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飘零客(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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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节只觉一股热血从胸口直冲脑髓,撞得他五脏六腑震颤,脑海中一片空白。火烧般的炽热褪去后,席卷过全身的是仿佛赤身裸体于冰原中跋涉的寒冷。

他踉踉跄跄地扑在地上抱起那枚官印,勉强站起身时,听见楚识夏剥去了人情练达后,锋芒毕露、恶意刻骨地说出一句“阉狗”。这句话背后不是一个十几岁少女的盛气凌人,而是大周几十年来为阉宦所祸的文人武将直不起来的脊梁。

多少年了?曹节自己都记不清了。

皇帝重用阉宦与内阁争权,却酿造了如今这样荒诞的局面。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要向谄媚惑主的宦官讨好,换取加官进爵的机会,纵有不平者,亦不敢言。更有厚颜无耻之人,向位高权重的阉宦卑躬屈膝。

曹节眼前蜂群飞舞般的黑暗散去,他看见楚识夏握着雪痕般的饮涧雪,一步步逼得大惊失色的孙厦后退。少女披着一身浓烈的红衣,像是冰天雪地里冉冉升起的一轮初日。

“大小姐……何苦啊?”曹节听见自己喃喃地说。

从他离开淳县,在滨州刺史府求告无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曹节是个读书人,一个除了微不足道的骨气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读书人。可是楚识夏不一样,她背后是镇北王府,是偌大的云中楚氏,是阕北四州和拥雪关。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得罪皇帝面前当红的大太监,不值得。

所以曹节孤身前来,除了不信任,也是不想连累楚识夏。

楚识夏却把曹节的话听得真切,她一字一句道:“我们云中楚氏的家教,绝不向卑劣之人奴颜屈膝。蒙蔽圣上视听,戕害忠良之臣,孙厦,你这是仗着许得禄么?你是不是当真以为,你们的老祖宗可以一手遮天?你看看清楚,这大周,不是阉人的大周!”

孙厦刚想开口狡辩,却在楚识夏刀剑般的目光下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楚识夏像一块坚硬的磐石,一步步地往前走,孙厦也不敢不后退——他要是慢上一瞬,饮涧雪瞬间就会划开他的喉咙。

孙厦在内心里一遍遍地尖叫,楚识夏不敢在午门前动手杀人,这是藐视皇权,是大不敬的罪名。可楚识夏的目光冷漠而锋利,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具尸体。于是孙厦就怂了,他不敢赌,只能随着楚识夏前进的脚步后退。

楚识夏和孙厦的身影没入了午门的阴影中。

曹节踉踉跄跄地跟在楚识夏身后,竭力高呼:“下官乃景泰六年举人,滨州淳县县令曹节,意欲御前状告司礼监掌印太监许得禄勾结滨州刺史,借新政之名,行贪墨之实!害死淳县上下百余条人命!几次三番追杀,意图抹杀人证物证!官印、鱼鳞图册俱在,均可验明正身!”

曹节的声音嘶哑而嘹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淋漓的血。他捧着官印脚步虚浮地走在雪地里,对着宣政殿的方向深深叩拜——那是每年高中的学子们首次面圣时要行的礼。

曹节对着缥缈风雪中的宣政殿行大礼,像是在膜拜他心里纯洁无瑕的神圣之所。渺渺长风卷着曹节的呼喊声直上云霄,仿佛深深云间传来的白鹤悲泣。

楚识夏没有再进半步。

曹节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呼喊,喉咙里泛起铁锈味的猩甜。

早朝开始了。

文臣武将从曹节、楚识夏和孙厦身侧无动于衷地走过。不知过了多久,宣政殿里匆匆走出的人对着楚识夏和曹节一拜。

是皇帝身边伺候的白善。

“陛下宣淳县县令曹节觐见,”白善尖着嗓子说,“楚小姐也一并来吧。”

曹节艰难地从雪地里站起来,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楚识夏稳稳当当地扶住他,像是一株不可摧折的竹。曹节粗重地喘息着,眼前一片夹杂着金星的黑色闪烁。

“曹县令,还能走吗?”楚识夏低声问他。

曹节点点头。

——

宣政殿。

曹节礼数周全地向高坐明堂之上的皇帝行君臣大礼,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楚识夏被白善领到皇帝身后站着,皇帝轻描淡写地扫她一眼,没有要为她在午门前大动干戈而降罪的意思。

“曹卿,何以弄成了今日的样子?”皇帝皱眉问。

“臣,位卑人轻,欲求公道而不得,长途跋涉至帝都。所以弄成了今日的样子,君前有失体统,望陛下恕罪。”曹节缓慢地呼吸着,鼻腔里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你说你要告许得禄与滨州刺史勾结,以新政之名,行贪墨之实,可有凭据?”皇帝慢条斯理地问。

曹节微微挺直了脊背,说:“滨州,是许得禄的故乡。许得禄为在滨州弄权,勾结滨州刺史,表面上听从新政重新丈量土地,实际上伙同乡绅疯狂敛财,篡改鱼鳞图册,剥削农户田地,加重农户赋税。淳县除臣之外,都是淳县当地人,臣早已被架空,官吏受乡绅指使,要求农户补缴赋税,横征暴敛,活活逼死了淳县百余口人。”

皇帝听得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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