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飘零客(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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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摆手,问身边的白善:“许得禄人呢?”

“回陛下,奴婢在。”许得禄乖巧地回应。

“你有什么想说的?”皇帝神色莫测地问。

“奴婢冤枉啊!”许得禄“扑通”一声跪下,大喊道,“奴婢兢兢业业地侍奉陛下,不敢有半点不敬不端,更是深知陛下对新政寄予厚望,怎么会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那你说,曹县令所言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摩挲着下巴,抬眼盯着许得禄。

“曹县令一心为民,说不定是被人蒙骗了。若有鱼鳞图册,何不呈上来供陛下一阅?”许得禄道,“奴婢万死不惜,却万万不敢因此耽误了陛下的大业。还请陛下明察。”

“许掌印说得没错。”

曹节的脸色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白,黯淡无光的眼珠转动着,映出珠帘后许得禄卑躬屈膝的身影,“在臣动身前往滨州状告此事无果之后,淳县架阁库走水,所有的鱼鳞图册都被付之一炬。”

楚识夏看见许得禄嘴角不易察觉地翘起,心头狠狠一坠。

“但,臣仍有凭据。”曹节缓缓解开衣带,露出他孱弱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来,“臣,就是淳县枉死的一百零三口人命的物证。”

破旧的衣衫褪下,轻若无物地坠地。

曹节太瘦了,瘦得肋骨一根根凸起,皮肤像是打湿又晒干的纸张一样皱起,单薄得一碰就要碎成粉末。他背上、手臂上密密麻麻地纹着青黑色的文字,细密如蚁头。

朝臣们难以抑制地发出阵阵抽气声。曹节背上深红色的冻伤、青青紫紫的淤伤还有尚未痊愈的刀剑伤疤,让这具身体显得尤为触目惊心。曹节一路进京,遭遇了什么不言而喻。

“臣身上的鱼鳞图册只是冰山一角,阉宦之罪,罄竹难书!还望陛下明察!”曹节重重地叩首在地,金砖与头骨相撞,“砰”的一声响。

楚识夏忍不住上前半步,若不是曹节的脊背还在随着呼吸起伏,她险些以为曹节已经支撑不住昏厥过去了。

“陛下,奴婢冤枉啊!”许得禄慌张了一瞬,立刻跪在皇帝脚边磕头,“就算滨州新政有隐情,也不能证明这件事和奴婢有关啊!奴婢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来?”

“许公公。”

楚识夏冷不丁地开口,直视许得禄细长的眼,“方才午门前,您的好儿子孙公公可是要拉曹县令下去验明正身。怎么您一到宣政殿上,对此事只字不提?若此事和你无关,你为何确认这个人就是曹县令?还是说,你故土难离,时时关切故乡近况,连一个小小县令的相貌身份都了如指掌?”

楚识夏游刃有余,许得禄牙都要咬碎了,强撑着说:“奴婢一时急于自证清白,忘记了……”

曹节扶着地面想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白子澈顶着身后白焕针刺般的目光上前一步,搀扶起了曹节。曹节干瘦的身体在白子澈手上微微发颤,仿佛孤零零的竹架子。

“许掌印,你进宫之前叫许多禄,你有个弟弟,叫许多寿,是或不是?”曹节眼前阵阵发黑,高堂上的皇帝、楚识夏只是朦朦胧胧的一个影子。

许得禄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咬牙说:“是。”

“许多寿本是乡间一个地痞流氓,许掌印还未位及掌印太监的之时,他便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地方官看在他‘宫里有人’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掌印得势之后,短短半年,许多寿低价强买良田百顷。”

曹节说着说着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掩住口唇,却触到温热的血污。楚识夏在袖底握紧了拳头,白子澈盯着自己袖子上星星点点的血色,岿然不动,仿佛曹节手上一根静默的拐杖。

“没有这回事……”许得禄微弱地反驳。

曹节的声音更高地盖了过去,“有没有这回事,陛下在滨州官府的地契买卖文书上一看便知。那么多的田地啊,却连一家人一年的口粮都买不起,就卖给了许多寿。”

“没有了田地,他们便要花钱租来田地耕种,交上租金和赋税以后,连来年的种子都留不下,遑论一家人过冬的口粮。典儿卖女的典儿卖女,悬梁自尽的悬梁自尽,难道他们是自愿贱卖土地的吗?”

曹节声嘶力竭,攥着白子澈的手犹如枯竹,“不是,但他们不敢不卖!因为许多寿有一个御前当差的哥哥,地方官都不敢不卖他的面子!若是不卖,那户人家便没有活路可以走。可他们哪里知道,就算卖了田地,也不过是换一种死法!”

压抑在曹节心中的悲痛、愤怒喷薄而出,他捶胸顿足,指着许得禄颤颤巍巍地说:“许得禄,你尽管妖言惑众,尽管威逼利诱!我曹节食君禄,忠君事,九死不悔!亦没有九族给你算计、报复了!我曹家满门,已经死于你手,我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曹节说完这句话,忽地沉寂下去。白子澈心头一震,就见曹节猛地从喉中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血污,重重地栽倒在地。白子澈感到掌心里一轻,他茫然地抬头看向皇帝——和皇帝身后的楚识夏。

楚识夏的脸上一片空白。

她在想燕姝煮好的那碗粥。

曹节甚至没有吃饱最后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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