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生事(1 / 2)
第七十六章 生事
“来人呐!高骋!来人呐!”
绥绥仍砰砰打着殿门,沉重的朱门在黑暗中像泼着凝干的血。见无人回应,绥绥索性冲到窗前扯开了窗纱,趴在窗前正欲大叫,却被眼前的情形震住了。
西北方浓烟浩漫,遍山火光愈烧愈烈,如同岩浆奔涌,映亮了大半宫城碧色的琉璃瓦,映得天边一片赤金。
是山上着火了吗?
她不仅震惊,更隐隐觉得不安。
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很奇怪,高骋欲言又止的,李重骏更是一点儿也不慌张,还笑着同她道别,那松闲的语气,好像把她关在这里也是他的筹划。
他到底又在耍什么花招?
她想着,忽听见隐隐噼里啪啦的锐响,仿佛利物击打刺穿了硬物。绥绥循声看去,只见那渺茫的火光里一道道细长的划过,纷纷砸在殿宇檐脊上。
竟然是箭矢!
箭如雨发,越来越紧,织锦似的夜空像被割裂成一席破布,在夜风中颤抖着。
绥绥心里发怔,忙藏到了窗槛下躲避流矢。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等待着,等待殿门被打开,等待李重骏来找到她,然后再一次向她解释这一切,解释他的苦衷。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真的被打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李重骏。
是阿成!不管是谁了,只要是李重骏的人,绥绥便像看见亲人一样。她爬起来扑过去,不等他开口,抓住他的领子大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成本来是很松快的性子,此刻却神色凝重。他很快带走了绥绥,她所在的宫殿偏僻得很,外面都是竹林下的羊肠小路,竹叶簌簌作响,有种寒夜的冷气。绥绥一直被带到宽阔的御道上,才看见许多穿绿的宫人跌跌撞撞迎面跑来。
他们个个蓬头散发,大声叫嚷着,有的手里还拿着剑戟之类的武器,映在身后漫天的火光里,脸庞也闪着橙红的光。
绥绥听见有人大叫:“贼人!有贼人造反!”
她急得要死,大声问阿成:“造反?是谁造反!”
阿成用一件罩袍裹着绥绥,径直顺着御街快步走去,也不知要走到哪里,一路断断续续给她讲了个故事。绥绥这时才知道,就在她和李重骏在床上打架的时候,外面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上林苑的山上本养着四海万国进贡来的珍禽猛兽,今晚却不知何故逃出闸门跑下了山来。它们被这人间极致的繁华与喧嚣惊怒,搅乱了中元大典。
大内神武军的领头赵将军在护送皇帝时被狮子咬伤,神武军虽勇猛,可群龙无首,一时竟抵御不及;而那些驯兽的宫人手中没有武器,亦无法控制发疯的野兽。
皇帝只得下令放火烧山,烧死仍在山上的畜生。
皇帝招来众皇子护驾,却并没有把兵符派给太子,而是给了最先赶去的曹王。这位曹王也是个卧龙凤雏,竟然用兵符命人打开武械库,分发武器给宫人,让他们自行捕杀逃散的猛兽。
然而今夜的上林苑竟有逆贼混入宫人之中。他们拿到了剑戟,不仅不护驾,反倒对着神武军大开杀戒,更有甚者,甚至闯入望仙台,意图弑君谋反。
这样天大的罪名扣下来,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自己也被当成叛党,无头苍蝇似的四散逃离。
绥绥也六神无主,忙说:“那我们躲回那偏殿里去不好吗,那里还算安全,这又是要到哪里去!”
阿成只是拉着着她快步走:“姑娘别管了,跟我走吧。”
恍惚间,忽听马蹄声轰隆隆地涌来,绥绥看见许多飞驰的骏马从御街的尽处奔来,扬起的尘土里有烟灰的呛人气息,他们勒住了马,领头的竟然就是李重骏。
他换了身明光铠甲,并没有带头盔,只是去掉了繁复的金簪金冠,又换回了束发的红锦带。
跟随他的侍卫里,有人替他大喝:“站住!太子殿下在此,你们做什么!”
御街上的众人吓坏了,纷纷跪了一地,哭诉他们是听了曹王殿下的话来领取武器,并没有半分不轨之心,更不是叛党。
李重骏急召来看管武械库的门侯,让他递上曹王传来的兵符。他攥着兵符思量片刻,随即传了两个神武卫来嘱咐,命四处的宫人们五人一堆,互相监视着,先将手中武器归还库内,只拣出弓箭来等待命令押送前线。
神武卫领命去收缴兵器,不过半刻,就有两人趁人不备要逃脱,被其他的宫人制服禀报给神武卫,神武卫忙绑了那两人送到李重骏面前。李重骏看了一眼,并未多问话,立刻让高骋把那两人斩于马下,溅了一地的血,又随即赐了钱帛给发觉的宫人。
李重骏命把人头高高悬在御街的一处门楼上,在马上呵令,
“贼人作乱,自与你们无干,此危局时刻,有功者赏,欺而私藏者罚,若有一人行不轨之举,则五人皆立斩不贷!”
他的声音不见得多高,却响彻了这一条长街。
绥绥从没见过李重骏这样有侵略性的声音,仿佛站在擂战鼓的高台上,下面是几万里沙场般的荒原,苍劲的夜风浩浩吹过,他束发的红锦带飘扬起来。
他目光灼灼,坚毅中又带着几分冷漠。
绥绥上一次看到李重骏如此打扮,还是在陇西漫山遍野的月光下。她此刻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魏王,看到他引兵三千,与乌孙鏖战的情形,异常地害怕,又异常地心安。
四周的宫人卫卒似乎也镇定了下来。
他们本来人心惶惶的,也许是被太子这一番赏功罚过震慑住了,都顺从起来,诚服地应个不住。李重骏蜻蜓点水般看向绥绥,绥绥的心提到了嗓子,不知该如何回应,可他的目光很快掠去了。
李重骏并未多停留,平复了御街的混乱,随即策马而去。绥绥看到他挽起缰绳之后对阿成微微颔首,像是褒奖他完成了某项任务。
等收缴完了武械,神武卫也疾驰而去,阿成趁乱带着绥绥溜出最近的长乐宫门,他们行行躲躲,找到一处僻静的门楼藏了进去。
绥绥见暂时安全了下来,立即抓住阿成,小声问他:“太子为什么要让你带我出来?今日发生的这些事,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就是再傻,也看出了李重骏和这场意外脱不开干系,可李重骏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他想造反……绥绥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是不对呀,是曹王分发的武器,李重骏又不会提前知道……
阿成倚在门槛上,拔了一根草衔在嘴里,阖着眼装没听见。
李重骏凉州时的那拨侍卫里,阿成最像他了,总是一副讨人厌的闲散样子,后来别的侍卫都叫她娘娘了,只有他仍叫她姑娘。
绥绥一点也不想当昭训,他叫她姑娘,她总是很高兴。
可现在她看着他这装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一直追问,一直追问,阿成也许是烦了,也许是怕人听见,终于翻身坐起来,冲门楼外努了努嘴,低声说:“姑娘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绥绥扒着门槛往外看,见很远之外,许多神武卫封锁了长乐门,正在城门下巡守。
绥绥道:“他们把长乐门锁上了。”
阿成道:“不错,他们还把上林苑内围的其他城门都锁上了。”
绥绥不解道:“为什么?皇帝不是还在里面吗,这样多危险啊。”阿成耸耸肩:“陛下早就离开上林苑的内围宫城,远远移驾到东南边的建章台去了。”
他看着绥绥满脸茫然,又道:“造反一事,始发在军械库附近,一直延伸到望仙台,都在内宫城里,只要把城门一关,便可以把大多反贼关在里面。至于建章台,那是上林苑最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射箭,可以百发百中,便是有零散的贼人或猛兽逃逸出来,也能轻易射杀。”
阿成说,皇帝安顿了下来,随即就下令将内围封闭,留太子领兵在围城内捕杀野兽与反贼,等待北衙军营赶来支援。这样内外夹击,一定胜券在握,可以瓮中捉鳖。
至于围城内的人,多少有些要他们自生自灭的意味了。
他又说:“殿下也没想到皇帝要关闭城门,所以把姑娘关在殿里。现在内围这么危险,殿下才命我把姑娘带出来的。”
绥绥听完,气得咬牙切齿。这是什么爹啊,也太偏心了吧!
局面尚可控制的时候,皇帝降权给了那个曹王,曹王不争气闯出烂摊子来,就让李重骏去冒死。
李重骏不是太子么,不是储君么,不是国本么,就这么不值钱啊。
绥绥问阿成:“陛下是不是很喜欢那个曹王?”
阿成吐掉嘴里那根草,没说话。绥绥又气愤道:“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让他去当太子啊——唔——”
“嘘!”阿成不敢捂她的嘴,只好用力嘘声,“小娘娘,你可安分点吧!”
其实绥绥一直都知道,皇帝根本不喜欢李重骏。在凉州三年,他连一封家信都没给李重骏写过,皇帝有那么多儿子,要不是之前那个太子自杀了,才轮不到李重骏呢。让他当太子,也不是为了培养他,不过是看他打仗出色,利用他罢了。他已经没有母亲了,再被自己的父亲利用,那该多难过呀。
他一定很难过,没有人爱他,所以就连她对翠翘的好,他都会羡慕。
绥绥抱着膝头胡思乱想,想着想着眼泪汪汪起来,也就忘了探究李重骏的阴谋诡计。
夜已经很深了,穿堂风在门楼里呜呜呼啸着,她听着凄惶的风声,又想起翠翘来,觉得是翠翘回来看她了。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实在是太累了,一静下来,慢慢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睡着的时候漫天星子,被人叫醒,还是漫天星子。
阿成已经不见了,是神武卫找到她,把她带到了建章殿。
大殿内安静得出奇。
皇帝的御榻仍远得看不清,许多人跪在御座下,大家像在害怕着什么,大气也不敢出,连吹起幔帐的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重骏也在。
他倒不像有事的样子,还是一身明光铠甲,只是上面血痕斑斑,青白的月光洇进来,在阴暗的殿室内泛着极寒的光。
绥绥再看到他,虽然放下心来,可是酸得了不得,真心实意地看着李重骏。李重骏没理会她,反倒是御座下的贤妃开口了。
贤妃语气焦急:“周昭训,今晚你在何处!”
绥绥傻了眼:“奴婢……”
李重骏忽然道:“是儿臣遇上昭训——”
“太子!”皇帝开口,也不像从前似的四平八稳,透着股冷意,“没你的事。”
绥绥本就忐忑,听皇帝的语气,忙跪了下来。李重骏铠甲在身,没能跪下去,只得敛手站在那里,低低应了声是。
绥绥道:“回禀陛下,奴婢今晚在望仙台下遇见太子殿下,被殿下带至一处宫殿……”
她脸烧起来,咬牙说:“说了会儿话。后来高骋来寻殿下,说是陛下传召,太子殿下走了,奴婢就一直留在殿内,再后来,殿下的侍卫阿成说外面很乱,奉命带奴婢躲去了更远的地方,奴婢在那里睡着了……”
贤妃道:“你遇上太子是何时的事?”
绥绥忙道:“奴婢放完花灯向娘娘复命,下来不一会儿就瞧见太子了殿下……”
她不明白贤妃的意图,只得拼命为自己作证:“奴婢下来时先见着的是贺拔将军,因在陇西时见过,便同贺拔将军说了两句话,太子殿下下来,就给奴婢拉开了……等到那殿里,也有两个黄门把手,他们都是瞧见的,皆可为证,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娘娘。”皇帝果然寻来了那些人证问话。
绥绥只当那两个黄门都被李重骏的侍卫赶走了,也说不出什么来,谁知侍卫只是把两人拉出了内殿,连庭院都没让他们出去。
两个侍卫两个黄门,四个人就站在门廊下足听了半个时辰。
虽然宫殿铜墙铁壁般坚实听不着什么,可偶尔也有两声叫唤传出来。后来高骋急忙来寻太子,门一打开,太子正系腰带呢,黄门在大庭广众之下全都说了出来,谁不知道里头干的什么营生呀。
绥绥听得都快昏过去了。
李重骏到底是靠谱还是不靠谱啊!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太子祭祀大典上睡觉,明天传出去,她狐狸精的名声更要坐实了。绥绥本来心里软得很,现在又要气死了。
就在这时,又有个小黄门溜了进来。小黄门喊了声陛下,一直跑到御榻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说:“禀报陛下,神武赵将军重伤不治,方才……过世了。”
神武赵将军,绥绥想起阿成提起过他。殿内骤然静了下来,安静不过半刻,皇帝慢慢站起了身来,声音平淡,却不知为何让人浑身发冷,
“查,给朕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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