有一溜物事从树上掉落,正落到阿翠头顶,是鸟粪。胡小喜暗叹侥幸,忙说:“鸟粪落到你头上了。”

阿翠听了,顿时惊“啊”了一声,慌忙拔掉两侧的铜簪子,将那特髻取下来看。胡小喜忙朝她头顶急急寻看,一根绿丝绳扎束成一朵圆髻,脑顶的头发全都拢在里头,根本看不见。阿翠找见特髻上的鸟粪,顿时皱起眉抱怨起来:“这瘟鸟,呱喳呱喳吵人不算,又这样来腌臜人。”说着,从袖管里抽出帕子,低头去揩那鸟粪。她的头略一侧,靠近脑后处发髻缝里钻出一丛短发。胡小喜一眼看到,心里顿时重重一坠。

他望着阿翠,惶了半晌,才一字一字吐出口:“阿翠,你得跟我说实话。”

“嗯?”阿翠才揩净那鸟粪,猛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笑问,“小喜哥哥,说啥实话?”

“你头顶有一绺头发剪断了。那绺头发在哪里?”

“哪里有?我平白剪头发做什么?”阿翠目光一抖,随即又笑起来。

“江四死后,从他怀里寻见了一绺头发。你若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去开封府里拿来。人的头发粗细浅淡都不一样,一比对,便知道。”

阿翠再笑不出,目光颤了片刻,神情旋即变得愧悔哀怜:“那头发是我的。我是想求他救我……”

“救你?”

“我不仅在这上头说了谎,另一件事也说了谎。我知道我家主人为何要逃走,他杀了人。”

“那个工部的宣主簿?”

“嗯。不是在外头杀的,是在这宅子里杀的。”

“啊?”

“二月初一那天,‘天工十八巧’在这里相聚,宣主簿怒气冲冲过来吵嚷,说图如何如何,又说这是欺君叛国的大罪。”

“什么图?”

“我也不清楚。吴管家就把他杀掉了。”

“当着‘天工十八巧’?”

“嗯。我和二娘在后院听到吵嚷,二娘打发我到前面看,我躲在大厅后头偷听,吴管家和两个仆人把宣主簿的尸首搬出来时,一眼看见了我,我吓得不知道该咋办。其实,我家主人和吴管家以前就在家里杀过人。那时二娘还是另一个人的娘子,我家主人迷上了二娘,便将她丈夫诱到家里,让吴管家杀掉了。这事被另一个使女小丰瞧见,小丰偷偷告诉了我。过了两天,小丰就不见了。我怕我也落得和小丰一个下场,谁都不敢告诉。

“那两天,厨房里正巧请了江四来泥炉子,我见他是个诚实人,便趁着没人,偷偷求他救我。他先不信,我忙剪下一绺头发,哭着求他,若能救了我,我便嫁给他。他这才信了。第二天半夜,偷偷从后院翻墙,把我救了出去。我和他假扮夫妻,躲到了北郊的一家小客店里。他说不愿在难中占我的身子,借口怕冷,向店主多讨了一床铺盖,每晚只在地上睡。可是过了几天,他出去给我买肥皂团,去了便再没回来——我正在焦忧,不知道该投奔谁,一个叫麻罗的裱画匠不知如何找见了我,我便又求他带我离开那里,另寻了个客店藏了起来。”

“你和那个麻罗又有什么原委?”

“我家主人爱藏古人墨迹,常让崔家裱画店装裱。去年麻罗来送过几回画,他见了我,似乎生了情,还向我家主人求亲,想娶我,被我家主人嘲骂了一顿。”

“你和麻罗那两天又同住一室?”

“没有。他没住那家客店,说自己有住处。过了两天,他来看我,说我家主人全家都不见了。我猜他们是畏罪逃命去了,所以,便回来了。”

“你回来做什么?”

“小喜哥哥,前头的都说了,剩下的,我也全都说出来吧。你若嫌憎我,我也不怨你。我生下来就在这章家做奴仆,万事都由不得自己。我家主人性子又暴,说打便打,说踢便踢,从不顾惜。莫说我,连我家二娘也是一样。主人迷上她时,杀人都不怕。这两年,已经厌了,连话都懒得说两句。有个姓姜的缎子商人来家里商谈买卖,无意中撞见了二娘,顿时瞪直了眼。过了两天,我端茶时,无意中听我家主人跟那缎商说,‘你若做成这桩事,我便把小妾白送给你。’我家主人在这个二娘之前,其实已有过好几个二娘,全都不是送人,便是卖掉。

“自小我便盼着,哪天才能逃离这囚笼子,像其他人一般,自家做主,好生过两天昂头的日子。可就算我逃了出去,一个女孩儿,无亲无故,又没有钱,到哪里存身?我听麻罗说我家主人逃走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家主人自然再不敢回来,我家大娘子在大名府,也毫不知情。我若谎称是他收养的义女,便能回来做这宅子的主人,设法卖掉它,便再不必怕没钱、没倚靠。

“若不然,像我这等人,事事都得听命,一辈子都由不得自己,连句心头话,都只能夜里偷偷跟自己讲。直到那天傍晚,第一眼瞧见小喜哥哥,不知怎么,我心里便又委屈又欢喜,像是盼了许久,终于盼来了一个亲人一般。可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家生的婢女,哪里敢想什么,更不敢吐露什么。若是我能卖掉这宅子,能自己做主时,我便敢跟小喜哥哥说——小喜哥哥,你若不嫌弃我丑陋粗笨,我愿意嫁你为妻,与你同欢同悲,同福同祸,同生同死!”

胡小喜顿时惊住,望着阿翠,险些掉下泪来。他忙眨了眨眼,逼回泪水,又长舒了两口气,才说:“阿翠,我也想娶你,不管你是不是奴婢。这宅子是别人的,即便得了,也难安生。你听我的,莫要贪这些。”

“小喜哥哥,我不是贪钱,我是赌一口气。人人都是父精母血生养的,为何有些人生来便是财主,有些人却只能做穷奴?我听人说过,有人使些钱,打通关节,便能改动户籍,将旁子改成义子,将义子改作亲子。主人家留了一些银器,若是卖了,拿去疏通人情,一定能做成这事。

“再说,我若这般嫁过去,莫说妆奁,连个小包袱都备不起。小喜哥哥的父母哪里会答应?就算答应,我也一辈子抬不起头、说不得话。我要嫁你,便得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嫁。”

胡小喜再说不出话,也已辨不清是非对错了,半晌才说:“这件事我得回去细细想想……”

范大牙大感庆幸,自己竟识破了那老妇人的谎。

问到甘家面馆后门的那辆厢车,老妇人声气极硬,话语又利。她穿着旧布衫裙,家里自然并不富裕,那个孩童吃的却是红盐荔枝。老妇说清明正午,那辆厢车停在门前巷道里时,她牵着小孙子去了虹桥瞧神仙。范大牙蹲下问那孩童,是否看见了神仙,那孩童摇了摇头。

范大牙顿时站起身,盯向老妇人,老妇人顿时慌起来,忙说:“小孩儿家,知道什么?囝儿,那天祖母不是带你去瞧那神仙了?你还拍着手说神仙的胡子长。”

小童忙摇头嚷起来:“那不是神仙,是庙里的罗汉!”

范大牙提高声量,瞪向老妇:“你莫再说谎了!你恐怕只是贪钱替人捂藏,你若照实说出来,府里审问时,我便替你遮掩过去。你若仍要瞒骗,那就等着夹棍夹折你这几根老指头!”

老妇慌愧半晌,才怯怯说:“我是瞧见那车了,也瞧见他们把那妇人和那具尸首抬上车,往西头去了。公差哥哥,你得体恤体恤我们,我们不过是小户人家,每天忙着讨生活还不够,哪里敢惹这些强人?我只好扯谎说没瞧见。”

“他们给了你钱,让你莫乱说?”

“嗯……”

范大牙见老妇神色间仍有些闪烁,似乎还瞒了些什么。他盯着看了片刻,随即想到,这老妇人若只是收了那些人的封嘴钱,并非多大罪责,随口否认,只说没瞧见就成了,一开始何必搬出那许多话语来遮掩?她恐怕还帮着那伙劫匪做了其他事情。会是什么事情?

他忙喝道:“你还瞒了些什么?”

“没有啊!天老爷,老婆子哪里敢再隐瞒?”

牛慕早已追了过来,站在旁边一直未出声,这时才忽然说:“狡兔三窟……”

“什么?”范大牙忙问。

“那伙人布排如此谨慎周密,自然是想保万无一失。他们先明修栈道,在面馆前街用油布遮挡,将我姨姐和姨姐夫尸首暗度陈仓,用空车空轿诱人追赶,但前街往来人多,一旦有人看见,穿过面馆,追到后街,立即便能捉住他们。更稳便的法子是狡兔三窟,在这后街故伎再施,看似将我姨姐和姨姐夫尸首搬上了车,其实走的又是空车。他们又一次暗度陈仓,穿过这老妇家,从她家后门,用另一辆车接走。”

范大牙听了大惊,再看那老妇,更是满面惊慌,他忙大声喝问:“是不是?!”

老妇挣扎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在你家后门外等的是什么人?”

“我没见人,只见了车子。”

“什么车子?”

“我也没瞧真切,只见那车子后帘上绣着个鹿。”

第八章  亡魂

持重而廉者多得,轻易而贪者多丧。

——《棋经》

张用想:朱克柔所用地图一定是盗自这秘阁中的《守令图》。

只是,《守令图》二十幅和一本图记全都在这里,并没有失窃。秘阁内外又有几道关锁,就算是阁中之人,进阁要腰牌,出阁需搜身,盗图之人盗的自然并非原图,而是摹写了一份,所摹写的是那张最大的全国总图。若是寻常书画,用一张薄纸覆在上头,至多一两天,便能摹完,也好夹带,但这幅全国总图长一丈二,宽一丈,上头绘有全国十八路、四百州军、一千二百县,没有半个月时间哪里摹写得完?何况这么一大张纸,再薄,折起来仍是厚厚一块,绝难带出秘阁。

当然,也可分步摹写,分成二三十次,一次只摹几寸,这样一片小纸,想夹带出去倒是不难。只是,这秘库铜门,偷进一次都几无可能,更莫说二三十次。

他卷起那幅地图,放了回去,眼角扫到旁边那本图记,心里一动,伸手去拿。那书册比通常尺寸大一倍多,又极厚,一只手险些没抓住。他忙伸出另一只手托住。杨殿头在一旁又要阻止,张用笑着“嘘”了一声,随即抱着那书,凑向刘鹤手里的烛光,一页页翻开浏览。里面记的是各路州军监府县的二十四至,一个地名便有二十四个方位数值,每一页密密麻麻尽是数字。这书如果抄录出去,照沈括所言,可以依照这些数字将地图复画出来。不过,要抄录这么一大本数字,比直接摹写地图更难,也更不易带出宫去。

张用将书放回原处,又注视了片刻,随后关起柜门,拿过搁在旁边格板上的雕龙铜锁,将柜子锁牢,拽了两拽,而后将钥匙交还给杨殿头:“您仔细瞧瞧,钥匙可对?”

杨殿头果然细瞧了瞧,才又揣回内袋,用丝绳拴到腰间,而后问道:“张作头,你是怀疑《守令图》被盗了?你这疑心从何而来?”

“哈哈,疑从爱来。你爱王羲之,我爱《守令图》。若起疑心,自然先想到自己心头最爱。”

“可那墙角的秽物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丢在这里?莫非有人窃入过这秘库?”

“只要物件没丢,你就莫急。待我再仔细瞧瞧……”

张用知道杨殿头所疑不错,朱克柔那张地图便可为证,《守令图》的确被人盗摹出宫。

墙角那一袋屎也可证明,的确有人曾潜入这秘库中。那会是什么人,竟能从如此严密的防守中盗摹这么大一张地图?他又是如何盗摹、如何带出宫的?

张用斗志被激起,低下头,不住弹响舌头,急急思忖:若是我来盗这《守令图》,会用什么法子?可是,想了几十种法子,都无法安然从这里盗出图去。大致而言,绝无可能。

他抬头又问:“杨殿头,这几个月,你总共来过几回秘库?”

“前几年来得极少,官家偶尔兴起,要观览那些墨宝珍品时,才命我来取一回。自从去年十月底,方腊在东南作乱,要常商议军机,须得看《守令图》,我便来得多了,几乎每隔两三天就得来一趟,有时隔天便得来取一回。这五个月,来来回回了恐怕有几十回了。”

“其间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没有。若有异常,我便早就发觉了。唯一异常便是墙角那秽物。”

“你再仔细想想?”

“嗯……十二月底,有回来这里,倒是受了一场虚惊。”

“哦?什么事?”

“那天我来取江南东路的分图,刚打开锁,才伸手要开柜门,库门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惊了我一跳。我忙走过去看,是一只斑鸠鸟,飞进来撞到了铜柜上,在地下乱扑腾。我好不容易才捉住它,丢到了外间。”

“那秽物会不会是鸟粪?”刘鹤在一旁忽然说,“库门开着,人若是偷偷溜进来,只要一走动,这转盘便会转,立刻便能发觉。鸟倒是能四处乱飞,自从艮岳建起来后,这皇城的鸟越发多了,四处的鸟粪每天都扫不尽。”

“不是鸟粪,鸟如何能屙到那袋子里?”杨殿头忙摇头,“不过,我受那鸟惊之前,才上到二楼,楼前恰好飞过一群乌鸦,好不晦气,我只顾着骂那乌鸦,没留神脚下,竟踩到满脚鸟粪。低头一看,门前地上积了许多鸟粪,忙叫那开门的文吏拿来许多纸才揩净鞋底。恼得我骂了那文吏一通,让他赶紧将地上那些鸟粪也全都清扫掉……”

“骂得好,这些人白生一对眼珠子,眼里只见得到势和利,哪里辨得清腌臜不腌臜?一块肉掉进粪里,他们捡起来擦抹擦抹便能送进嘴里。你这些还算好的呢,我在那造作所修楼盖舍,整日见的尽是汗臊泥臭的蠢腿子……”

张用见两人如同妇人般絮扯起来,笑着从刘鹤手中拿过烛台:“冰清鞋底碰见玉洁腿子,好一对绝尘并蒂莲。你们慢慢清香,我再去瞅瞅那屎袋子。”

他举着蜡烛绕着秘柜,先细看了一圈,锁都上得完好。他走动时,脚下转盘也随之转动,回到原处时,那两人正在尖声争论袜子的香臭,兴致极高。张用笑着转过,举烛又照向墙壁和天花,铜面反照烛光,莹莹闪耀,映出他的身影来。他上下细细照看,一步步慢慢移动,走到后墙中间时,发觉那铜壁上有两小片污迹。他用指甲划了划底下那片污迹,抠去面上污斑,底下铜皮露出一个小孔,约有黄豆大小,里面填满泥垢。他从袋里掏出耳挖,朝洞里捅了捅,泥垢有些松动。再一用力,竟捅穿了外头的木板,外头的光亮透了进来。他又抠上头,又是一个小孔。

张用不由得笑起来,这两个小孔,小些的苍蝇倒是能钻进来。他对着小孔朝外面瞅去,下面五六尺外一道青瓦红墙,是秘阁的后墙。墙北是银台司的院子,一座楼宇矗立在正前方,琉璃瓦,青绿装,端雅清逸。楼上并没有人,十分寂静。此外,视线便被遮挡,再难看得更宽。

张用弹舌想了想,似乎摸到些脉络,便笑着摸了摸袋子,他时常随处躺卧,袋底尽是土渣碎粒,他用土渣将那两个小孔重新堵了起来。随后俯下身子,用蜡烛照着,去查看墙根地板。转盘将地板四角切分出四个圆弧,他细细瞅看四个弧角,尤其是墙角。查到东北角时,见墙角也有一片污垢,他忙又用指甲抠去,再用耳挖一戳,底下木板也露出一个小孔,只是底下很昏暗,只透上来一点弱光。

他笑着直起身,脚踩转盘,回到两个殿头那里,高声说:“走,下楼去!”

宁孔雀又搭了一只回汴京的客船。

从十一二岁起,她便觉着自己事事都能料理好,不论去到哪里,只要不懒,都能站稳脚跟,并不须倚靠任何人。然而,当她打问完姐夫姜璜的死因,发觉自己只是妄猜一场,顿时有些无着无落。独自在应天府街头闲走,如同一片叶子在水面上漂荡,不但无处可去,也没有哪里能停住脚跟。

茫茫然走了许久,想起姐姐宁妆花仍下落不明,便告诉自己,回去寻姐姐吧。如今你可做的事,唯有这一件了。

于是,她又回到河边,搭了一只去汴京的船。她仍要了一个小舱,独自坐在里头,趴在床边,望着河水出神。

船到考城时,船上有人下货,便泊在了岸边。这时,天已黄昏,漫天云霞像是燃着了一般。她轻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想起儿时有天暮春,晚霞也是这般红灿,她和姐姐搬了梯子,偷偷爬到房顶上,两人并肩坐在屋脊上,一人含了一块韵姜糖,笑眯起眼,甜甜地看那晚霞。那时的心真如一滴水一般,映着晚霞便是晚霞,映着花朵便是花朵,哪怕映着的是泪水,也清亮明澈。人越长,心里积的尘土便越多,这心渐渐成了泥团,再映不见什么了。如今更是变作一块坚石,多少泪水恐怕都融不化、冲不净。

她正在发怅,忽然听到有人唤“宁家小娘子”,扭头一看,是她家一个老主顾,常年在汴京和考城两地发卖锦缎。宁孔雀这时不愿见人,更不愿攀谈,只勉强笑着点了点头。那人也知道她脾性,微有些尴尬,又不好立即走开,便随口寻了个话头:“寒食第二天,我见你家姐夫了。”

“寒食第二天?”宁孔雀听了一惊,姐夫寒食之前就已死了。

“嗯,还是夜里。”

“夜里?”

“嗯,就在这河边,再往前二里多路。离河岸不远有片杏花园,我和一班朋友去那里吃酒赏春,直耍到快半夜才散了。我骑着马,挑着灯笼沿河岸往回走,河里有只去汴京的客船,那船行过去后,我听见一阵扑腾划水声,忙勒住马扭头瞧了瞧,才看清是个人。那人游到岸边爬了上来,我忙挑着灯笼去照他,一眼看到他的脸,险些惊死,那人竟是姜兄弟!”

“你莫不是看花眼了?”

“我连姜兄弟都能认错?他左边眉毛斜缺了一道子,还能有假?他身上穿的那绿缎衫子,除了你家,谁还织得出来?”

“你们说话没有?”

“怎么没说?他说在船上吃了酒,出来解手,脚有些不稳,栽进河里,呛了水,喊不出声,船上人也没发觉。他的钱袋子还在那客船上,问我借马去追,我能不借?他骑了我的马就追那船去了。我想着马追船快,便等着,谁知等了两个多时辰,天都亮了,他仍没回来……”

宁孔雀惊得后背一阵阵发寒,莫非是姐夫的亡魂?

程门板又回到了那空院子。

他拴好驴子,走到池边,望着北边那个大空台子,一阵阵发怔。今年年景似乎极不好,开春以来,四处异事不断,没想到自己也碰到一桩。那些邻居和匠人全都做证,这台子上的的确确建起了一座高楼,也亲眼瞧见那楼凌空飞走,莫非真的是妖邪作怪或神仙施法?可他毕竟自幼攻书,书虽未读通,却记住了孔子所言“不语怪力乱神”,加之性子直硬,从来不爱听那些传言惑语,因而,他心里始终有些不肯信。

可不论信不信,那楼都不见了,此事也根本无从查起。还是听妻子之言,已细细查问过,明日便可去府里回禀,交了这差。这等邪诡之事,不须再纠缠,倒是挖出来那具死尸,该好生查查。

他转身走到西南角,掀开破油毡,顾不得脏臭,伸手去那尸身腰间怀里摸寻,找出一个绿缎面的钱箧子,里头排了二三百个铜钱;一个青缎绿穗子香包,香气仍在;一个花绸腰袋,里头有个青绢小包,极沉,打开一看,是两锭十两银铤;另有一根银管。程门板一见那银管,心里一动,忙拿起来细看,管子两头都塞了个薄银嘴子,一长一短,嘴子上都穿了个小细孔,通到管子里。他拔开短嘴子,里头散出一些怪异香气,他一闻便知,是迷香。管子里头似乎有些粉末,他倾了些在手掌上一看,全是烧尽的细黑渣,这是迷烟管。程门板以往见过的都是竹管,这银的头一次见。他忙望向土坑里的尸首,此人不是端良之辈。

这时,院门那边忽然传来唤声,是吴扁嘴,身后跟着个身穿青绢褙子的年轻后生。吴扁嘴引着那后生快步走到近前:“程介史,这人是韩车子的儿子。”

程门板见那后生面相朴厚,却一脸忧色,便指着身后说:“你来认认这尸首。”

那后生一眼瞅见尸首,唬得顿时变了色。他小心往前两步,略望了一望,忙避开眼睛:“我不认得!”

“你再仔细看看。”

后生又慌慌看了一眼:“真的不认得,从没见过。”

程门板看那后生不似在说谎,大感失望,自己又朝那尸首望去,忽然发觉尸首左边的眉毛有些异常,他忙凑近伸手,抹去那左眉上的泥土,再一细看,那眉毛中间似乎曾被磕破过,留下斜斜一道口子。

胡老鸮扒在银器章家院门边,侧耳听着里头两人说话。

听到那个衙吏胡小喜说得先回去想想,跟着响起挪凳子声、脚步声,他忙转身快步跑回自己家,关上了院门,又扒在门缝边瞅。对面的院门开了,那个衙吏走了出来,瞧着有些失魂。阿翠送到了门边,虽笑着,神色也有些犹疑。胡老鸮瞧着两个嫩娃儿这般经不得事,心里不由得暗乐。

胡小喜垂着头,慢嗒嗒地走了。阿翠在门边探望了一阵,才微皱着眉关上了院门。

“老贼,又在瞅啥?”身后传来浑家的声音。

“你莫管。”胡老鸮回身笑着走进屋里,拿起茶壶,倒了盏冷茶,坐下来望着大门,喜滋滋盘算起来。

胡老鸮的性情随了自己的娘。当年,人都唤他娘叫“偷针眼”,街坊邻居无论大事小情,她都能瞅探得清清楚楚,手里攥了人家无数短处,因此人都有些怕她。凭着这怕,他娘不知白得了多少便宜。只可惜,有回夜里,他娘溜进人家后院猪圈,扒在后窗下偷听,没留神那屋里的人猛地开窗,他娘额头正被磕中,顿时仰倒在地,又不敢出声。偏生那猪圈里一头肥猪又拱了过来,一侧身躺倒在他娘头上,他娘挣扎不出,活活被压死了。

胡老鸮记住了这教训,不论如何瞅探,平安第一。如今银器章家只剩这一个使女阿翠,身子恐怕都没破过,竟想贪占主人家宅院。不过,听起来,这使女也算得上有些智谋,知道笼络那衙吏,帮她一起做成这事。胡老鸮咂了一口茶水,心里想,这一注财,是天上掉的,沾者有份。两个嫩娃儿未见过阵仗,好好一锅羊肉汤,若不当心,碰翻倒了,未免太可惜,少不得我这长者去提携提携。

他慢慢品着茶,等天色暗下来时,才站起身,扭头跟浑家说:“夜饭莫等我,有人请我吃辣菜饼。”随后慢悠悠出去,带好院门,走到对面,抓起门环叩响。

过了一阵子,门才开了,阿翠有些诧异:“胡老伯?”

“闺女,我有些要紧话跟你说。”

“啥话?”

“你和那小衙吏商议的那桩买卖。站着不好说,咱们得进去慢慢讲。”

阿翠先一惊,慌了半晌,才小声说:“老伯请进。”

胡老鸮笑着走了进去:“院子里仍不方便,咱们到里屋去说吧。”说着便径直走向院子一侧的书房,进了门左右瞅了瞅,又笑问,“小衙吏那晚就睡在这里?你没让他去你卧房?”

“胡伯伯莫要乱说,他腿扭了,走不得,我才让他借宿的。你若说事便说事,莫闲叨噪。”阿翠走进屋中,朝着门坐到桌边。

“不说笑了,我们爷女两个就说正事——”胡老鸮坐到了她的对面,“这宅院,凭你们两个嫩娃儿、四只小嫩手,决计扛不动。我是来帮扶你们,这事我来谋划,我去寻人,得了手,我也不多要。除去各处打点人情钱,剩余的,你们两个一半,我一半,大家喜喜乐乐、平平安安把这大果子分了。”

阿翠猛地笑起来:“胡老伯牙都没剩几颗,这么大果子吞下去一半,不怕把老喉咙硌破了?”

“呵呵,不怕不怕。我这几颗老牙还坚牢得很,便是银果子也能咬出个坑来——”他瞅着阿翠笑得妩妩媚媚,不由得动起兴来,“你莫看我老了,不但上头坚牢,下头也仍是个雄武将军。那小衙吏乳牙都没脱尽,哪里靠得住?听他那声气,也不愿沾这事。不若索性丢开他,咱们爷女两个做成这事,有钱同使,有床同暖……”

他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忙闭住口,才回头,脑顶便挨了重重一击,旋即仰倒在地。见一个身影立在面前,手里握着根石杵,三十左右,头发却有些花白,是那个裱画匠!他忙开口要嚷,那石杵又重重砸落……

第九章  钱

临时变通,宜勿执一。

——《棋经》

张用和两个殿头官一起下到秘阁一楼。

杨殿头不住询问,张用却浑不理会,到了一楼厅堂,大步朝东北角走去。两个殿头官和掌钥匙的年轻瘦文吏忙跟在后面。东墙边一排都是书库,张用走到最里头一间库门前,见上了锁,便回头唤那文吏:“打开。”

“这……”年轻瘦文吏忙望向杨殿头,杨殿头点了点头,那文吏只得从腰间钥匙环上寻出一把,打开了门锁。

张用一把推开库门,里头一股霉灰气顿时冲了出来。张用猛地打了个喷嚏,在这幽静之所,听着极震耳。他揉了揉鼻头,笑着走了进去。里头极昏暗,只有北墙上开着两扇小窗,不过仍能瞧见书架一排排摆满库房,上头凌乱堆满了书卷,全没有珍品之相。

张用回头问那年轻文吏:“这里头的书为何是这般模样?”

“民间收来的书籍图册,古籍善本精选出来,分门别类藏入其他库中。剩下的,或品相不佳,或重复,或破损了,便暂收在这一库里,隔一两年清理一道。”

“哦。”张用绕过那些书架,走到库房东北角落。那里高高低低堆了许多木箱,墙角处一直垒到了屋顶。

“这里头都是古旧残破字画。”那个文吏跟了过来。

张用没有答言,踩着那些箱子,爬到最顶上,幽暗中见墙角里似乎有一根细管。他伸手扯了出来,是一根芦苇管,上头正插在顶上秘库地板角落那个小孔中。他笑了笑,将最高处那只箱子挪了一半出来,见箱盖角上也有一个小孔,芦苇管从那小孔穿进了箱子。再揭开箱盖一看,里头是一个空皮袋,芦苇秆插在袋嘴上,用胶粘得很牢实,用了些力,才拔开。他凑近袋嘴嗅了嗅,是酒。

他再无疑义,笑着盖上箱盖,推了回去,而后左跳右蹦下到了地面。

杨殿头已经站在下头,忙问:“那上头究竟有什么?”

“珍宝,可惜瘪了。”张用拍着手上的灰尘,随口笑应一句,随后转头问那文吏,“你叫什么?”

“班升。”

“这几个月,你们秘阁里这些干事人有没有不见了的?”

“不见了的?有两个,一个正月看灯,被车子碾折了腿,再应不得差事,回家养病去了;另一个上个月转到集贤苑书馆去了。”

“告假的呢?”

“告假的……告假的要多一些,小人便告过假,其他人得查看一下应卯簿记。”

“一天半天的不说,只说告了长假的,这该记得吧?”

“长假?去年年末,小人因父亲病重,便告过一个月的假。”

“其他人哪?”

“还有两个,一个二月间因妻子生产,告了十天的假;另一个上个月染了伤寒,告了半个多月的假。”

“好。”

杨殿头在一旁慌问:“张作头,你是疑心这秘阁里有内贼?”

“秘阁又没丢东西,哪里来的贼?”

“你问这些是为……”

“若有人异常失踪,上头的屎便是那人屙的。看来这里人都好端端的,那便是贪看墨宝真迹的狐仙野鬼。这些狐仙野鬼从来都是有急便屙,哪里像两位颠头这般爱洁净?好啦,这遗屎案只能查到这里了。”

“这?”杨殿头顿时语塞,面上有些失望微恼。

张用并不管他,大步向外走去。到了秘阁院门,侍卫伸手将他拦住,上下细细搜了一道,连帽子里都掀开摸了一圈,这才放他出去。

张用原路返回,行到秘阁北面的银台司院门前,银台司掌管奏章案牍,虽也有门禁,却远不如秘阁严密。张用见有两个文吏从里面出来,侍卫并没有搜身,只是盯着看了两眼。张用停住脚,笑着问那侍卫:“这位威武、雄健、英拔的哥哥,银台司的夜值可在?”

“这时尚早,还未来。”

“夜值有几个?叫什么?”

“只有一个,名叫胡石。”

“他几时当班?”

“亥时到卯时。”

“多谢!”

张用回头一瞧,两个殿头官也走了过来,头凑在一处,不停朝他指指戳戳,自然是在骂他。他哈哈一笑,转身向外,大步走出银台门和东华门,离开了皇城。

他已知道谁是盗图人,也知道他是如何潜入秘阁那铜墙秘库,但尚未想出,那样一张大图是如何盗摹,又是如何偷传出宫。无论如何,这法子一定极高妙。活到如今,他头一次遇见智力比自己高强的人,心里无比欢喜振奋。

他哼着小曲,踏着斜阳,一路晃回家中,见犄角儿坐在廊边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苦皱着眉,一脸疲态。

看到他,犄角儿忙站起来:“小相公,朱家小娘子上了那辆厢车,再不知去了哪里。我跑了一整天,也找出一丝踪迹。只问到,那厢车是从车铺租的,一共租了三辆,不止朱家小娘子,还有一些人也被厢车接走了。租车那人也问不出是什么人,只知道耳垂又肥又厚。”

“不怕,我也遇到一桩大难题。热山芋烫嘴,先晾一晾,咱们先弄水运仪象台去。底下一层报时铜件我已经铸好了,上头两层浑仪和浑象构件要少许多,只是天球、三辰仪、天运环要费些气力。”

他快步走到后面工坊,伏到桌案尺寸图上,先琢磨天球的铸法。犄角儿跟了进来,站在一旁,极不情愿。他摆手吩咐:“快去筛炭土,这天球……”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阿念的叫嚷声,张用扭头一瞧,见阿念像是被火燎了的小鸭一般奔了进来,满脸忧急,眼睛红肿。

“阿念,又是什么惊天大事?”

“我爹娘要逼我嫁人!”

“啊?!”犄角儿在一旁惊呼一声。

“嫁谁?”

“那个鼻泡衙吏胡小喜!”

“哦?他?哈哈!”

“我娘把我当皇宫里的帝姬,乱跟人要财礼,说至少得二百贯。胡小喜的爹娘竟一口答应了。今天我娘一早便把我拽回家,胡家的媒人来相看。他们一说就合,明天就要来下定。我哭死了求娘,娘却说养我这么大,二百贯能够?我从后窗爬出来,才逃到这里。张姑爷,犄角儿,我咋办?呜呜……”

犄角儿急得眼看也要哭:“我爹娘便是卖尽家里的衣裳器具物件,怕也至多只能凑出五十贯钱……”

张用忙笑骂道:“两个傻叉叉。别人拎只兔子,咱们叉只羊去,不就成了?”

阿念哭得更大声了:“我一年工钱才二十六贯,又全都交给娘了。哪里寻那么多钱去?”

“莫哭,莫哭。犄角儿,去钱箱里瞧瞧,咱们有多少钱?”

“这是我自家的事,哪里能让小相公出钱?”

“阿念若嫁了别人,你还能好生听话做活儿?你若走了,我哪里再去找你这么呆傻的小厮去?”

“可小相公也只剩三十六贯钱了。”

“只有这么点了?”

“嗯,这两年,小相公没怎么好生接过活计,帮人又帮了许多出去。”

“我想想……”张用弹响舌头,思忖起来,眼睛转来转去,转到墙边堆的那些铜块,猛地笑起来,“这些铜不就是钱?”

“这些铜?这是拿来造水运仪象台的啊。”

“我若是造不出那水运仪象台,自然要留着这些铜,一定要造出来才快活。可如今我已经将它完完整整画了出来,各个尺寸也都算得清清楚楚,能画出来、算清楚,自然能造出来。既然能造出来,还造它做什么?这些铜有三百多斤,一斤至少值三百文钱,总共能有一百贯。还有,我娘床脚砖头下面埋了一块十两的金子,值二百贯,你去挖出来……”

“那是老相公一辈子积攒下来的,老夫人过世前,还特地交代我,让我死死看好它,莫让小相公又随手胡乱用掉。不到万不得已……”

“眼下不就是万不得已?明天阿念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整日和那鼻泡小哥笑成一对蛐蛐啦!你赶紧挖出来,再去雇头驴子,把这些铜全都驮回家去,让你爹立刻去寻媒人,他们出二百贯,咱们就出三百。快!去啊!”张用抬起脚,连连踢到犄角儿的屁股上。

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哭起来,双双跪下,连声叩谢。

“起来,起来!住声,住声!我肚子饿了,吃酒去啦!”张用飞快逃了出去。

范大牙和牛慕进城来到陆家车铺。

甘家面馆后街对门那老妇说,载走宁妆花和她丈夫的车子后帘上绣了只鹿,范大牙和牛慕同时想到了陆家车铺。陆家车铺算是汴梁城的大车铺,在城里有十来家店铺。他家为了让人容易记,以“陆”字谐音“鹿”,自己铺子的车后帘上都绣了个鹿图。

不过,范大牙和牛慕商议了一阵。陆家有十来家店,租车的人,若是自己驾车,便难以知道车子去向,查问起来恐怕很难。

牛慕原本极消沉,因想出了那个“狡兔三窟”,似乎顿时有了些信心,他低头想了一阵,细细解释道:“那伙人行事如此周密,自然会自己驾车,不令车铺知道自己去向。不过百密总有一疏,首先,我猜测他们最多提前一天去租车,甚而是当天上午,这样,查问的日期便短了,只需问这一天半租出去的车;其次,陆家车铺虽大,一天半内至多恐怕也不过二三百辆,其中大半恐怕都是让车铺驾车,咱们只需打问自己驾车的,这样,打问数目又减了不少;第三,这伙人不惜用三道迷关来摆脱追踪,我猜测他们为省去多余的麻烦,恐怕不会为了区区押金而去还车,因此,咱们先打问那一天半租出去没有还的车。这数目就更少了,甚而只有一辆。”

范大牙听了大为赞叹,毕竟是读书人,一旦这心思开启,则远胜白丁。他忙和牛慕一起进了东水门,先从最近的下土桥那家问起。让他们惊喜的是,居然一问即中,果然有人在清明那天上午租了辆车,至今没还回来。

而且,那店主接着又说了一连串古怪:“那人样貌记不大清了,年纪不到三十,说话语气却极傲冷,多一个字都不愿讲。我们店里厢车都是套一匹马,他却让驾两匹,说押金付双倍。我便吩咐伙计给他套了两匹马,他驾了车子往东门方向去了,过了几天,仍不见来还。有押金,我倒也不担心。巧的是,我有个外甥,在蔡河湾造卖肥皂团的刘家做主管,前天顺路来探望我,闲聊起来,我提到那辆没还的车。他听了笑着说,清明那天下午,他去外头收了账回去,见蔡河对岸一座院子前停了辆我们陆家的车,那车便驾了两匹马。更古怪的是,那天天黑后,那院里一座新修的楼竟然飞上半空不见了……”

宁孔雀回到了汴梁。

客船泊在虹桥北头的米家客店前,她下了船,看着岸边的店肆房舍、往来行人,心里有些恍惚。才离开两天,竟像是离开了许多年,她心里顿生人走茶凉之感。不,不是人走茶凉,是茶热人凉。一圈人围坐,烧水煎茶,你起身离开,他们照旧坐在那里说笑品茶,你空出的座椅,自然有人填上。平日想着自己如何如何紧要,身边的人全都离不得你。其实,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大碍?就如满树绿叶,偶尔掉落一片,至多让瞧见它的人叹息一声。这叹息有多长,你在这世间留的余响便是多长,可再长,也只是一口气而已。

她怔在那里,茫然自失,竟挪不动脚步。

“这位娘子,进来吃杯茶?”米家客店那个胖厨妇笑着唤她,才将她惊醒,她也才发觉自己眼里竟有了泪水。她尽力笑着点了点头,趁那厨妇转身,才忙抹掉了泪水。

坐在那店里,吃了会儿茶,她才渐渐缓过了神。心里暗暗自责:乱想这些没味没益的事做什么?死死活活,不过如此,倒是姐姐,真的得尽力去寻。考城那人说见到姐夫半夜爬上河岸,借了他的马骑走了。难道是见鬼了?将信将疑间,先前的怀疑重又浮了起来。若考城那人见的不是鬼,而真是姐夫姜璜的话,这桩事情便极骇人了。只是,之前便已到处寻遍,又空了这两三天,更加没处去寻姐姐的下落了。

她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个办法,只能先回姐姐家去看看,唯愿姐姐已经回去了才好。她忙付了茶钱,雇了顶过路的空轿,赶到了保康桥姐姐家。开门的是使女小涟,一问,姐姐没回来。接着,父亲和后娘也迎了出来。父亲瞧着又老了几岁,那个后娘原本有些怕她,这时神色越发畏谨。两人都不说话,望着她,像是在等她下旨一般。若是以往,见到这等神情,她顿时便要恼起来。这时心里却一阵哀乏,她轻唤了声“爹、姨”,便走到后头自己卧房里。

她出嫁后,姐姐仍一直给她留着这间房,时时都清扫得整整洁洁。今天进来一瞧,四处都灰暗暗、冷寂寂的。她苦笑了一下:我这心和这房,如今正配。

她觉着极困极乏,关上门,躺倒在床上,胡乱扯了一角锦被盖在身上,便睡了过去。这一睡,像死过去一般,不知睡了多久,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敲醒了她。

她本不愿理睬,可敲门声停一停,重又响起,如是再三。她只得爬起身,过去打开了门,暮色里,一个人怯立在门前,是牛慕。

她顿时惊住,望着这个无能无志无恩无德的男人,心里怨不起来,涌起的,竟是伤怜和委屈。而且,牛慕目光中似乎多了些什么,她一时分辨不清,却隐隐觉得是自己从前一直盼的。

牛慕踌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我找见姐姐的去向了,开封府一个姓范的衙吏跟我约好,明早便去那里查寻,我一定会把姐姐找回来……另外……我也向他询问了夫妻和离的事项,他说两方若都无过犯,便很简便。我告诉他,你没有一丝一毫过错,我却罪过极多,无论如何也偿补不过。他说那就更简便,只需一纸和离书便成。我提笔写了几回,可都写不下去……你再稍待几天,等我找见姐姐后,一定写好给你……”

牛慕眼里滴下泪来,宁孔雀则早已泪涌如涟。

胡小喜快要走进家门时,猛然停住了脚。

一路上,他心里都昏昏麻麻,什么都分辨不清,更不知该如何才对。这时,望见自己家那间小铺子,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爹娘。爹一辈子做个文吏,并没有多少银钱;娘开个小杂铺子,辛辛苦苦,也只能略帮补一些家用,可他们两人从来都安安心心、稳稳靠靠。端起碗,知道这米面来得清白;躺上床,不必担忧欠了谁什么。若没有这安心稳靠,两人哪里能这般同心同意、恩情笃实?

不成,我不能让阿翠做那等事,一旦做下,这辈子恐怕再难安宁。

他立即转身又望银器章家赶去,赶到那里时,天已黑了。他用力敲门,过了半晌,阿翠才来开了门,没有灯,面容看不清:“小喜哥哥?我猜你就要回来!快进来!”

他忙走了进去,阿翠刚关上门,他一把抓住阿翠的手:“阿翠,你莫要做那等事!你放心,我会尽力上进,决不让你冻饿!”

“小喜哥哥……”阿翠将手抽了回去,“莫站这里说话,咱们进去说。”

胡小喜忙跟着她走进那间书房,房里点着油灯。阿翠转过身望向他,目光映着灯火,闪烁不定。她的嘴角破了个口子,左脸微有些肿。

胡小喜刚要开口问,阿翠却已先笑着说:“小喜哥哥,你莫把事瞧得这么坏。主人杀了朝廷命官,已经畏罪逃走了。这宅院便成了无主房,将来自然会被官府收没。官府平白能占,我在他家服侍这么多年,为何不能占?”

“无论如何,这终究不是自家辛苦挣来,即便得了钱,也难安心。”

“你在山路上走,又饥又渴,望见旁边有棵野桃树,结了许多桃子,你不摘来吃?吃了会不安心?”

“这……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野桃子,你吃了,别人不会说什么,但若占了别家的房宅,人自然会说,官府也要查办。”

“野桃子若只有一个,被我吃了,其他人见了,一样会说。就为不让他们说,我便不吃那桃子?若吃了这桃子,被那些人打死,也是个饱死,我也甘愿!”

胡小喜顿时噎住,半晌才说:“我说不过你。我只问你一句,我和这房宅,你选那样?”

“我两样都要。”

“只能选一样!”

“我自然想选你,可是,你没听过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哪怕我跟了你,苦累久了,你哪里会如这会儿一般,始终疼我怜我?我娘常偷偷哭着说,我爹当初娶她时,如何如何爱她怜她。可我见到的爹,从来难得对我娘笑一笑,张口贱婆娘,闭口丑婆子。我自小就打定主意,决不能做我娘这样的可怜人,决不依靠男人。我得自己有银钱,吃什么、穿什么,得由自己做主。男人,也得由我自己选。我决不许男人骂我,更不许打我。男人若对我不好,我也决不会像娘一样哭着抱怨一辈子,我要让男人后悔一辈子!”

胡小喜惊望着阿翠,说不出一个字。

“小喜哥哥,你怕了?”阿翠忽然笑起来,“你和钱,两样我都想要。这桩事你若是真的不愿做,我们就撂下。我还有另一桩事,你瞧瞧愿不愿做?”

“啥事?”

“你端着油灯,在这里……”

阿翠走到书架边,书架横梁上镶着缠枝菊纹铜雕。她伸出手抓紧最中间那朵铜菊花,用力一拧,里头咔嗒一声响。阿翠又向左边走了两步,伸手用力一推,那书架竟旋转起来,里面露出一间暗室。

阿翠笑着回头说:“小喜哥哥,你进来瞧。”

胡小喜又惊又怕,犹豫了一阵,才端着油灯小心走了进去,见里面是小小一间空房,散出一股阴霉味。再一看,地上躺着两个人,他忙用油灯一照,顿时惊得一哆嗦。其中一个是胡老鸮,满头满脸的血,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另一个是三十左右的汉子,头发却已花白,胸口有一处伤口,浸满血污。

“裱画匠麻罗?”

“嗯。我说过,决不许男人打我,他却打了我的脸。”

“你杀了他?!”胡小喜越发震惊。

阿翠却仍笑着:“先不说他。那块板子下,还有个密室。我说的那些钱就在那下头。”说着,她走到墙角,扣住地上一块木板边缘,将那板子拉了起来,“小喜哥哥,别待在那里,你过来瞧瞧。”

胡小喜已经惊傻,端着油灯茫茫然走了过去,朝下面一望,里头黑洞洞什么都瞧不见,一股腐臭气直冲鼻。

“你拿灯照照,那个宣主簿的尸首就在下头。”

胡小喜举着灯刚要去照,阿翠忽然在他后背重重一推,他惊呼一声,顿时栽进了那黑洞中……

第十章  孔

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

——《棋经》

张用从梦里猛地笑醒,顿时解开了秘阁盗图之谜。

他腾地坐起来,大声自言自语:盗图的是秘阁那个掌钥瘦文吏班升。他在去年年末告了一个月假,其实并没有回家,而是一直藏身在秘阁二楼那间铜墙秘库里!

这桩窃案非同小可,班升一定谋划许久。他掌管钥匙,可进二楼外间的书库,里头的铜墙秘库则无法进入,只能等杨殿头开库时趁机溜进去。去年年底方腊生乱,官家频频要取《守令图》商议军情,他正是选好了这一时机。不过,若是盗走《守令图》原图,一来极难带离秘阁,二来也很快会被察觉,因此,只能盗摹。要盗摹这样一张繁复巨图,绝非短期可就,必须潜藏在那秘库中,最快也得一个月。

首先,饮食便是个难关。干粮不能多带,否则潜入时极累赘。水更紧要,但那时天气正寒,水要结冰,酒却不冻,既可当水解渴,略以疗饥,还能御寒。进入秘阁时,并不搜身,他便每天带些干粮和酒进去,用一个大皮袋子将酒一点点灌满,藏在一楼东北角废书库的木箱中,在房顶钻出那个孔,插一根芦苇秆儿在酒袋嘴上,伸到二楼秘库中。干粮和其他所需物件则可预先藏在二楼外库的柜子中。

其次,如何溜进二楼秘库?杨殿头那天进库前,踩到满脚鸟粪绝非偶然。班升预计好杨殿头要来当天,拣些鸟粪偷偷丢在二楼书库门前,而后告好假,将钥匙交付给其他文吏,再借故收拾物件等,有意拖延不走,在一楼等候。杨殿头来后,和新掌钥文吏从一边楼梯上二楼,他趁人不备,从另一边楼梯偷偷上去,在楼梯口等候。杨殿头踩到鸟粪,呵斥文吏去清扫地上鸟粪,那文吏收拾了鸟粪,自然要拿到楼下去丢。而那时,杨殿头已打开秘库门,进去取图,他便可趁机钻进外间书库,从柜子里拿出藏好的袋子,紧忙钻进秘库中。

第三,如何盗图?杨殿头每回取了图,旋即便将柜子上锁。班升即便顺利潜入秘库,没有钥匙,便拿不到图。若是撬开那锁,下一回杨殿头来,立即会发觉。唯有一个办法——换掉钥匙和锁。秘阁书库中所用的锁均是雕龙铜锁,形制都相同,要寻一套不难,难在如何偷换掉《守令图》柜子上的那一套锁钥,而不被杨殿头发觉?那只斑鸠忽然飞撞进秘库,也非偶然,自然是班升预先捉好一只,弄得气息奄奄,连同干粮一起藏在袋中。杨殿头进到库中,是走向左边去取图。他溜进秘库后,立即将斑鸠取出来,重重抛向书柜,撞出声响,而后迅即向右边疾行。这里难的是那转盘,他不能踩动转盘,必须紧贴着墙,踩着边沿地板,快速绕到书柜后面。这时,杨殿头听到响动,到门前来看,他趁机绕到《守令图》书柜前。杨殿头开了锁,都是放在柜子边的隔板上。班升拿出自己备好的一套锁钥,换掉原先那套,尤其是钥匙上挂的木牌,得快速换到新钥匙上。

等杨殿头丢掉斑鸠,回来取了图,锁上柜门,离开秘库后,班升便可以用备用钥匙打开图柜,任意看取《守令图》了。楼下那些人,知道他已告假,不见了他,只会以为已经离开回家去了。至于杨殿头,只要能照旧打开那柜门,便不会察觉锁钥被人偷换。

班升在那秘库中整整潜藏一个月,杨殿头来,他便轻轻躲到书柜另一侧。只是屎尿味会引起怀疑,他才屙在那皮袋中。所带干粮有限,因此,那屎袋中的屎先粗大后细小。后半个月,他恐怕全靠吸食藏在一楼角落那袋酒,才得以保命。

剩余最紧要的事,便是如何将盗摹到的图带出秘库。

班升倒是可以将《守令图》分片,一块块摹写下来,再钻个孔,塞到楼下,但那些图纸至少有几十页,出院门时要搜身,仍带不出秘阁。

张用昨天在秘库后墙上发觉那两个小孔,自然是班升带了钻子和铁锥进去钻的,他猜测,《守令图》恐怕是从那小孔中传送出去的。但那孔只勉强能塞进一粒黄豆,如何能把那么大一幅图送出去?即便塞了出去,也是落在秘阁后院,不但容易被发觉,也一样带不出秘阁。

他又想到另一个法子,秘阁北边是银台司,若是和银台司的夜值串通起来,从后墙的一个小孔中穿出一根细丝,越过院墙,悬空拉到银台司楼上。另一个孔用来看视。夜深无人时,将摹写的图纸一页页卷成细管,传送到银台司。但这里有个难处,唯有先潜入秘库,才能钻孔穿线,秘阁中还得有一个帮手,在楼后扯住细丝,抛到墙那边,再由银台司的夜值接住,扯到楼后。这其中环节太多,秘阁中夜间有侍卫巡视,这事又是国家重罪,多一人,便多一分险,极易暴露。而且时日稍久,细丝上极易落上鸟粪、沾到灰尘、结出蛛网,或纸管略有变形,都会卡在中间,难以确保每一页都能顺利传到。

张用昨晚思忖了一夜,都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刚才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化作一只大鹏,遮天蔽日。大地之上,只剩他无边巨影。官家以为是天降凶谴,忙率百官僧道,大作法事,乞福禳灾。他伸出一只爪子,将影子投向官家,作势去抓,官家慌忙逃避,一头撞到了钟上。张用便是被这钟声震醒,先是哈哈大笑,随即想到了一段文字,随即顿时猜破了秘阁盗图的关窍。

那段文字也是出自沈括《梦溪笔谈》:“若鸢飞空中,其影随鸢而移;或中间为窗隙所束,则影与鸢遂相违,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鸢在空中飞行,影子投于地上,不住移动。鸢影若是恰好经过一道窗缝,影子便会从窗缝中钻入,投射到房中地面或墙上,只是影子会倒转过来。

其实,早在千年之前,墨子便已发现这一趣事。人立于太阳之下,若屋墙上有个小孔,人影便能从那小孔钻进房内,投到对墙上。不过,是头朝下、脚朝上。

张用曾在一块板上钻过一个小孔,板子立在桌上,一边点燃一根蜡烛,而后伸出手,让蜡烛照出影子,将手移至烛光和小孔正中,手影便会穿过小孔,投到对面墙上,上下正好颠倒。

班升用的一定便是这小孔投影之法,在那个小孔前燃一根蜡烛,向北面银台司墙上投影,银台司的夜值再将这影子摹写下来。难处只在于,这地图之影,该如何投照。

他想了片刻,又大笑起来。沈括绘制《守令图》用的是“二十四至”标注法。图上每一个州军县镇,皆有二十四个方位数。只要记下这些数字,便能在白纸上绘制出一幅《守令图》,这些数字正记在那本图记书册中!班升不必摹图,只需将图籍书册中的数字全部传送出去。

而自古算术之中,自有一套计数之法,一为一横、二为两横……五为五横,六到九,则为一竖底下一横到三横,零则为圈。

班升只需用黑纸片剪出十个数字,借烛光小孔,将图记中的数字之影一个个传到对面。银台司夜值则打开窗,让影子投到墙面。他只需将这些数字全都记下,而后携带出宫。银台司门禁要松许多,即便被搜出,也无人认得这些横横竖竖竟会是《守令图》。

班升在秘库里头足足藏了一个月,每天只吃一点干粮、吸几口酒,每晚夜深时,拿备用钥匙从书柜中取出《守令图》图记书册,以烛光与对面楼上的夜值打讯号,而后一页一页传送上头数字,等天亮时再将书册放回柜中。其间冻恶困乏,常人绝难承受。

那些数字全部传完,他将小孔封住,等杨殿头开门进去取图时,偷偷从另一边溜出库门。外门虽有掌钥文吏,却不是侍卫,不会始终死守在那里。他再伺机溜出,偷偷下楼。若有人看到,便谎称假满了,刚刚回来应差。秘阁中文吏不少,只要时机把好,难得有谁留意他是何时进来的。就算有人发觉不对,他身上除了火石、蜡烛等物,并没有违禁书册,全然不怕。

至于那袋屎尿,若随身带出来,容易招来疑问,不好解释,因此,他丢在了秘库书柜上头。他出来时是正月底,天气尚寒,屎尿全都冻住,又用皮袋包裹,因此臭气没散出来。直到开春解冻后,臭气散出,才被杨殿头发觉。

张用若不是事先发觉朱克柔所用地图正是《守令图》,到了秘阁,没见任何物件失窃,自然绝不会想到《守令图》被盗摹,更不会由此去追查盗窃踪迹。

就如好不容易买到些各色珍奇果子,舍不得吃,藏进一只铜柜锁好。再打开时,却发现里头有颗老鼠屎。忙看果子,一个不少,也没被咬过。只会庆幸老鼠并没有动那些果子,疑惑老鼠是如何钻进钻出。就算查出老鼠是锁柜子时钻进去,又是开柜子时溜走,也绝不会想到,老鼠是为其中的荔枝而来。而且,它只是嗅了嗅荔枝的香气,便在外头种了棵荔枝树,收了许多荔枝。

张用坐在床上,不由得击掌赞叹这设计之人。有人能胜过自己,让他顿觉人间有趣。

不过,他随即想,设这计谋的恐怕不是秘阁那个掌钥的班升,他应该只是听命行事,设计者另有其人。那人得到《守令图》全部二十四至数字,将图复原出来,又摹写数份,分给朱克柔、赵金镞等人,让他们各自标注天下丝织、医药等分布图。看来此人所图,绝不仅是一张《守令图》。

这幕后之人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张用重新躺倒,用被子蒙起头,又思忖起来。想得困倦,不知不觉间重又睡去,直到犄角儿将他唤醒。

“小相公,我爹娘昨晚寻了媒人去阿念家,让媒人许了三百贯礼金。阿念的娘听了,立即便答应了!”

“好!往后莫让阿念一时惊,又一时哭就成。”张用笑着翻身起来,见天已微亮,“走,我们去东华门。”

他脸也不洗,随意一披衣裳,便往外走,犄角儿忙跟在后面。到了街上,他觉着有些饿,见旁边有家小饼店,便让犄角儿付钱,买了两个胡饼,一人一个,边吃边走。犄角儿忽然说:“小相公,载走朱家小娘子的那车,不是一个耳垂肥厚的人租的吗?昨晚阿念说,银器章家的管家就生了一对大耳垂子,他们会不会是一个人?”

“哦?似乎铆得上。”张用琢磨起来,这张乱网子似乎越理越清楚了。

来到东华门时,皇城钟楼尚未敲响卯时钟声。门外却已经人流如潮,上朝的文臣武将、应值的文吏侍卫、采买的黄门内侍、卖货的商贾牙人……四处闹声一片。张用见官员都是由正门进入,其他人则是从两边侧门洞左进右出。他便让犄角儿去右门洞附近,只要见文吏出来,便唤一声“胡石”,若有人答应便叫住那人。犄角儿有些难为情,却仍走到那门边,不住唤“胡石”。

张用自己则跑到左门洞附近瞅着,等了半晌,见秘阁那个年轻瘦文吏班升走了过来,他忙大声叫住,随即过去扯住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拽到旁边没人处。这才笑着问:“你是原本就这么瘦,还是在秘库那一个月熬瘦的?”

“什么?”班升目光一紧。

“你恐怕要问我证据在哪里,恭喜,没有。这事险极难极,你却做得极周密,根本无从查证。”张用见班升目光一缓,又笑着说道,“起先我怀疑你是贪钱,才甘冒这国家头等重罪。不过随即想到,若真是为钱,你告假时,恐怕不会借父亲病重这个由头。你父亲若真病了,亲友去探病时,始终不见你,必然要问,若是和秘阁两下里对起话头,这谎便破了;你父亲若没病,这谎更不好圆,得买通大夫,还得瞒过邻居、亲朋。许多双嘴眼,哪里能全部封住?

“这桩事首尾谋划得如此严密,要紧处却如此含糊。就如辛辛苦苦雕了一件玉器,怎会随意搁到一个歪斜不稳的座子上?除非是——逼不得已。

“想到这四个字,我忽然记起一件事——工部召集‘天工十八巧’共同商议《百工谱》,除了我,酒巧班老浆也没有去。接着,那十六巧手里都有了摹写的《守令图》,而后,十六巧全都失踪不见,包括班老浆。他姓班,你也姓班,这么巧?班老浆是不是你父亲?”

班升垂下眼,并不回答。

“你父亲不是病了,而是被人劫走。那人以此来胁迫你,要你潜入秘阁窃传《守令图》。其他环节都是那人谋划,唯独父亲病重这告假由头,恐怕是你自己寻的。这由头立不稳,正可见逼不得已之处。你虽替那人盗了图,他却并没有放还你父亲。其实,他原本便不想放还……”张用见他颓然欲丧,又笑道,“你放心,我一不讨赏,二不生事,这事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秘库那三个小孔我也已经填死。不过,这事情牵连太大,你得跟我说实情,我才能设法找回你父亲和其他十五巧,将这些窟窿全都填回去。你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班升犹豫半晌,才低声道:“我并不认得,只见过一面。去年腊月初八,我回家过节,他在路上拦住我,说我父亲在他们手里,我得替他做成一件事。他细细交代了一遍,而后给了我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着要用的器具——我先不信,回家后不见父亲,等了一整夜,都没见回来。我这才慌了,忙去宫中法酒库打问,库监说,头天我娘托人来告了病假。我不敢多问,忙又四处去寻,却到处寻不见,才知道那人所言是真的。”

“那人什么模样?”

“四十来岁,精瘦男子。”

“你是用烛光照数目字,投影到对面银台司的墙上,是吗?”

“嗯……”

“刚才在路上,我忽又想起来,烛火照影即便能投到对面墙上,毕竟相隔有两丈远,烛光有些弱,那影子一定极暗淡,难看得清。你点蜡烛投影时,蜡烛后头还立了一面小铜镜?凹面的?”

“嗯。我在秘库里摸索了两三天,才学会将影子投过去。”

“你用小孔明暗,跟银台司的夜值打讯号?他是用手势?”

“嗯。”

“那夜值的模样你认得出吗?”

“每天都是夜里见他,他在房里打开窗,那楼上太暗,始终没瞧清楚面目,只隐约瞧着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

“小相公!”犄角儿忽然高声唤他。

张用扭头一看,犄角儿和一个老吏走了过来,他笑着跟班升说:“你先进去。那人对秘阁制度构造如此精熟,里头恐怕另有暗线。你只装作无事,莫跟任何人讲。”

“多谢张作头。”班升满眼感愧、满怀心事地走了。

犄角儿引着老吏走到近前:“小相公,这是银台司的胡老伯。”

张用笑着拱手:“恭喜胡老爹!”

“啥?你是?”

“恭喜你正月间夜夜辛苦,得了那些钱。”

老吏越发惊愕:“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知情人。不过,你放心,你的事,除了买通你的那人,便只有我一人知晓。我又是个没开嘴的葫芦,任何事只装在肚里,不会跟任何人讲。”

“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恐怕并不知道那些横横竖竖是什么,所以我估计,那人给你的价,最多不过一二百贯钱。可那秘阁里头任一样物件都是无价之宝,何况你帮着窃取的又是军国机密。这事一旦揭开,不但你,连你的儿女也难逃死罪。”

老吏脸色顿时蜡白。

“老爹莫怕,我只是来问那人是什么人。这背后牵连了许多条人命,我必须找见那人。”

老吏垂下头,几次要开口,又都吞咽回去。正在这时,旁边忽然奔来一个老妇人,气喘吁吁,面色慌急:“孩儿爹!将才一辆车子停在咱们铺子前,车上一个大眼睛女娃儿掀开帘子,说咱们孩儿小喜在什么银器章家书房的书架后头,让我们赶紧找去。说完,那车子就走了。”

张用不等老吏答言,大笑起来:“那鼻泡小哥原来是你们的儿?难怪出得起二百贯聘礼钱,哈哈。一个鼻泡爆出四瓣花!我知道银器章家,你们跟我走。”

他仰头便走,那两个老夫妻惶惶跟在后头。到了银器章家,伸手一推,院门没关。他大步跨过门槛,穿过庭院,走进书房,站到那书架前,上下左右细细看了一道,随后笑起来:“原来在这里!”他伸手握住书架中间镶的那朵铜菊,用力旋了旋,听到咔嗒一声。他走到书架一侧一推,书架应手旋转,露出一间暗室。

暗室里躺着两具尸首,都不是胡小喜。他又环视室内,见墙角地上有块木板,边上有个木锁扣,他拨开锁扣,抠住木板沟槽,一掀,板子应手而起,底下是个黑洞。他高喊:“犄角儿点灯!”

这时,那对老夫妻也赶了进来,一见地上尸首,老妇惊唤一声,随即哭叫起来:“小喜!小喜!”

这时,那地洞里忽然冒出个头来,正是胡小喜,面色瞧着极委顿哀悴。张用大笑着伸出手将他扯了上来。

老妇人立即哭着扑过来抱住胡小喜:“儿啊,唬死娘了!你咋会在这底下?若不是那个大眼睛女娃报信,你死在这里头,哪个能晓得?”

胡小喜先有些发木,听到“大眼睛”三字,忽然一颤,随即呆住,神情又伤又怕,似乎被一只花雀啄伤,却又舍不得它飞走一般。

张用在一旁瞧着,不由得笑着叹了口气。从这神情看,这鼻泡小哥往后恐怕再也笑不出鼻泡了。

第十一章  理

太祖皇帝常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

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

——《梦溪笔谈》

张用租了两头驴子,带着犄角儿,来到南城外蔡河湾。

胡小喜说宣主簿的尸首被丢在那个地洞中,他父亲也承认了自己传送那些数字,让他做这事的人生了一对肥厚耳垂。张用听了之后,整桩事件的脉络顿时清楚分明了许多。他立即想起李度监造的那座飞走的楼,诸多头绪恐怕都收束在那里。

还未走近那院子,便已见院外围了许多人,挤满了河岸,都在朝里张望议论,连对岸都站了不少人。张用高声叫着,挤出一条路,挨近了院门边。院门关着,张用伸手用力拍门,门打开了一道缝,伸出个头来探看,是个中年衙吏,嘴生得又宽又扁。他一见张用,忙将门拉开了半扇,咧嘴赞叹起来:“张作头?程介史才打发了一个小厮去请您,您这么快就到了?金牌急脚递都没这么神速,我有个表弟就是递夫,他娶的是广备桥蚊烟张家的女儿,我这弟媳诸般都好,就是那一口牙生得有些像狼牙……”

张用见这衙吏扁嘴一开,竟如河溃,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和犄角儿驱驴走了进去。那个扁嘴忙关起了门,隔着门大声给外头围拥的人讲他婶娘的鞋子如何掉进隔壁家的锅里。张用无比好奇,正要回头去听,却见阿念快步奔了过来。

“张姑爷,今天早上刘嫂跑到我家,说有个人去报信,清明那天傍晚,他在蔡河湾见到小娘子进了韩车子家的院子。娘赶忙叫刘嫂去唤我,让我赶忙去寻你,一起赶忙去寻小娘子!我赶忙去了你那里,你却不在。我只得一个人赶忙来了这里。可是这里原有座楼,他们都说小娘子进了那楼,那楼又飞走了。张姑爷,小娘子上天上去了!”

“哈哈,去天上做仙姑,岂不更好?”

“那有啥好?小娘子早就说过,凄凉莫过织女,寂寞唯有嫦娥。神仙不吃不喝,不走不动,整日坐在那里,石头枯木一般,有什么好?小娘子才不愿过那等日子。她还说过,假僧藏山中,真佛走红尘。既然同是梦,何必择凉温?”

“哦?这么说来,我们还是把她从天上唤回来。”

“那些人是‘天工十六巧’的家人,他们也都接了信,说十六巧那晚全都进了那座楼,一起飞走了。”

“哦?这样最好,一齐说完,省得跑腿。”张用刚才一进院门就已瞧见,院中间一大片水池,池子北边水上搭了个大木台,台子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争嚷。他笑着驱驴来到池边,那些人有一大半他都认得,果然是十六巧的家人,全都面色忧急,围挤在一起,争着向中间一个人问话。那人身材高挺,是程门板,他被众人问得有些发昏,不过,竟然没有恼,脸上反倒尽力带着些僵笑。

“张相公?”人群里一个人忽然瞧见张用,忙走过来,是李度的家仆,“张相公,他们说我家小相公飞走了,你知不知道这事?”

“我也才听说。我这就去瞧瞧。”张用跳下驴子,笑着走到木台上。

那些人也大半认得他,转而向他围过来,纷纷争问:张作头,你没进那楼?你为何没飞走?这是不是真的?丢在台子上的这件绿锦褙子是我父亲的!这本《瓷器谱》是我哥哥的,上头有他写的批注!这只黑丝鞋是我弟弟的!这张帕子是我丈夫的……张用被吵得头皮直跳,他将拇指食指撮个圈,含在嘴里,用力吹了一声尖锐响哨,那些人才一起住了嘴,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张用笑着高声说:“大家莫慌莫吵,一人叫,惊飞鸟;两人吵,吓跑猫;三人以上,鬼神遁逃。不管这楼是鬼搬走,还是神召去,你们这般吵闹,哪里还寻得见?程介史,请你说一说这楼的原委。”

程门板眼露感激,清了清嗓,才沉声开口:“这院子的主人是车巧韩车子,他请了楼巧李度,在这平台上盖起一座高楼,名叫百艺楼。这楼打算用来收藏百工技艺和精奇器具,原定是四月鲁班祭日开楼。楼才修好,彩画都未及绘,清明那晚便凌空飞走,周围许多人都亲眼目睹,楼飞上半空时,还能瞧见楼里有人影飞舞。此两人是修造这楼的工匠团头,这楼一共招了五个团头,两个凿锯木构件,三个造楼。”程门板指了指身边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子。

张用问那两人:“你们真的在这木台上盖起了一座楼?”

“嗯。我们两个匠团轮班修造的。那房主原本是要在北岸这里起一座楼,南岸那边造几间房舍。到二月底时,楼还没造完,根本没有余力修南边的房舍。房主便另寻了一个匠团,去修对岸那几间屋舍。”

“你们各自轮到最后一班时,那楼修造到哪一步了?”

“我最后那回出工是檐顶,那檐顶是歇山式,正脊和垂脊已经造好,我们那天将戗脊、出檐、套兽做完了。”高个子说。

“我是铺瓦,三月初九傍晚铺完了最后一片瓦,整座楼便全部完工了。”

“好。”张用听后,低下头默想,见自己站在台子正中间,两只脚刚好在中缝两边。他环视四周,又望了望水池和对岸那几间临水房舍,而后踩着那中线走到木台边沿,见这木台周边有两级台阶,中缝下面有两根木桩并排支撑,并用一块横木钉住两根木桩加固。横木上拴着一只小舟,他跳到舟中,见舱里搁着几把锤斧凿锯和几捆麻绳,船身边斜靠着一只长篙。他解开缆绳,抓住长篙,用力一撑,池水七八尺深,小船行起来极轻快,几篙便到了池子中央。

他停住船,见水波倒映南边那一带房舍,景致甚佳。他又回身望向那个大平台,台子搭在池子正中间,宽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若是真有一座高楼,从此处望去,自然更是峻阔。

他想象那飞楼景象,在心中演练了几十种方法,皆不可行。远远望见刚才那块固定两根木桩的横木,心中一动,顿时解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飞楼的法子一定是李度所设。

他忙又执篙,撑船回到大木台边,那些人全都聚到台子边望着他。他大声问那两个工匠团头:“这平台是你们搭造的?”

“不是。我们来时,这池子已经挖好,台子也搭造好了。”

“原先有几阶?”

“原先是三阶,楼便是建在第三阶上。”

“好!”张用将船里的麻绳抱了两捆,扔到木台上,“劳烦两位老兄各拿一捆,到木台左右两边,把麻绳拴到最中间的木桩上,拴牢一些,而后牵着绳头走到池子两边去。”

两人都有些纳闷,却没有多问,各自抱起一捆麻绳,分头走到木台一侧,趴下来,把麻绳一头拴到下面的木桩上。张用见他们都拴好后,便从船里抓起一把铁锤,用力将那块固定两根木桩的横木砸落,而后高声喊道:“大家都离开木台,到岸上去。劳烦年轻力壮的各分几个,到两边岸上,和两个团头一起用力拉拽麻绳!”

那些人尽都茫然惊愕,程门板忙在一旁高声说:“请各位照张作头所言,回到岸上去!”那些人这才随着他一起离开木台,站到了岸上。一些青壮男分了两拨,走到两头池岸边。

张用高喊了一声:“拽!”两拨人各自用力拽起来,木台竟从中间裂开,移向两边,岸上的人全都惊呼起来。那两拨人越加用力,片时之间,两半木台各自移到了两岸。

张用将船撑到空出来的水面,笑道:“那楼不是上了天,而是下了水。”

“楼沉在这下面?”程门板和众人忙向水里望去。这水是引自蔡河,有泥沙,看不清水下。

“非也。这池子水深最多八尺。”张用扭头向池东岸大声问,“团头,那楼高几尺?”

“一丈七尺!”那个高个团头跳到木台上,凑近了张用。

程门板越发纳闷:“你说下了水,却又不是沉在水底,那能去哪里?”

“大家往池子南边看,那排房舍便是那座飞走的楼!”

“啊?!”众人一起惊望惊呼。

“一楼沉在水底,二楼则立在水面。”

“这?!”众人惊惑之极。

张用见矮个团头也凑近,便问:“你们初九最后完工那天,南岸的房舍建得如何了?”

“才将梁柱运来,正在立柱子。”

“哈哈,这便是了。初九才立柱子,十一是清明,才两天便盖好几间房?”

“张作头这么一说,南岸那房舍,间架、檐顶的确和这边二楼极像。我们两个去瞧瞧。”两个团头分别回到岸边,一起快步向池南走去。

程门板问道:“张作头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哈哈,这世上哪里有能飞的楼?这便是最大破绽。”

“可是有上百人看到那楼飞走了。”

“万事万物,外有迹,内有理,迹可骗人,理却骗不得人。在此处,理便是世上无能飞之楼,只有能烧、能沉的楼。若是在水上,则还有能漂的楼,那座楼并没有烧,也没有沉,那便只剩漂。漂又有散漂与整漂,散漂是拆散它,任它顺流漂走。可这么大一座楼,大大小小有数万块木件,若是漂进蔡河,自然会被人察觉。整漂则是让整座楼漂到某处,那座楼自然无法漂到外头,那便只能漂到这院子某处。”

“这只是理,若没有迹,依然无法查寻。”

“自然有迹可循。第一个迹象是那块横木。刚才我见大平台中缝下面两根木桩离得极近,便觉得奇怪。通常立桩,都是平均相隔,哪里会挨得这么近?都这么近了,仍怕不牢,还要钉一块横木加固。一般匠人都不会如此蠢,李度哪里会蠢到这地步?其间自有不得不蠢的缘由。这块横木其实在蠢叫:‘千万莫坏了我!一旦坏了我,这台子便要裂开!’那我便反其蠢而行之,坏了它试试,哈哈。”

“原来如此。”

“第二个迹象是,李度并没有请这两个匠团造这木台,而是自己先造好,再请人来造楼,这又是在蠢叫‘我这台子见不得人!’。

“第三个迹象是,木台宽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这是第三声蠢叫:‘我这尺寸是算好的,刚好够把木台往两边完全拉拽开!’

“第四个迹象是池南那几间房舍。李度造楼无数,若是有心盖造南岸的房舍,自然知道所需工时,便会预先筹划好,哪里会等到工期将尽,才想到另招匠团赶工?这是第四声蠢叫:‘我根本没造那几间房舍!’。

“于是,我就照着前三声蠢叫,把这木台拉拽开了。第四声蠢叫则自行告诉人,飞走的那座楼在池南!哈哈!

“另外,我猜池底自然夯得极平,木台桩子下装有轮子,像是两辆天平车一般。否则,这几个人哪里拖得动?韩车子制这等轮子,再简易不过。水性好的人,可以下去瞧瞧。”

“我去!”一个精瘦男子说着便脱了外衫,一头扎进了水底。

“可是这台子随意滑动,如何在上头建楼?”

“将底下轮子卡住,再多用几块横木将两块平台钉牢,便是一个稳固台基。这木台原先有三级,第三级是单独台子,先用钉子钉牢在木台上,便好盖楼。到清明傍晚,拆掉固定横木,拔出钉子,拉拽开平台,那楼连同第三级台子便落进水里。楼体皆是木头,而且有底层木台,不会立即下沉。趁它未沉之前,用船拖拽到池子南边,摆端正,再凿穿底台,让它沉下去。一楼正好被水淹没,二楼则立在水面。再将一楼壁板敲掉,只剩柱子。这样,柱子变木桩,两层楼变作一层房,二楼游廊则变成水面观景台。”

这时,那个精瘦汉子浮出了水面,抹掉脸上的水,大声道:“木桩子底下果然有小木轮!”

接着,那两个工匠团头也快步奔了回来。

高个子喘着气说:“那几间房舍果然是这边的二楼,我为算工时,每个木件角上都用墨笔标个数字,我刚才细细瞧过,壁板、窗格、斗拱上都有我标的数字。连淹在水里的那根柱子头上也有!”

矮个子跟着说:“我有个癖好,铺瓦时,爱数数,每铺一百片,便在那片瓦的头上画一道。刚才看了那几间房舍的檐瓦,果然找见了七八处!”

岸上众人听了都惊叹起来,程门板却接着问:“那天晚上上百人瞧见那楼飞上天,又作何解释?”

“五代时有一位奇女子,名唤莘七娘。她随夫出征,想出个奇法,用竹篾扎方架,糊作纸灯,底盘燃松脂,这灯便能飞上夜空,传送军信暗号,远比古时烽火更妙。蜀地托名诸葛亮,将之称为孔明灯。”

“你是说那楼是一只方灯笼?”

“除此之外,当今世间并无第二个法子能让一座楼凌空飞去。”

“灯笼燃松脂能飞起,那楼何止大百倍?也能飞起?”

“无关大小,只关火量,灯笼大,火便须大,这亦是一理。”

“如何能让灯笼像一座楼?”

“一须大,二须真。‘天工十八巧’中,有灯巧梅镇云,那年正月灯会,他曾造过三丈高灯,远高过一座楼。他制作诸般人物花鸟巧样,形神皆妙,仿制一座楼其实更易;纸巧何仕康,能制三至五丈楮皮纸,韧如细绢。原本恐怕还要彩画巧典如磋,典如磋却中途遇事离开。不过,没有彩画,反倒更加容易。”

“楼里那些飞舞的人影呢?”

“走马灯。”

“那楼飞走之前,周围人还听到一阵巨响,如同牛吼一般。”

“哈哈,那不过是第五声蠢叫,在喊:大家快来瞧!快来看!俺们要飞啦!”

“但那等巨吼声,如何造得出?”

“这个有何难?《淮南万毕术》有载,铜瓮中注水烧热,水沸时密闭其口,急沉入水中,则发声如牛吼雷鸣。他们恐怕用的正是这一法子……”

“水底是有两只大铜瓮!我将才下去见着了!”刚才潜水那个精瘦汉子大声说。

程门板听了,拧眉沉思了片刻,才又问:“他们为何造出这些异象?”

“绕了许久,终于回到正题。这些失踪的人里头,有一个最紧要的——银器章。”

“银器章?”

“这整桩事情恐怕都是由银器章谋划。他先用名利诱使工部那个宣主簿,让他说动上司,由朝廷出头,编定《百工谱》。借这由头,将‘天工十八巧’聚集到一处。这原本是一桩工界千古未有之盛事,论起工匠一行,上至天子王公,下到凡民百姓,哪个能须臾离得了工之力、工之器?可工匠却自古卑贱,除鲁班以外,哪有几位工匠能够留名史册,为世人所敬?《百工谱》正可一补千古之憾,为工匠正名,为后世存技传艺。只可惜,银器章真正图谋恰恰相反,他并非要振兴工界,而是搅乱工界。京城百行听说此事,贪名之心、求利之欲纷纷被引动。只以彩画行而言,各家之间明争暗夺,生死相搏,甚而不惜戕害亲人。我猜,绝不是只有彩画行是这般?”

“嗯,这两个多月来,工界已经有数十起凶案。”

“《百工谱》不但害了许多工匠,那个宣主簿也为此送了性命。”

“宣主簿死了?”

“嗯,被银器章杀害,尸首现在银器章暗室地窖里。”

“银器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他真正意图有二,一是《百工图》,二是‘天工十八巧’。”

“《百工图》又是什么?”

“是天下工艺分布图。银器章以天下大义之名,诓骗‘天工十八巧’为他绘制天下工艺图。据我所知,朱克柔绘制了《天下丝织图》,赵金镞绘制了《天下医药图》,在场的诸位,请说说各家还有没有其他图?”

“我爹绘了《天下果蔬图》。”

“我哥哥绘的是《天下造纸图》。”

“我父亲绘了《天下瓷图》!”

“我伯父绘了《天下矿图》!”

……

张用虽然已经料到,但看到十六巧几乎全都绘制了地图,仍有些心惊:“银器章将全国各地物产、矿藏、工艺,尽都攥入自己手中。”

“他拿这图有什么用?”程门板也极吃惊。

“此人绝非寻常商人。谁才会觊觎这天下工艺矿藏?”

“他难道是间谍?”

“恐怕是。而且,他不但要图,更要人,艺由身教,技需人传,这是他召集‘天工十八巧’的第二个缘由。十六巧现在他手中。”

“啊?!”岸上众人听了,全都惊呼,更有人啼哭起来。

“他诱骗诸巧造出飞楼异象,并自信无人能识破,因此,今天派人分别给十六巧家人报信,一起来到这里,是想让众人相信十六巧已经随楼飞去,不再追寻下落。即便想追,已经过了七八天,他恐怕胁迫十六巧,早已到了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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