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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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影儿失声痛哭。

活了这四十来年,竟如此疲累,从没歇过一口气。

自小,他便听父亲反复教导:“你是家中长子,彭家将来如何,全看你成不成得器。你成器,两个弟弟便成器。我彭家便能脱了霉胎,门楣生光。”

于是,他尽力让自己成器,读书读得成日眼发昏、腰发麻、脖颈僵得歪枯柳一般。不但自己用功,他还得管束弟弟。两个弟弟年纪小,不懂成器的要紧,时时贪耍坐不住。父亲若见了,便是一顿竹板。彭影儿瞧着心疼,也深知读书的苦,母亲过世又早,因而对两个弟弟舍不得过于严苛。

父亲在里巷里给几个学童教书,薪资微薄,家中极穷寒。一年沾不到几顿荤腥,因而腹中时常空寡。每到饭时,两个弟弟如狼似虎,嘴里刚填进一大口饭,手已夹起一大箸青菜或酱瓜,眼睛还得随时留意饭桶中的余量。彭影儿食量原本最大,却不忍跟弟弟们抢,因而常年只能吃个三四分饱。

就这般苦熬到二十五岁,他才发觉,无论自己如何勤苦,于读书一道,绝难成器。生作一段歪枯柳,哪里做得了顶梁柱?明白这个道理后,他眼前顿黑,再瞧父亲躺在病床上,仍嘶喘着叨念:“彭家门庭,彭家门庭……”他再受不得,转身逃开,躲到房背后山坡上,趴在乱草丛中,狠命哭了一场。

父亲随即亡故,家中衣食便全都得靠他。他也断了成器的念,心中所想,唯有尽力谋银钱,好让两个弟弟成器。

然而,他于营生一道,更是一无所知。幸而勾栏瓦肆中那些说书唱曲的,时常得翻新话本曲词。那些人知道他读书多,便央他撰写。他读的那些书史,写策论文章时,总是滞涩难宣。撰这些话本曲词,竟极轻畅活泛。而且,润笔钱远多过父亲的束脩。

他家顿时宽活起来,不时能割几斤肥羊肉,炖一大锅烩菜,兄弟三个饱解一回饥馋。他也终于再不必忍口,顿顿也能让自家吃饱。

在勾栏瓦肆混得久了,他不时也替那些伎艺人顶顶场、救救急。他发觉,自己于此道竟不学自熟,加之腹藏诗书,说起史、讲起典、唱起曲词,比那些当行人更深醇有味。

勾栏中有个老影戏匠,唱作精绝,却无儿无女。又极严吝,从不外传自家绝技。彭影儿自幼受父亲严教,素来敬老尊长。他见这老影戏匠情性和自己父亲有些像,更多了些亲近之情,时常去帮顾。老影戏匠起初有些警惕,怕彭影儿意在学艺。过了一两年,渐渐见出彭影儿之诚,便转了心念,收彭影儿为徒,将一身本领倾数传授。

彭影儿无比感念,又想起父亲成器之盼,心想:读书上成不得器,便该在营生上成个器。

于是,他勤习苦练,一字一腔、一牵一掣,丝毫不肯轻忽。三年间,将老影戏匠的技艺全都学到身。那时,老影戏匠却得了重病,一命呜呼。临终前,他跟彭影儿说:“这登州小地界,只能容身,难成大器。你去汴京,到那天下第一等技场争个名位。我一生最大之憾,便是没能在汴京立住脚跟,你一定替我赢回这口气。”

彭影儿原本没有这些志向,听了这嘱托,不敢违抗,便郑声应诺。他倾尽多年积蓄,卜买了一块墓地,将父母迁葬过去,将老影戏匠葬在父母墓旁,又守了一年孝,这才起身去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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